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起在金燕桥寻寻问问，找到施家时已是晚霞将散时分。施家地处僻静，院落不甚大，前后种了许多树木。正值秋深，黄叶映着暗暗的霞光，竟有几分艳丽。一时风起，无数落叶被卷至半空，复又悠悠飘下，曼妙的回旋里有种让人怜惜的从容。
云起在风里痴痴地看了许久，至天擦黑，身子被吹的冷透，酒劲也慢慢消了去。他想着无事来访令人好生难为情，要走罢，又舍不得。正立在阶前踌躇难行，不防座骑半日未进食，这时叼了几片叶子咀嚼，想是不甚可口，便几个响嚏喷出来，不耐烦地开始刨地。
云起抚了抚马儿的脖颈，正欲掉头，施家的大门“吱呀”打开，一位老家人出来问：“公子来访何人？”
施诺初回到家里那几日，时常独自关在书房内。施崇担心，私下悄悄问施悌，回说是小姐想趁闲将李府庭院的构造、景致描绘下来。施崇只道她是想念旧宅，想着时日长了自然会好，也就不去劝他。过了将近一个月，见她还是时常感伤，便欲设法宽慰宽慰。这天用过晚饭，施诺和父亲说了会子话，便起身回房。没多久，施崇抱着灵犀踱过来。灵犀小嘴撅着，满脸的委屈。“来来来，你姐姐不和咱们玩，咱们自己找她来。”施崇把灵犀放下来。“去吧，跟姐姐玩去吧。”
“不。”灵犀老大不高兴，赖在爹爹身边不肯动。施诺笑道：“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灵犀想了你几个月，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却又天天闷在房里，不和人家玩。灵犀生气啦！才刚别扭着不肯睡呢。”
灵犀本来就憋的眼眶发红，听爹爹这么一说，大眼一眨，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瞧瞧，大孩子了，还这么爱撒娇。”施崇揽过灵犀，替他擦眼泪。灵犀在他怀里左右扭着，抽泣地愈发响亮了。“可不得了了。婉儿赶紧抱抱吧，不然我胡子都被他蹭掉了。哈哈！”
施诺知道自己这些天冷落了弟弟，慌不迭的把灵犀接过去，抱在怀里拍着哄。灵犀被姐姐搂着，别扭了几下就破涕为笑了。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小子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你害臊不害臊？”施诺刮着弟弟的小鼻子取笑，冷不防被灵犀抓住手指半真半假的咬了一口。
施诺装作吃疼。“啊呀，施悌快拿绳子来，把这小狗栓住吧！”
“啊……”灵犀一看姐姐作势要捉她，赶紧从施诺腿上滑下来，尖叫着往施崇背后躲。施诺便和施悌追着他满屋子玩，施崇看着一双儿女嬉闹，快活地大笑不止。
“老爷，小姐，外头有位李公子来访。”老家人施和进来禀告。施诺正与灵犀玩耍，没甚在意。施崇问道：“姓甚名谁？”
“说是叫李云起。自称是‘少爷’的朋友。”老家人特意加重了“少爷”这个称谓。
“哦。”施崇颇感意外，回头看看施诺，仍是无可挑剔的男子装扮，想想似乎也无不妥，便吩咐请进来。
云起由老家人引着，穿过前厅，沿着游廊弯进左手边的小院。院内已点起几盏大灯，远远的把花木的影子投到素白的照壁上，浓深浅淡如绢如墨，舞舞绰绰的十分雅致。
“李公子，请。”老家人在阶下停住，高声报道：“老爷，少爷，李公子到。”
施诺正抱着灵犀挠他痒痒，听见一声报，立即转过身。
施崇见她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眼中透着几分惊讶。见自己看她，脸上立时浮起一片红来。
施崇自然是装作不懂，出门迎上云起道：“李公子如何得空到寒舍？”
“啊，施班主安好。”云起忙施礼。“今日路经金燕桥，顺道来探望您和贤弟。”
“感激，感激。”施崇客套两句，转头见施诺仍立在那儿，便假意嗔道：“诺儿如何全无礼数？”
施诺心里正如鹿撞，听见父亲责备，也就过来对着云起作揖。“李兄。”
云起还了礼，见她窘迫，自己也觉得手脚无处搁，顿了顿才问：“你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了。”施诺抬头看看他，又垂下眼去，脸上的红一路晕到脖颈上去了。
“来，灵犀。”施崇唤过儿子，叫他向云起打恭。
云起见男孩长得可爱，很是喜欢，想伸手去扶，灵犀却羞怯地一闪身扑到施诺身边去。
“哈哈，我们这小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人，叫您笑话了。”施崇笑说。
“哪里。”云起讪讪的，看看施诺，见她咬着嘴唇对灵犀偷笑，他自己也就摸着鼻子笑了。
几人在一处坐了，云起和施崇闲聊，无非是说些李府的人是否安好，寿辰办的如何，宾客夸赞府邸修葺的妙等等。施诺安静地听着，不时抬眼看看两人，偶和云起的眼碰上，就赶紧掉开。灵犀窝在她怀里玩她的袖子与小荷包，没多大会儿，就朦胧着睡熟。施诺悄悄招手叫施悌来抱灵犀，云起看到，便起身说：“施班主，贤弟，天晚了，在下告辞。改天再来讨扰。”
“用过夜宵再去吧，身上也暖和些。”
