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初三便是李文纪的寿辰。他一向洁身缧行,不喜铺张,此番又经行刺一事,就更加收敛些。遂不大宴宾客,只邀亲朋旧故前来一聚,其余只回赠些礼物罢了。这日云起兄弟早起去伴月堂给父亲拜寿,伺候着李文纪夫妇用罢早茶,便簇拥了去寿堂。管家自是一早就带了人候在堂下,正伸着脖子等,见李仁小跑了来说:“老爷夫人到了!”这边李文纪才跨进院门,就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地称贺。待夫妇二人在寿堂上落了座,管家与几位管事又一一上堂重行大礼,李文纪夫妇逐一赏了。
管家请示说:“老爷,回赠各府的寿饼已经备好。趁这会儿亲朋们还没到,请大公子动身去回礼吧。”
“好。”李文纪点点头,嘱咐云起早去早回。云起应下,自带人去了。
李文纪又叫云舒近前,交给他一只锦匣子,低声吩咐:“玉郎,你替爹爹去西庭驿馆回突厥使臣一份寿礼。”
“父亲……我……”
见云舒疑惑,李文纪道:“突厥使臣先前递了拜帖,又协助查了高句丽一案,本应登门道谢。但三朝关系微妙,为父与你兄长身有品级,不便私下来往。你尚年幼,但去无妨。”另附耳叮咛几句,再道:“那使臣极是聪慧,你将这几句话说与他,他定知我意。如他有别的问话,你却需谨慎言语,莫牵涉过多。”
“是,父亲,孩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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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庭驿馆这边,宇文赫正带了亲信练武,见有练习不精者,便亲自去舞上一回示范。这会儿他才收了剑式,萨乌提赶上前递过汗巾道:“特勤,尚书右丞大人家的公子来访。”
“是哪位李公子?”
“是李家小公子,说是奉右丞大人之意,来回赠寿饼。”
“哦。”宇文赫放下汗巾,往前厅方向走去。
宇文赫的生性算得谨慎,几日前他为免李文纪不擅见外臣,特意扮成萨乌提去李府递拜贴。李府管家收了贴子,告知右丞被尚书右仆射苏威大人请去了。无奈宇文赫便告辞出来,行不多远发觉有个身着甲衣的少年暗中跟随,他懒惹是非想催马快快离去。奔出半箭路,便听后头马匹一声惊嘶,回头看时,见两条身影自适才那少年身边蹿过,而那少年已自马上坠下。他遥见后头李家的人赶了过来,自思此时过去必中圈套,只得命一个便衣亲信留下打探,其余地随他去追刺客。那两人绕了半天,躲进高句丽人出没的“贞义坊”。宇文赫打探准了藏匿之处,因不便抓捕,先叫人看住刺客然后给长孙晟递了消息。谁知那刺客另从暗道逃出,险些被高句丽使臣灭口,被逼无奈前去京兆尹府衙投了案。宇文赫得知这个消息时,倒是有些庆幸刘恩圣心黑,否则自己被牵扯进这案子还真有些难以收场……
静等了几天,听说是李府管家之子中了射罔之毒,已经无大碍了。又听说刘恩圣被捕后反诉李文纪和突厥勾结陷害,自京兆尹府衙移交给刑部,刑部以刺客的伏罪书驳回反诉,判刘恩圣问斩,刺客杖责二百,遣回高句丽去,现正交由大理寺复审……宇文赫知道此时必须以不变应万变,只是迟迟未见李府回帖,心中不免忐忑,想着若是李文纪因此事心生疑虑,怕是再难结交得成了。这会子他听报李家未出仕的小公子来访,料是李文纪对此事有了决断。他自忖不便在正厅说话,便又折回头对萨乌提道:“你请李公子移步去书房奉茶,我换件衣裳就来。”
