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17-07-31 作者: 叶广苓
第10章

小雨说,你应该对大家说用这钱给你母亲看病。张大用说,看啥病,我妈的病多少年了,两千块就能看好?

小雨给大家翻译的时候改变了张大用的意思,还是说“给母亲看病”,女人们夸赞张大用是“孝子”。

新闻会一完毕,张高氏在日本的重要活动基本结束,修子说她很累,托小雨多多关照老太太,自己先回去了。修子刚走,张大用也说他想到热闹地方逛逛,让小雨给他当向导。小雨不忐,张大用很不高兴,说他好不容易到日本来一趟,不是借了他母亲的光他根本就没有出国的机会,他们村周围方圆上百里,连三个乡镇都算上,也没有一个出过国的,要说他还是有福气……可是到了日本不能老在旅馆里窝着吧,检树庄的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遍了,连地底下的停车库也去过了,没意思,花了那么些钱出国来了,不能就看个车库吧。

小雨看张大用袖口的商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悄悄地拆了。即便是拆了,小雨还是觉得他俗气、讨厌。小雨的手机响了,是常去酒馆的“朋友”打来的,他说在电视里看到了给张高氐做翻译的小晰,他在言语间表不了对张高氏的不满,因为她让日本的父辈很是丟了面子。他约小雨晚上在六本木国际倶乐部见面,要好好“收拾”一下“助纣为虎”的翻译,以为日本男人挽回“面子”。小雨说她晚上无论如何走不开,她得时时刻刻地跟着张老太太。对方生气了,用很粗鲁的日本话说,一个支那老P,值得?!

“P”是英文POSTTTATA人了人的第一个字母,是娼妓的意思,它的发音恰恰与中国的“屄”相同,小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从“支那”,从“老屄”,从这些污辱的字眼里,她感受到了某些人骨子里的肮脏和卑劣。现在,她比讨厌眼前的张大用还要讨厌这个“朋友”,以前怎的竟没看出来!没容她说话,对方就将电话挂了:小雨知道他恼了,她太知道这个有家室的男人了,他的儿子比她小两岁,他的父亲是3年参加过太平洋战争,在山东半岛转战了四年的皇军大佐,他本人足个年富力强的商人,谨慎、冷峻、好色、刚愎,一个性格典型的日本人。

小雨攥着手机有些跑神,她明白花了很多工夫建起来的“关系”就这么完了,这样一来,她的收入将大打折扣,甚至她的生活也会出现危机,她挣钱的计划也将会随之泡汤。

小雨想,也许早该收场了。

小雨的日本话再一次刺激了张高氐,老太太坐在床上喃喃地说她有罪,要老实交代,张大用瞪了张高氐一眼,恶狠狠地说,瞎哼唧啥哩,你不要以为出了国就能得不行了,你是个啥谁都知道,你也不能在日本住一辈子,到了你还是得乖乖回去。

小雨听得出来张大用是借着张高氏在说自己,也不接他的茬儿,倒是张高氐一下吓得闭了嘴,战战兢兢地看着满脸不高兴的儿子,一副为给儿子带来了麻烦而内疚的样子。张大用还不依不饶地说,回太再跟你算账。

张高氏低了头不再言语,半天对小雨说,你把外头那双鞋给我捡回来,我挂……挂上……

十二

高被野猪宕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了。

野猪宕地处浅山,山里的“文化大革命”是用不着大字报、大辩论的,这里的革命比较直接,比较实际,是坏人,揪出来就是了。野猪宕的人世面见得少,但是富于联想,特别是有关“同际”方面的事情,男女老少都很关心。群众斗争热情都很高涨,批斗会每天晚上都开,都要高“认真”交代问题。

附近几个小队都知道野猪宕有个破鞋,当过日本军妓,炕上的功夫了不得,每天晚上给野猪宕的人介绍经验,听得人身底下发烧痒瘁,到家就把婆蜋按倒在炕上。于是就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恨不得高就是他们村里的,让他们也能经常地过瘾。山洼里自古就穷,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只有一个军妓,所以,来参加高的批斗会的革命群众就特别多,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的领导为此也很兴奋,与临近几个队共同举办过几次斗争会,效果不错,以注斗地主什么的还要准备发个言什么的,斗“军妓”则用不着,主要是听“军妓”交代,喊几个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特务”,挺好。很轻松。