“不必劳烦，再回去晚些只怕家母担心。”
“那也好。诺儿，替我送送李公子。”
“是。”施诺应下，将灵犀轻轻放到施悌怀里。
当下老家人前头掌灯，施诺跟在云起身后送出来。出了院门，一阵劲风吹来，云起忍不住哆嗦一下。他停下来回头对施诺说：“你回屋里去吧，冷的紧，别受了凉。”
“无妨。”施诺低着头答。云起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又跟着家人往外走。施诺忽然小声道：“你且等等。”便转身回院子里去。
不多时回来，手上搭了件披风。“穿上，多少抵挡一些寒气。”施诺把披风递给云起，见他接在手里发楞，就又说：“都是旧衣裳，若是嫌弃就算了。”
“不嫌弃不嫌弃。”云起本是又惊又喜，听施诺这话怕她误会着恼，赶紧披到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说：“呵，暖和多了。”
待得上了马，云起仍有些恋恋不舍。他看着衣摆飘动，身形单薄的施诺，想着跟她说些什么，又见她神情冷淡，不知怎么张口，就驻马看着她，赌气似的不肯走。
“快去吧。”施诺被他看的不自在起来。
“那个，我有话跟你说。”云起费了好大的劲才小声地憋出一句。
“什么？”
云起又不做声了，只拿眼看着施诺，神情甚是尴尬。
“什么？”施诺近前两步。
“你，不生气了吧？”
施诺霎时脸又热起来，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我，我不是……那种人……”云起的血也直往脖子上涌。“我……嗐，我对你是……”
施诺觉得脸热地快着了，又怕老家人听到什么，想无可想，伸手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奔出去了。
“贤弟……”云起的声音飘远了。施诺站在风里，看着云起的身影消失不见，眼里那点水汽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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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回到家中，心里还是有点子慌乱。他随意用马鞭敲着手心，边琢磨着施诺的心思边踱回栖凤阁。
云舒趴在桌子上等了他半天，听见院门打开，下人唤声“二公子”，就赶着迎了出来。
“哥，你可回来了。”
“哦。”云起看云舒一脸焦急，纳闷道：“怎么？父亲找我？”
“不是。”云舒关上门，悄声问：“哥，出乱子了。”
“怎么？”
“还是为木家姐姐的事，她不是又自荐去了突厥嘛，重生……”
“唉，已然如此了。”云起打断道：“你且劝着点重生吧，虽则可惜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也这么劝过重生，他听了以后只说家中有事要回去几天。我当时还担心他性子执拗，不会就此罢手，果然今日就听说他离家出走了。我怕他晕了头，做出莽撞之事。”
“使臣回突厥都是朝廷令各郡沿途护送的，若是重生硬闯了去……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云起揉揉额头。“父亲知道了么？”
“知道了。已令李信带人沿官道搜查，对外只说是抓捕逃走的家仆。可重生早走了一日，又不知他走的是哪条路，也未必追的回来。”
“使臣一行自然是走官道。重生怕我们追捕，定然不敢入宿驿站村舍，但也不敢远离官道。咱们令人沿官道搜查附近树林山洼等可藏匿之处，说不准可以找到。”
“哥，万一重生他……”云舒说了一半就咬住话头。
云起拍拍弟弟的背说：“嗯。这事不但于重生生死攸关，于李家也是关系重大。所以你急则急，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云舒抿着嘴，难过地点头。“事已至此，只求上天庇佑，让我们早些找到他。”
云起叹口气，心内无奈地想道。“得是找到活的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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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寒鸦归巢，轻烟四合。一行车马疾奔。
郑旗瞻顾前方山野寂静，草木怪异，惟恐入夜后难行。便以马鞭轻扣护侍的小车，恭敬问道：“公子，我们已出河东郡。听报突厥使臣一行进了文城郡，距此约有三十余里。咱们是否折到附近的村落里休息，明日再赶路？”
车子软帘掀起，郑檀看看风尘仆仆的贴身侍卫，又转眼看了下天色，道：“今晚需得赶至文城外。先在此歇息片刻，进些熟热饮食。”
“是。”郑旗听命，率队停至一僻风处，令其弟郑清带人做炊饮，自己带着人去四处巡查。郑清差一人喂马，另着人寻来些干枯柴火，架起铜锼煮了泉水先端与主人，另将携带的糕饼肉脯放在火旁烘烤。等饭熟了，郑清送给主人先用，然后自己吃过便去与兄长换防。
