小先生的笑容有一点凝滞，他看向我们的目光中意味不明，现在我最害怕的就是沉默，小先生的犹豫让我心里那种预料到的恐惧感越发旺盛。
仿佛又是漫长的时光，小先生的声音很缓慢，也很沉重：
“在下没能救下他……”
“你们走的时候，我正在进行封印，等到完成后，我想将他一同带出来……可是在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杀完了所有人……”
“然后，对着自己开了枪。”
“你们没办法带走他，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他安葬在地宫里……”
“……其实在下觉得，他只是背叛了立场，却从来没有背叛你们。”
“潘班长，五同志，你们……”
我已经听不见小先生在说什么了，甚至感觉不到呼吸，心脏被扎穿，比死了还难受。
我的眼前只剩下钱九。
钱九的脾气暴躁，爱冲动，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和别人吵架，他很实在，总是直来直去的；
钱九很传统，其实知识也算得上渊博，他喜欢呛大贵的话，经常跟他念叨神仙鬼怪，现在大贵什么都相信了；
钱九和五头儿是死对头，钱九和别人打的所有架加起来都没有和五头儿拌嘴多，五头儿机灵，但有的时候真的是损死人不偿命。钱九老骂他滑头无耻，他们针锋相对就是家常便饭。这两年，要说和谁最亲，也当然是老五；
钱九他也有秘密，他自从来了这儿以后其实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们本应该察觉到的；
钱九和我是兄弟……
只是这一切都在他拿枪指着我们的时候结束了，我才知道一切不过都是假象，钱九他为什么性情多变，怕也是为了掩盖他是奸细的身份。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知识渊博，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够躲过阴坑的埋伏，知道他为什么在意镇盒，知道了很多，原先我本不知道的事。
我有一瞬间恨不得杀了他，但是永远都下不去手，他骗我们骗的很成功，我们信任他，当他是兄弟，这辈子都不会再改变了。
而且，如果他真的绝情的话，或许我还有理由吼他骂他，只是这个时候大贵说的情况让我永远也怨不了他了。
大贵也答应过我，出来之后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他做到了，他现在说的是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被九儿用枪顶住脑袋之前，我从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到这种地步。他用最凶狠的话威胁我，然后就绑着我往当时咱们分开的那个岔路上山，他说了他是奸细的事情，他说了十爷都有可能对战友们做些什么，他甚至告诉我，我会被当做替补，如果战友的血不够，那么下一个就是我……
我以为九儿疯了……
只要他在路上不堵住我的嘴，我一直都在和他吵，然后我们就从另一个入口进入了地宫。我曾经挣脱过绳子和他打了一架，我差点儿把他掐死，他差点儿把我推下悬崖……
我问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杀了，把我们都杀了，你们知道他回答我什么吗？潘子，老五……他丫说居然他下不去手！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下不去手就要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被十爷杀死吗？他有什么下不去手的？他被十爷安插进来的时候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他不能背叛十爷……
我们在地底下和另外一队人汇合了，我依旧作为俘虏，九儿也再也没有回答过我的质问……
潘子，你还记得你掉下那些缝隙的时候有人开了一枪吗？是九儿……那会儿这个埋伏小队正打算借着烟雾绕上祭台，我被他们看着不能动弹，但九儿看见你了……
你说他妈的是不是傻？他就是嘴硬，他既然想害我们，为什么又要救我们呢？
……他看见老五伤口裂开立马就跑了，他躲什么呢？
九儿没打算活着回去……
没人会放过他的……”
……
我的四周又都寂静下来，钱九给我的最后一眼的那种复杂我似乎明白一些了，我感觉他就那么远远站着看向我，扬起了无暇的笑容，就像是在军营的时候；我感觉他还勾搭着我的肩膀，我不敢想他那个时候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很想问问钱九他能够告诉大贵这么多为什么却不再多留给我一点言语。我很想问问钱九他为什么要救我。我很想问问钱九，他怎么就能狠下心舍得下这么多东西，这些年他是不是觉得太累了……
大贵……是最后待在钱九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他应该早就猜到了钱九会怎么做，他能够忍到现在，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呢？
九儿他当真是赢了……
心中的痛苦已经麻木，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受了控制，眼前模糊，我的眼泪竟是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大贵泣不成声，他最先知道将要失去兄弟却一直憋在心里，压抑太久了。
其他人又是哭成一片，连小先生和吕丈似乎都红了眼圈。
惊雷炸响，瓢泼大雨瞬间就下了下来。
我本能地去看五头儿。
他坐在地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呆滞了一般。眼神空洞，样子很可怕。