因了“高”,这一地方阶级斗争的盖子算是彻底揭开了。

应该说,初时“高”在野猪宕还是平静地生活了几年,当初离开靠山电她一直牢记着恩人老孙的嘱咐,再不提以往的事情,她以逃荒的身份来到了这山间的小村,对外谎称自己的男人饿死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无依无靠。人们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走一站算一站,她那陌生的平原口音,饱受沧桑的面庞,成为她谎言的极好佐证,山民们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

大凡山区,都有自己的小气候,山地阴湿,草木茂密,往往山外大甲,山内却小有收成,常有平原逃荒者沿着山道拖家带口,迤逦而来。高很自然就留下了,宿在村饲养室那口存放草料的破窑里。

住下来的高每天为队上的牲口割草,以换得几口干粮,她舍得出力气,很少说话,割草的时候时常坐在半山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尤其是山间的雾从洞底升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显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漫山地跑,躲避着那些游荡的水汽。

人们说,这女人脑子有病。

高说,她怕雾,雾是害人的东西。

野猪宕的人们不以为然。

时间长了,有热心的人出面为高张罗亲事,大家认为反正她山外也没什么人了,在野猪宕落户是)阪理成章的事。由村上善于说媒的妇女庞大花出面,提了一个,是修水库落下残疾的一条胳膊的李继成,高的反应冷淡,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让庞大花一头雾水。

有天晚上头顶有个好月亮,有风在微微地吹,坡上有麂子在声声地叫。高趁着月亮光在窑前给牲口铡草,草的青气很好闻,很清爽,高觉得心里很透亮。高抬头看了看天幕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月亮很熟悉,很亲切,月亮旁边也有一块淡淡的云,像几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月光7,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踏着月光从林子里向她走来了,在她的跟前站住,轻轻对她说他的脚疼。她低头看那双脚,并没有伤门,光滑而秀气。她知道他是谁了,问他,这长时间你去了哪儿?

他说,去队部开会了。

她问,什么会?

他说,要“四清”的会。

她问,李金茉可是跟你在一块儿?

他说,我不认识李金荣。

她说,你怎的会这么没记性,你们不是前后走着的吗?

他说,野猪宕没有李金荣,有个李光荣,是支书。

她说,早知道以后,当时我跟你们一起走就好了。

他说,你还要走?

她说,走不了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啦。

他说,那你就留下来,不嫌弃就跟我在一搭儿过。

她想也没想就说,中。

那天晚上,高的臆想中是在和她的战友对话,而实际她是在和队里的饲养员老万在说话,老万是鳏夫,老伴得大肚子癖疾死了。用医学的说法这个病叫腹腔积水,是肝病的晚期,山里的百姓没这个知识,只道是肚胀,胀得像鼓,是孬病。有串乡的土大夫,用针扎了几回,也没见好,到底走了。

也没什么准备的,当下,高就跟着老万进了他盖在牲口棚旁边的土屋。

第二天早晨,老万蹲在门槛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问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高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高不吭声,此刻她的头脑无比清楚。

老万说,你说话呀。

高说,俺伺候你。

又等了许久,高仍旧没有说明的意思,老万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是苦出身,不愿说算了……

往后好好过日子。高说,嗯哪。

高成了“老万家的”,成了野猪宕的正式社员。在山洼的热炕上,高有时也想起靠山屯的老孙,她不知老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她认为老孙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永远欠着人情的人,没有老孙的教诲,就没有今天这温暖的小屋和热炕,没有今天的温饱与平静。

老力则没有高那般的满足,他对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多了一些隔膜,她身上的累累伤疤让他觉得恐惧,一个人会有这样一身伤一他想不出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受过怎样的非人待遇。

渐渐地,高的脸上出现了红润,眼神也灵活多了,偶尔还会淡淡地一笑,让人觉得她并不难看。高的思路越清晰,她的嘴闭得越严,就是对老万,她也从不多说什么。她是老万的老婆,尽心地伺候着老万,她会操持家务,不串门,不惹是非,每天无声无息地在出出进进,像只猫。老万对高感情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环,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一个白得来的媳妇还能怎么着呢,惟一不满意的是她对两口子之间的事,从没有主动过,任老万怎么拨弄,如何激情,她永远是呆呆地仰在炕上,紧闭着眼睛,声息皆无,像根木头。老万甚至认为她还不如自己走了的婆娘,鬼女人就是病得起不了炕,对他也是有呼应的。这女人,天生的不起性。

