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说,你的话我怎听不懂。
高借着一罐小米粥的精神,借着外面没有雾的艳阳天气,给老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完整、系统的叙述,从此再没有过。
老万听呆了。
老万后来将这一切转述了出去,报告给了工作组,于是日本军嫂的帽子便很自然地戴在了高的头上。她骑着驴,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这些鞋是从村里搜集来的,七八双破鞋臭烘烘用绳连着。高先是在村街上游,后来坐着架子车到公社,再后来站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进了县城……不知谁找来了剧团演样板戏的日本军装,给她披挂上,将脸抹得五抹六道,耍社火般地在街上巡游,大人孩子看稀罕一样地在下头指指点点,有人朝她唾,有人扔石头,大家都知道她是将自己的X给日本人操的汉奸卖国贼,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她活着的本身就是一个锗误。车下边那些鄙视的、愤怒的、好奇的、厌恶的,甚至是色迷迷的脸在高的视野里形成一个平面,—个一晃而过的平面,她看着他们,却如同没看见—样,她将自己的思路抽出来,抛向天空,让它们在上头荡啊荡,不落下来,让灵魂和肉体分离,她有这样的本事。
不游街的时候她被隔离在队部西头的一间办公室里,绐她一盆水,让她刷那些破鞋,没人看着,也不让她回家。她不识字,不会写交代材料,刷完了鞋就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傻坐着。
这天晚上,老王过来了,手里捏了张纸,铺在桌上,很严肃地让高进一步交代“军妓”的细节,高就交代日本兵用小刀片将她的身体划得一道道,没有好地方了,让她烂了几个月。
老王问,光划身上,就没弄你的下边?
高说弄了。
老王想知道是怎样“弄了”。
高就给老王讲怎样“弄了”,听得老王眼睛发直,嘴张多大,一再强调“再详细些,再详细”……
高就“再详细些”,讲着讲着高看到老王的“家伙”硬硬地支起来了,喘气也不匀了,那张“记录”的纸一个字没写,早已飞到了桌底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靠到了自己身边,和自己并排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了。
老王在高的耳边说,日本男人的“那个”和中国人的有没有不同?
高说她根本没见过日本男人的“那个”。
老王说,怎么可能,你刚才不是还说日本人把他的鸡巴往你的嘴里塞嘛。高说,我闭着眼呢。
老王说,你看看我的“这个”比日本人的怎么样?说着,老王拽过高的手,将它塞进自己的裤裆。
老王问,怎么样?
高说,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王说,你看看这个一样不一样。
说着老王将高压倒在床上,抬手关了灯……
那晚,老王将高干了三次,三次都没尽兴。
队部的院落,秋凉如水,漫起了薄薄的雾。
老万再没露过面,初时还有人看见他在自家的门口坐着,后来也不知所终了。
“文革”时候,失踪一个人是常事,值不得大惊小怪。
高如何到了南大地,如何又进入了张家,成为了张高氏,成为了张大用等六个孩子的妈,她自己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文革”后数年,她儿乎是在流浪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飘泊不定的生活,哪甲都不是她的家,哪里都是她的家。有时,恍惚中的她又很清楚,她知道自己要到一个叫做尚村的地方去,她要到那里报到,那里有人在等她,一直在等着她……
张大用的父亲张景福,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三个儿子仨闺女都不是善茬,人称“三英三秀”,没人敢惹。家里人多,吃饭的嘴多,各个都如狼似虎,日子过得很艰难。张大用的亲生母亲是被他爹活活打死的,是因为那女人忌妒,爱唠叨,不能容忍张景福在外面时不常地换女人。
张大用们的妈心口挨了张景福一脚,窝在门后头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过去了。她的儿女们对母亲的走也未显出怎样的悲哀,只是没出一个礼拜,与父亲相好的女人便被剥得精光,嘴里塞着脏布,高高地吊在村中央的槐树上。严冬天气,那女人浑身冻得青紫,从树上摘下来时只剩了一口气。没人说得出是谁干的,连当事者也说不出。
“三英三秀”将这个活做得滴水不漏。
张景福成了老光棍,也再没有女人敢近他的身。
