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双全计

2017-08-26 作者: 郑檀
第14章 双全计

接下来两日,重生再未见过郑檀,只被指派了一个叫郑值的人侍奉着,每日好吃好睡好言好语,令他难以脱身。也只得跟着车队朝行夜宿,一路向北边赶。

这天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深,偏僻城镇无甚可选,便投宿于一家小栈。重生被人带去用饭,另安排了住处。

他在房内辗转反侧,将这几日的事前后连着又细细想了一遍,有几处仍觉毫无头绪。正想地头疼,隐约听见外头马蹄声得得,到近处停下。他戳破了窗纸张望,见院内一个戎装之人牵了匹骏马,装束极像前日过手的突厥人。

正疑惑,外间门响了一声,重生赶紧躺下。郑值抱着铺盖进来摊在地上,对重生道:“木公子,时候不早了,请早些歇了吧。”说着,凑到烛边就要吹。

“哎,等等。”重生翻身下地,对郑值道:“我想见将军。”

郑值出去,在门口与人嘁喳一会儿,回来道:“公子车马劳顿,暂歇下了。且等等看罢。”

重生无奈,只得和衣歪在床上候着。正等地焦躁,有人敲门道请木公子过去。

重生跟着至郑檀下榻处,郑值在房外通报了,里面道:“进来。”郑值让重生进去,将房门自外面带上。

房内郑檀披着件半新不旧的素白长衣,面前一盘残棋,拈着一粒子,微蹙眉头,欲放又不放的,看似颇为难解。乡野客栈本铺陈粗陋,烛火昏明,然而只这一人一棋,便令重生觉得满室光华,清贵逼人。

他近前两步,施礼称道:“将军。”

郑檀望他一眼,放下棋子道:“见我何事?”

“在下前几日冲撞了将军,特来请罪。”

“若只为这个就罢了。你们姐弟情深,便是莽撞些,也是人之常情。”

“谢将军。”重生拜谢,想了想又补道:“以前总听我家小公子称赞将军和善,今日才知道公子所言不虚。”

郑檀又拈一粒子,看着棋盘道:“那孩子看谁都是好的。”放下棋子,看了看,觉得不好,又拾起。“他连我的事都说于你,可见待你倒是真心。便是念在他这情份上,你这几日姑且安生跟着我,待办完事再带你回去。李府那边,我已派人前去知会了。”

“……”

见重生疑豫,郑檀眯起星眼,望向他。“怎么?你不肯?”

郑檀生性孤傲,不笑的时候,便有些不怒而威。重生被她看的低下眼:“就算是再冒犯了将军,在下还是想知道。将军此行为何而来?那突厥将军如何知将军行踪?我不过是个家仆,他因我而有所顾及也未免太高估了在下。还有,我的袖剑呢?”

“唔。你尚知偷袭,他人如何不知?护送的兵士再多,终究是在明处,总需有人在暗处接应才好。若不是他送你到我这儿来,便无人知道我奉命护送使臣一行。”郑檀重新放下那粒子。“说到他放你一马,顾忌李府仅是其一。其二么,就是因你说的那柄袖剑,他道那是突厥前朝可汗的信物,你佩戴着它必然与突厥有些渊源。当时紧迫唯有先将你制服,再将你送来此处,以免落入他人之手,横生枝节。”

说着,她又拣了两粒棋子敲着玩儿。“说起来,你如何有突厥前朝信物?”

重生知她说的就是那柄袖剑,揣摩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瞒则瞒。便胡诌说:“在下倒不知是突厥的玩意儿,前两年自街头巷尾买来玩的,因短小可爱,便随身带着。”

“哦,用去多少钱钞?”

“约莫几贯。”

“那突厥将军欲付你十倍价钱赎买回去,你意下如何?”

“不可。”重生心下一惊,声陡然拔高。

“一件玩物而已,让于他又何妨?”郑檀犹自看着棋盘。

重生结巴道:“玩物也是我家的……君子不夺人所好,那突厥人怎地如此无赖?”

郑檀肚子里笑一声,道:“若是平常物事,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但使臣道此物于突厥族而言尊贵无比,绝没有无故流落到外头的道理。你手里这柄,非偷即盗。若是不肯归还,需得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不然……”

重生见那混账突厥人不仅霸占袖剑,还污蔑他偷盗,不由地大怒,脱口而出:“它是大隋皇帝赐予我家的!”