郑旗见他过来，悄悄提醒道：“前方树丛内有个人，说是去往河东寻亲。你留神看着他点。”
郑檀本无心饮食，只是歪在车内出神。郑旗前去禀报了异常，她静默了下道：“凡投亲的十之八九是可怜人。这般阴冷天气，在这荒郊过夜很是难熬。稍待留些吃食，让他自取去罢。”
郑旗答应着，待车队起程后将些肉饼留在篝火旁边。他押尾行了一里多路，也未见树丛里的人前去取用，自忖或许是他不敢吃，也就不再提起，只催马往前赶路了。
木重生在树丛中竖着耳朵细听车马声渐远，等那队人约莫去了有三西里，他才从树林里出来。见那行人留下一摊火堆，其余的泼了水熄透，旁边的石头上散乱搁着些剩下的食物，摸摸还尚有余温。他从头上取下银发簪逐个刺了一下，拔出后看看没什么异常，就打声呼哨。一匹小红马自林内跑出，他掰开一张饼喂给它，然后才抓起肉大嚼。
重生出门本来就不多，这趟出来也未将诸事考量周全，自以为带足盘缠就行，等上了路才发觉在那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眼下他一路追赶使臣队伍，既怕被突厥人发现，又惟恐被李家追查，白日里不敢走官道，夜里也不敢投宿客栈，整日风餐露宿地才几日就弄地疲惫不堪。这会儿他暗自庆幸有这队商人留下些吃食，自己才有力气接着赶路。否则真要在这鬼山林里过夜的话，不饿死也差不多要冻死了。
稍做歇息，月影也上了林梢。木重生又跨马沿小路往文城郡奔去。
入夜，文城郡内。宇文赫巡视各处，至宫女所居院内时，见那木惜颜依窗而立仰首南望，听见来人，忙闪身进去了。宇文赫循她视线望过去，遥见西南方半空里烟花烂漫。月未满，光华本不甚皎洁，被半天里的烟火一衬，全无半点光彩。而那烟火五颜六色，璀璨如星，此出彼没，持续不绝。
“今日应何节气？”宇文赫问。萨乌提于身后回：“今日十二，不应什么节气。”
“城内已下宵禁令，又非节非典，哪里来的烟火？你着人去查来。”
萨乌提应声而去。宇文赫立于窗下看了会儿，心中忽然一动，再仔细看那烟火迸发的顺序，居然是依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第四宿之星宿位而列。长孙晟曾教慧心和自己学天文，战时凭此识方向、天气，并可用星宿做暗语传递机密，便是被敌军截住，也未必能识破。小时候慧心和自己演练兵法，曾说“星宿为朱雀七宿之颈，物在喉咙，终不久留，故主急事。以后我们遇急难之事，就按此星宿点焰火彼此报信吧……”如此看来，竟然是慧心来了？！
宇文赫回自己住处，再看烟火已无，独坐了片刻，终觉烦乱。一边怕是慧心来了，被萨乌提认出她，一边又怕来的根本不是慧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萨乌提来报：“将军，南门外有烟火余烬，依长蛇七星之序而列。”
“可有人进城？”
“没有。太守下令封城，道是城内城外已肃清杂人。”
宇文赫仍觉蹊跷，对萨乌提道：“你好生把守，我去去就回。”
“树下随将军同去。”
“不可，你留守，勿惊动他人。”见萨乌提欲言，宇文赫又道：“如你随我去，此处我还能相信谁？”
“……属下遵命。”
宇文赫点了数名亲信，出门上马直奔城南。
文城郡南城。木重生围着城门绕了几圈，发觉毫无破绽可入。无奈中想起云舒之前说起的焰火报急的法子，想着或许能将城门诓骗开。他花费许多钱在城郊买了焰火，到城门外埋下数排，将信子一一捻连起来。点燃引线后，趁烟花绚烂引得城上兵勇喧杂之际，他悄悄凫过护城河藏在暗处，想等兵士开城门搜查时入城。然而等候了许久，只听得城墙上兵勇跑动，却无人出城。天本寒冷，加上身上浸了水，冰冷难耐。他咬牙算着再撑一会儿便是戌时，守城的兵士一准得换守，没准能寻个时机混进城里去。
城内。宇文赫亮出腰牌，城尉当即上前听令。
“开城门。”宇文赫在马上命令。
“太守有令，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哼。太守恐怕还不知道城外如此热闹吧？”
“这……虽是如此，然而只要固守不出，谅那些贼人也进不来。”
“尔等固守不出，分明便是惧敌！贼人便是眼下进不来，难道不会埋伏在城外么？本将军奉旨护送国书与圣上对可汗的赏赐，明日出城时若因此有些差池……”宇文赫马鞭一扫众人。“莫说尔等，便是太守也担当不起！”
城尉顿时唯唯诺诺，既不敢拒也不敢放。
宇文赫道：“尔等奉命在身，本将军也不与尔等为难。我自带人去城外搜寻，尔等仍旧坚守即可。”
“……遵命。”城尉吁口气，立即吩咐：“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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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打恭：弯下身子作揖，以示恭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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