云舒命李谦等人在前厅候着,自己带了那锦匣随萨乌提前往书房。
一推门,便嗅到一阵清幽的香味,似是沉水,又含着点微苦的青涩。云舒觉得这香味熟识的紧,一时却也记不起几时曾闻过。这屋子本是驿馆内的小厢房,只因宇文赫闲来喜静读,因此上虽只做暂时所居,他也还是按平日习惯布置成间素净的书房。房内靠南窗放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整,笔砚鲜润未干。羊毛小毡上用瑞兽镇纸压着一块白绢,似是遮了一幅字画。案边是满满一架子书,医农百工,诗词兵典无所不有。都整齐的码放着,多数未开封,想是预备带回突厥去。西面墙上悬着只檀色的琴囊并一幅卷轴。北边安了一张坐塌,上头立一扇黑漆镶螺钿点金山水屏风,中间设了一做工相同的精致小几,几端置一只飞鹤踏云含香铜鼎,淡烟袅袅正自那鹤喙内细细逸出。鼎旁一部半新不旧的《墨子》,其中一卷翻开至“大取”,篇内小字累累,想是主人百读不厌,兴之所致随手做了批注。
“李公子,请。”萨乌提请云舒在塌上东向尊位安坐,云舒谦让不肯,萨乌提便由他在下首西向坐了。然后将书内夹上页签,摞齐,接过随从端来的茶亲奉上去。“我家将军即刻便至,劳您稍待。”
“无妨。”云舒接过茶,仔细看了眼手中的白瓷茶盅,识的并非是驿馆配备的官窑瓷器,却更加轻透润泽,便赞道:“好器皿!”
“公子过奖了,这都是我们将军得空去长安肆里觅来的。说是难得来中原一次,要带些念想回去。”
“嗯。”云舒微笑着点头,心道这位使臣倒也是个爱雅致的人。
萨乌提请他用茶,自己带着随从到门外伺候。
云舒待他出房,便放下茶,起身赏看墙上的卷轴。那画题名《春水垂钓图》,图上细雨如织,远山接云,春水如碧,一舟荡漾其间,岸上柳枝黄绿未均。两个戴着斗笠的小童儿促膝而钓,一个倾身私语,一个唯恐惊着鱼儿般地摇手不应。上题一首七言——“春愁霏霏水漫涨,柳枝依依丝枉长。若问逍遥真趣味,谁及垂纶小儿郎。”云舒看这画笔触灵动,字体潇洒,加之诗句俏皮有趣,颇是喜欢。只可惜未作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这边云舒正揣摩着,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萨乌提进来道:“李公子,我家将军到了。”
云舒回过身,就听见一年轻男子朗声道:“李公子久等,阿史那艾合坦慕有礼了。”说着,人已至面前,言毕,浅浅一揖。云舒见来者长身玉立,浓眉俊目、高鼻丰唇,头戴累丝银翅小冠,身着一领紫色宝相锦纹衫,腰系着麒麟间玉银带,脚下登一双如意云头乌履。言语带笑,举止洒脱,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他连忙回揖道:“在下李云舒见过柱国大将军。”礼毕,两人落座。云舒想起兄长曾说突厥使臣通晓汉礼,言谈文雅,举止风流。现下见了,果真是气度非凡,心里也极是称赞。
宇文赫幼年在郑府伴读,曾见过云舒兄弟去郑府玩耍,只是彼时他需回避,不得碰面。他知道比起李云起来,云舒更爱缠着郑檀,或是寻了什么书画来找她批解,或是闲来无事求她抚琴弄箫。郑檀本是个骄矜的,却偏宠着这个孩子,但有所求,无不依从,惹的宇文赫羡慕不已。如今数年不见,这李家小公子已长成清秀俊朗的翩翩少年。宇文赫打量他虽则衣饰华美,气度高贵,神态举止却仍谦和恭顺,宛如温玉,便道:“世间果不虚传,李公子当真是名门风范。”