这时候,高走进了张家。儿女们对这个迷迷糊糊的女人采取了暂时不管不问的政策,但他们绝不承认她就是“妈”。他们让她住在牲口棚里,白天干活,晚上只有张景福“用”她的时候才临时调进屋里。对张景福来说,她只是个泄欲的工具,对孩子们来说,她是个廉价的劳力。包括张景福在内,谁都可以打她,谁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支使她。高为他们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在张家的几年中,没有一个孩子叫过她一声“妈”。
高的脑子越发混沌,她有收集破鞋的嗜好,捡来了,洗干净,挂在脖子上为这个,她着实挨了张家不少打。
高在靠山屯,在野猪宕那边的名声太大,人们在高的片言只语中终于知道了她的来历,于是,这家人将她看得更紧,虐待更甚,他们不允许她走出家门,不允许她在外人跟前露面,将她视为一块脏抹布,用过后永远塞在不见人的角落里。他扪认为,这是张家的奇耻大辱,是张家人对外永远不能言说的痛,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比这个姓高的女人走进这个院落本身就是大错而特错。
但是他们不能将她赶出家门,毕竟,张景福还要时常地利用她。
改革开放,张家的“三英三秀”变成了“三龙三凤”,这是会借风势,能腾5驾雾的一群精英,张家人开发廊,办歌厅,建工厂,在南大地真正地成了气候。张景福也人五人六地成了老爷子。
成了老爷子的张景福整天想的是如何一脚踢开丑陋不堪的高,虽然没了当年的精气神,他还是希望像当年一脚踢死前妻那样,一脚踢死高,现在他一刻也见不得这个女人,见不得她的衰老和丑陋。他常常朝着高的胸口使劲踹,一次次将高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可是这个高似乎很有承受力,她不言不语地总是活着,总是不死。她从地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张景福,这让张景福不能忍受,他觉得眼前站立的不是“军妓”,而是魔鬼。
他大叫一声,将她再次踹倒。
这些,都在他的儿女们的注视下进行。
最终倒下的不是高,是张景福,脑满肠肥的老太爷,虽然年龄不高,却终于架不住高脂肪、高胆固醇、高糖的夹击,一头栽在炕沿下边,也算是善终。丧事还没有办完,兄弟姐妹们就商量着将高“请”出张家,他们没有仟何义务赡养这个外来的、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女人,更何况还是个妓女。高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再待不长了,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浑身是病,再没精神朝前走了,那个遥远的尚村啊,可望而不可即……
这时候,南大地来了山田修子,她是从野猪宕寻来的。精明的张家兄妹很快摸清了东洋女人的目的,他们向山田修子宣布,张高氏是他们的母亲,是他们一直敬爱着的母亲,虽然不是亲生,但是张高氏和他们的父亲的爱情是不容置疑的。
张家和日本人的谈判代表是张大用,张大用的背后有着一群挂得下,和挂上的亲戚。
自山田修子到来,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张高氏,冠以“张”姓,是她得到这个家族认可的标志。有人管她叫“妈”了,叫得亲切而毫不含糊。而高不理解“妈”的含义,她并不因这个词汇在她身上的使用而激动而幸福,她漠然地看着围绕着自己团团转的入们,这些人越亲热,她越感到恐惧。
十三
张高氏状告日本政府的诉讼状没有下文,据说日本法院是否受理此案需要一定时口,日本民间团体在不久前就慰安妇问题举行了一个模拟法庭审判,一切都跟过家家似的,将当事人折腾个够,屈事不丁贝。
修子有两天没露面了,她将张高氐的一切都交给了小雨,也的确,张高氏这边除了等待,再没什么事可做,而这等待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大家心黾都明白,日本政府不会就这件事作出任何判决,拖延只是一种姿态。小雨知道,修子的目的只是耗够老太太的在留日期,届时将老太太送出日本国就算完事大吉了。
张高氐的使用价值已经用尽了。
张大用还在痴心地等待着三千万的赔偿。他每天关注着电视上播出的日元对人民帀的汇率,那时刻变动的数字如同一只只不安分的兔儿,既让他难以捕捉又至关重要,因为这些数字将直接关系着他的收益。他甚至觉得三千万有点儿太少,合一百八十万人民币,一百八!万够千什么呢。
张大用提出要到箱根旅游,到迪斯尼看米老鼠,到热海去洗温泉,这些地方都是他在来之前向熟悉日本的人咨询的结果,都在东京附近。张大用有个小本,除了以上必去的地方以外,还记载着亲戚们要他在日本购买的物件,以数码摄像机为主,型号一二三,非常详尽,南大地的农民并不闭塞,也不落后。
小雨每天抉着张高氏在桧树庄的庭院里散步,老太太除了穿紫色套裙以外还穿连衣裙,穿简笮的和服,都是日本女人的赠送。张高氐并未因这些穿戴而感到丝亳的不好意思,不合时宜——她没有感觉。倒是小雨,有些别别扭扭,很不自在。