我扑到他面前晃了晃他又使劲儿叫他的名字，五头儿这才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嘴张开了好几次，五头儿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脸上闪过一抹凄凉：
“……潘子，你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吕丈下去吗？我现在告诉你……”
“老五，老五，你别这样，我不着急，我陪着你休息休息吧。”
“潘子、潘子，你让我说……真的，这些真相已经不算什么了，你们都得知道，你们必须得知道，我们整个军队来这里其实就是一个骗局！”
五头儿根本没办法嘶吼，他绝望的颤抖着，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我们这些新兵啊……本身就是送到这里来送死的，你想想，我们连前线都不算上过，我们遭了埋伏损失那么多，可上边的反应不会太平淡了吗？十爷从几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他们大概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可能连我们的档案都是查不到的，吕丈纵然本事大，但是混进来的也太容易了些。还有钱九……你们想没想过他为什么会被安插到军队里当奸细呢？十爷又没打算帮那些越南人……他让钱九进来就是想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替他当了祭品！
他本事怎么那么大……
我们第一队来‘傣弓里’之后的确也打过一场仗，但是有些事情实在太不对劲了。吕丈抓了一个人，随便用越语问他几句就他妈怂了……他没再打下去，因为我一直盯着他，所以便跟他一起调查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究竟是被当做了什么！
潘子，我接受不了啊……
我们是来打仗的啊……
我们也是人啊！
谁会相信呢？我又怎么跟你们说呢？我们真的就要死在这里吗？我们该怎么办啊？”
五头儿面无表情，他明明语气很急促，抓着我的力道也很大，但是却做不出过多的表情，甚至眼神又涣散开来。
我又晃了晃他，他颓然地垂下头，说出来好似如释负重，但更多的是再经历一次折磨。
五头儿说的没错，真相真的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听了这些除了震惊，却是一点难受痛苦都感受不到了。太多了，我们被各种各样的人骗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做不出什么太大的反应，而且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钱九的事，如果不是如此我估计真的扛不住这个真相。我知道五头儿为什么要先瞒着我，不仅仅是我，所有的战友们都是无法承受这样一个事实的。
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杀死我们而准备的……
我们只是被利用的活祭的祭品……哈哈……
太他妈可笑了……
我们连军队都回不去了，就算从这万丈山林里活着出去，我们又能去哪呢？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我们可能是最后剩下的几个，十爷的疯狂究竟搭上了多少性命我都不敢想……
老王丢了一只胳膊，他把头埋在两个背包之间；细嗓子像是傻掉了，他低低地重复着同一个音节，手无力的搭在老王身上；李乐和刘湖水跑到了洞口外，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几乎就要淹没他们的身影。两人站在雨里久久都没有动弹一下；刘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五头儿说了什么，而董卯书一边摇头一边在嘲笑着什么，他的脸哭的不成样，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吕丈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走到山洞口看着李乐和刘湖水。
大贵早有心理准备了，他搂上五头儿，和我们靠在一起，却也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老五……老五？老五！老五！”
静默了一会儿，只剩下大雨滂沱，我看着五头儿的眼睛慢慢闭上，叫了叫他竟然丝毫没有反应，我整个人瞬间就崩溃了，大贵被我吓了一跳，再一看五头儿更是慌了起来。我不停地叫着五头儿，小先生上前把我们拉开看了看：
“没事！没事！别慌，只是他伤口又裂开了而已，你们还有没有纱布？我重新给他处理一下，潘班长！”
小先生喊了我好几次我才回过神来，不管再发生什么也好，不管再被怎么欺骗，我真的不能再失去兄弟了。五头儿这一下吓的我差点儿也跟着过去。忙忙叨叨地跟着小先生用那些叶子把五头儿的伤口彻底处理好，小先生又帮我们所有人都取了那些叶子回来。他身上的那份诡异也似乎消失了。
雨一直没有停的迹象，怕是要下一夜，我们都累倒在地上，身心俱疲。小先生穿着那血红的衬衣坐在一旁，他也是很辛苦。我们实在太乱了，除了钱九的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都没向小先生要个结果。我艰难地问了一句，小先生别过脸只说封印非常成功，十爷死的透透的，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能进入到里面了。缓和了一会儿接着他倒是反问我们：
“那你们呢？你们今后打算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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