“将军过奖,在下凡桃俗李而已。”云舒本不惯听外人褒奖,现在听这等人品的使臣也如此说,更觉得羞涩。
“公子过谦了。”宇文赫笑道。“吾未能亲自登门为右丞大人祝寿,却劳公子前来,心内甚是惶恐。”
“将军无需多礼,家父向来不喜繁缛,今日寿辰也只请旧交亲族一聚。此来别无所赠,俱是府内自做的寿饼寿面,略表寸心罢了。”
“右丞大人如此厚待,已是感激不尽。”
“另有一物,家父嘱在下亲呈与将军。请将军一睹。”云舒说着,将锦匣递与宇文赫。宇文赫接过锦匣,见并无封印,便当面打开自内拿出一竹青缎子包裹。解开来看,里面是两卷《维摩诘经》。卷内夹了一叶菩提书签,宇文赫顺着翻开来,见那页所载是“维摩诘经如来种品第九”。
云舒将父亲嘱咐的话轻说与他:“家父有一言转呈将军。’圣人畏因,凡夫畏果,需以不二法门,消解一切’。”见他沉吟不语,又点拨道:“‘实见者尚不见实,何况非实。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见,慧眼乃能见,而此慧眼,无见无不见。”
宇文赫听毕,知李文纪是委婉告诉自己,他已知前番之事真相,并暗示莫要执迷表象,需从源头梳理,探究高句丽背后动机。若说先前宇文赫还不无失落之感,现下见李文纪善加劝慰,字句之间似是仍顾念宇文家的旧恩,心头顿觉松快许多。他合上经卷,对云舒稽手道:“多谢右丞深意。在下幼时,也常随家尊家慈听汉家师傅讲解佛理。奈何生性愚钝,悟之甚少。烦请公子回禀右丞,只说于在下而言,是非为二。人皆以境是境,我是我。境非境,我非我。然在下以非境为是境,以非我为是我,此乃吾之不二入也。”
云舒听他所言并不甚懂,也不好问,便点点头道:“在下记下了,回去定当如实转呈家父。将军烦忙,在下不便久扰,就此别过。”
“右丞大人寿诞,公子理应承欢膝下,吾本不应久留。”宇文赫见云舒欲辞,亦跟着起身,笑微微地道:“只可惜机缘难得,就此别过未免遗憾。吾早闻公子好文采,甚是仰慕。能否留得墨宝,也不枉相识一场。”
云舒年纪虽幼,行事却是稳重,心想如在此留题,日后恐有是非。便推辞道:“谢将军赏识,只是在下力薄才疏,枉担虚名,怎敢在将军面前卖弄?”
“公子无需谦让,吾并无他意。”宇文赫说着,缓步走到书案前掀起白绢。“吾素来尊尚汉家文义,前几日偶得一画作,虽是时下人的手笔,其题却为古篆。吾才疏学浅无法得解,为此甚是苦恼。若公子肯录为楷书,当是幸事。”
云舒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再推脱。近前看那画,题为《怀远图》,只见纸上乱石飞渡,雪色苍茫,一人立马远眺,鸿影飘渺。上题八列小篆,写的是:
“悠悠离别兮无因,如若参商兮永分。胡萧呜咽兮九曲,含悲与谁兮共语。
梦想容辉兮魂追,恨无双翼兮高飞。愿为流水兮滔滔,日夜永继兮东归。”
“好生孤凉!”云舒喟叹。
“哦,是么?”宇文赫微皱了眉,有点怨念地说:“可惜吾看题词如看画符,一个字也不识得。”
云舒见他如此,不由莞尔。他就手取过一张新纸,饱蘸浓墨,道声:“献丑了。”便一气呵成,以正楷将那诗重写一遍。并落款“大业元年亥月李三郎录”。宇文赫见他落款“三郎”,而非其名或字,了然一笑,语带双关地道:“好字,好字。李公子聪慧过人,令人羡慕的紧。”
“见笑。”云舒听出他弦外之音,面上忍不住发红,忙掉转话头问道:“此画未见落款,不知是何人做作,所谓何意?”