张高氐这几口在日本的日子可以用“清闲”来概括,没有谁再注意她,也没有记者来访,记者们的目光转向了和歌山一个妇女的咖喱饭投毒案,每天的报道全是“投毒”,小雨知道,用不了两天,又会有新的焦点将它覆盖。媒体就是媒体,记者们对张高氐早失去了兴趣,没有谁会再将这个老太太提出,除非老太太能制造出什么惊天的新闻来。每天小雨领着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到餐厅吃饭,老太太的饭量已大不如前,米饭只是一小碗,她几次要吃馍馍本没有馍馍,只有面包。张大用对那些生猛倒了胃口,一提生鱼片就恶心。现在他只认拉面,酱油拉面,一边吃一边骂,说鬼子的饭不是人吃的。不是为了他娘,他犯不上到日本来受这个罪。日木这个鬼地方,除了洗澡方便,别的哙也不行,但人不能老洗澡……
张高氏在小雨的搀扶下机械地走着,穿过花径,绕过喷水池,进入草亭,经过严格修整的宾馆园林清静美丽,有小鸽子在台阶下盘桓,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此刻,张高氏的神情是平静的,几日的营养,使她的脸羊盈了许多,光彩了许多。小雨想,如果生活顺利,她其实是个富态的老人,长得也不难看。
小雨说,明天您就该回去了。
张高氐说,哦。
小雨说,我会到机场送您。
张高氏说,这里不是家吗?
小雨说,不是。
张大用从因林的门口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跑到近前瞪着眼睛对小雨说,日本人让回去等,这没有道理!我们大老远地来了,总得有个结果,给个说辞吧,一张纸打发回家,就是一个“等”字,等妈拉个X呀,日本日弄了我妈,还想口弄我吗?没门!
小雨说,日弄你是没门。
张大用恼了,说,你甭幸灾乐祸,搁过去,你就是汉奸。
小雨一愣,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跟随张高氐几天,她的脑子似乎也有点儿乱,甚至包括自己在日本的生活,都显得很迷蒙,很不清晰。看着张高氏,她时时地想到自己,张高氏脑子有病糊涂,难道她就明白?张高氐的速糊是外在的给予,是被动,她呢……
新时期的新迷糊。
这片薄薄的雾气何尝不是来自内心。
张大用为这次到日本来没有结果而愤怒不已,他觉得自己是被人给耍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全对着小雨而来。小雨默默地承受着,她知道,有些事讲不清楚,永远也讲不清楚。她绐修子打过几次电话,没人接全是录咅,修子好像又忙碌上了其他事情。下午小雨接到修子电话,让她安排明天的送行宴会,说她和几个要人一定要很隆重地为张老太太送行,让小雨替她准备一篇发言稿。修子的礼数细致而周到,让人挑不出礼儿却也露不出热情,这就是典型的日本风格。
张大用听了小雨的转达说,这就送客了,什么问题还没解决呢,日本人怎么这样……
小雨说,你以为日本人会怎样?
张大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小雨,再一次说,你究竟站在哪个同家的立场上说话呢,我看你越来越像汉奸。
小雨不再理睬张大用。
有几个妇女带着点心来看望张高氐。张大用粗暴地一挥手说,不见!
小雨说,你不能不见。
张大用说,我们是人,不是街上耍的猴。
结果还是见了。这是从很远的广岛来看张高氏的妇女,她们坐了近一天的火车,很不容易找到了桧树庄9在花园的亭里,几个女人围着张高氏坐着,没有过多的话,她们知道,说出来这个中国老太太也听不懂。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一直揉着张高氐的手,眼里一次次洇出片片水光。小雨想她们会说些曾经挨原子弹爆炸的事,但是没人提起。
看着张高氐和这些女人,小雨突然想起“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的话语。这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清,从大海到高山,从天空到陆地,往复地循环着,变化着,相融相聚,成云成雾,成为一片自然……
张高氐的离开较来时清静了许多,就这机场还是有不少记者追踪。张高氐坐在轮椅里,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那是修子的赠送,粉艳的花衬着老太太另账木然的脸,让人恍惚有隔世之感。修子推着轮椅,弯下身很亲热地跟老太太说着什么,这些话小晰完全用不着翻译,那是推车的人在作秀。张高氏遵照修子的意图,今大换上了白色的大毛衣,俨然一个受到关照的老人,这关照当然米自日本,米自修子主持的妇女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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