高还是怕雾,山里一起雾,她就躲进屋不出来,浑身发抖,一脸惊恐。老万问她为何怕成这样,她说雾里藏着鬼。

老万说,雾就是雾嘛,雾一散什么也没有了。

年复一年地过去。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初时山里的人将那场革命看得很遥远,村里走出去几个半大小子,说是去步行串联,接着过来几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小队部的场上唱了几首造反的歌,跳了几个横着走的舞,吃了几口“忆苦饭”,喊了几句向贫下中农学习,就灰飞烟灭地走了。后来有工作组到野猪宕视察过几回,老说野猪宕的阶级斗争盖子没有揭开,老百姓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这“盖子”的把儿在哪儿,打哪儿揭。于是将队长換了,将支书靠边了,让串联回来的半大小子干,半大小子自个儿提着灰桶在村街上刷了不少人标语,弄得满村都白喳喳的,像戴了孝,工作组来了,说盖子还是没揭开。半大小子也蒙了,将个灰桶踢得老远,挺着脖子嚷:就是首都北京也没到这个份上哩。

这么着,革命的重担就转移到了饲养员老万肩上,老实巴交的老万,承担了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工作组当时长住野猪宕,组长老王是从临近公社调来的干部,原先是供销社的采购,后来造反夺权,成了人物,威严得要命,张口是“大(打)翻在地,闭口是“不死(是)请客吃饭”。老王每天都要找老万研究革命形势,布置革命任务,老万嗯哪、嗯哪地应承着,烟锅子抽得吱吱响,没看法也没主意。高在灶后的阴影里缓慢轻柔地拉着风箱,老王对这个悄无声息的女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村里漂亮姑娘媳妇有的是,革命者是不能为美色所动的。老王只知道老万的女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高,许是姓高,一个极普通的姓氏,总之,他无视这个女人的存在如同无视于那只盘在炕头永远呼呼睡觉的花猫。

山里的女人高知道啥,啥也不知道。

这天,从山道上肆马狼烟地走来两个人,穿着褪了色的军装,没有领章帽徽,斜挎着黄帆布包,别着领袖章。很革命,很精干,很郑重,很严肃的样子。野猪宕的工作组还没有撤,正在家里研究工作的老王和老万很郑重、很严肃地接待了两位山外来的革命战友。来人是靠山屯革命委员会外调人员,外调人说,靠山屯广大革命群众在伟大领袖光辉思想指引下,一举揪出了隐藏下来的日本汉奸特务孙宽厚,同时揭出了一个叫做“高”的日本军妓,这个女人沿着官道逃向西边山地。

老万转过脸去看着高。

高没有拉风箱,高止坐在们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由面山的垭口,山垭处舍云翻涌过来,水一样地流向谷底……

老王见老万看高,立即意识到什么,对高说,你,过来!

高不理睬老王,依旧看她的云彩,老王恼了,走到高的跟前,点着她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高,潜藏极深的日本特务。

外调人员也很兴奋,他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过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没想到这么容易阶级敌人就落网了。

高对老王说,我不是日本特务,我是八路干部。

老王笑了,说,你是八路干部你怎不壮烈牺牲,你再不要丢八路的人了。高一句话说不出。

老万说,王组长,我老婆她有病,神经不清楚。

老王说,怎么,你还将她认作老婆吗,你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在这场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你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把日本特务养在家里,这个问题你要向组织交代清楚。

两个外调人员强调说,不是帝国主义,是军国主义。

老王说,不管是帝国还是军国,都是纸老虎。接着大喝一声:把她大(打)翻在地!高当下就被隔离审查起来,关在队部的小屋。几个人连夜轮番审问她,并没人打她,正是盛夏,房内换了百瓦光的灯泡,专照着高的脸,人们又将凳子架在桌子上,再让她蹲上去,颤颤悠悠,一次次地摔下来。

没到早晨,她已经被折腾得不人不鬼了。

这已经是很温和很文雅的“帮助”方式了。

三天,不给饭吃,不让睡觉,到第四天,老万来了,送来了一罐小米粥。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万悄声告诉高,靠山电那个老孙死了,吊死在屯南边的一片荒地里,老百姓学大寨,平整土地,在荒地里挖出了一坑坑的人骨,说都是日本人干的,与老孙有关老孙就自动死在那儿了。

高说,老孙死得冤。

老万吓得直朝高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后来,老万掉眼泪了,说他也不想再追问高的来历,他早就感觉到高不是一般良家知女,只是没想到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高问老万外面有没有雾。

老万说,大太阳晒着,哪里有雾。

高说,没有雾就好,我给你说说雾的事情,雾一起我就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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