宇文赫抚着画,目光内透出几分流连道:“传此画者本是我突厥人,前朝时随使臣来访中原,一住便是数年。期间得交一友,其情甚笃。后烽火连绵,两人无奈分别,从此天攘地隔。画者苦思知己,便作此画以为托念。”
“怪不得意境这般哀伤婉转。”云舒看着他颌首叹息。“所幸现今两国好和,如此憾事当不复存了。”
宇文赫一声轻叹,侧过头来看着云舒道:“但愿如公子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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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回转,如此这般地回禀父亲,李文纪听罢眉宇稍舒,明白宇文赫是说不论他曾经和现在的身份如何,都会始终禀存善义,顾全大局。云舒正欲细问,外头报道:“骠骑大将军、云麾将军来贺!”
“请!”李文纪吩咐一声,与云舒一起迎了出去。
郑元寿、郑檀才坐稳寒暄几句,长孙晟来到,随后朝中众多官员也不请自来,晋王杨昭、越国公杨素、邳国公苏威等权贵也让家里兄弟子侄送了贺礼来。一时寿宴开百味,宾客欢腾。
酒过三巡,诸人皆有了些醉意。杨素之弟杨约原有龙阳之好,今与李家兄弟、郑檀等人一席,心里暗喜不已。他早慕郑檀、云舒的美名,只是甚少得见,此刻多喝几觞,只管觑着眼看相临而坐的两人,脸上竟渐渐露出轻薄之色。
这边郑檀早已恼了,只是碍于众人耳目,不便发作。转头看看云舒,见他已然难堪地低下头去,鼻尖上沁出细微汗珠。
“玉郎可是不胜酒力?”郑檀声音不疾不徐,却教满席人都听入耳中。边说着,边捻了云舒一把。云舒会意,扶了额头答道:“正是,略感不适。”
“啊,玉郎酒量不佳,”云起亦看出其间蹊跷,便顺势道:“既如此,就劳烦贤弟送玉郎回去暂歇吧。”
“诸位慢饮。”郑檀拱一拱手,拉着云舒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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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公子请用茶。”回至燕水轩,小厮李智奉上解酒茶。
“唔。”郑檀侧头坐着不动,瞅着屋角的盆景生闷气。
云舒见郑檀面上带寒,知他心里的余怒未消,便道:“啊,对了,兄长。我今天偶读得一首诗作,甚是动人,不若写来给你看如何?”
“唔。”
云舒便去案边将在驿馆替宇文赫所录的诗默写下来,郑檀不忍拂他的兴致,也就端了茶过来看。
“如何?”云舒搁下笔,笑问郑檀。“端的是好文笔罢。”
郑檀点点头。“是何人所做?”
“兄长只先说好不好吧?”
“好是好的,奈何悲戚的很。”郑檀摩挲着茶盏。
“唔,此诗所配之画亦很是孤凉,直教人心生恻隐。”
“想来如此。只是从何处得来?看笔意,非我朝人士所作。”
“正是。”云舒悄道。“今日早起,父亲叫我去西域驿馆回赠寿礼,我自突厥使臣书房看来的。”
“哪个突厥使臣?!”
“还有哪个?启民可汗派来的使臣,叫做阿史那艾合坦慕的。兄长可曾见过?”
郑檀目光在字里行间流连。“见过。”
“当真是人中龙凤!”云舒想了想,又道:“不过较之兄长,仍差了几许。”
郑檀被他讨好地一笑,拍下他的头道:“怎么学地跟云起一样贫嘴?”
云舒见她神情稍缓,便笑着腻过来说:“彗心哥,最近难得见你。这会儿有空,再教我一套剑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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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大理寺:隋初设五省六部、三台、十二卫、四府、九寺、五监。九寺属于朝廷事务机构,承接尚书省政令而具体执行。大理寺负责官吏犯罪及平民死刑的复审。寺即官署。
沉水:即为沉香。
实见者尚不见实句:《维摩诘经如来种品第九》中,乐实菩萨曰:“实、不实为二。实见者尚不见实,何况非实!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见,慧眼乃能见,而此慧眼,无见无不见,是为入不二法门。”此处借佛经说聪慧的人自然懂得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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