“哦?为何赏赐?”

重生本就没什么心计,一心想追回狼剑,又想自己身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和盘托出。

“哦,原来是朴将军之子。”郑檀听完倒也不再逗他,正色道:“既是圣上所赐之物,改天我替你讨回来便是了。”

“多谢将军!”

“别称什么将军了,我这将军却是虚的。你以后随着他们叫吧。”郑檀挥下手。“去歇着吧。”

“是。”重生还觉得心里头不甚明白,却也想不出再问什么,就退出来。回房的时候,见院子里还栓着那匹马,只是那突厥人不知去往何处了。

~~~~~~~~~~~~~~~~~~~~~~~~~~~~~~~~~~

耳听重生去地远了,郑檀起身栓上门,移烛至床边。撩起帘幔,见宇文赫呼吸悠长,似是睡地沉了。眼睑些微泛青,想是乏的很。

郑檀抚开他额角旁散乱的发丝,贴耳问:“都听到了?”

“嗯……”宇文赫呓语般的。

“睡吧。”郑檀轻手轻脚地掖好帘幔,在床边侧坐下。宇文赫习惯地往里让了让,半梦半醒地摸到郑檀的手,拉到胸口握着。他掌心与指腹上的细小肉刺扎着郑檀,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横着两道红色的刀痕。

这两年不知道是经了多少艰辛,方才历练地如此……一想起宇文赫过往和今后面对的凶险,郑檀心里顷刻间痛地犹如针刺,眼泪不禁滚落到衣襟上。她不愿被宇文赫发觉,强忍着转过脸去。

宇文赫翻了个身,头顺势靠到她腰边,喃喃道:“你放心……”

郑檀摸着他的头发。“嗯。”

~~~~~~~~~~~~~~~~~~~~~~~~~~~~~~~~~~

郑檀护送宇文赫一行经离石郡北上,出雁门,终至隋朝边郡——榆林郡。出榆林往东北行四五百里,便是启民可汗牙帐现今所在之地——大利城。启民可汗早已派人于榆林边境接应,宇文赫又借口休整盘桓了几天,终在郑檀劝说下定了出境的日子。

临行前一天,宇文赫唤来木惜颜,向她出示金狼袖剑道:“我才出京城,就捕获了你兄弟。”一言吓地惜颜面如死灰。宇文赫只得又放缓面色道:“莫吓,他安然无恙。只是他年幼不知轻重,非要搭救你回去。我恐出乱子,故而将他带在身边。现今即将出境,需得将他好生遣返长安。你且写一纸书信,好教他听我安排,以免再生事端。”惜颜被吓地魂不附体,央求道:“奴婢请将军开恩,让我姐弟见上一面。”宇文赫道:“不可。”惜颜被他一喝,不敢再求,又恐他所说不实,也不敢写,只是掩面哭个不住。宇文赫从未见过女子这般,不好呵斥,又恐惊了众人,只得劝慰道:“你须得信我,我必护你姐弟周全。只要各自平安,何愁无相见之日。”惜颜只得含泪斟酌着写罢,恐重生怀疑,又摘下一副自小戴的珊瑚攒海棠花耳环附在信内。宇文赫揣了,趁夜出城去寻郑檀。

郑檀将书信与金狼袖剑交与重生,重生识得姐姐笔迹与信物,见她亲笔言明自荐去突厥,又劝慰弟弟修身持家,奉养父亲等等。他无奈哭过一场,密密匝匝地写了几张纸,用蜡封实了,要求带回给姐姐,郑檀也就拿了给宇文赫。

这边宇文赫与郑檀百般不舍,一言难尽,当晚两人发尽千般愿,依依惜别。次日郑檀于山关上遥望宇文赫的人马出了关,安然行远,这才原路返回。进了长安,对重生嘱咐只须说途中遇到郑家,至于护送突厥使臣之事实属机密,万不可提。重生应下,郑旗亲自将他送到李府外头,看着他进去方回去复命。

重生这一去一回,便过了将近半年时间。现下已是仁寿二年(602年)春季,木管家正带着花匠给紫藤、凌霄、木樨什么的搭花架子,重生一径跑过去叫:“爹爹!孩儿回来了!”管家回过头,瞪着重生,嘴唇不停哆嗦却说不出话。重生见爹爹一口气憋着出不来,赶紧跪行上前抱住管家的腿。“爹爹别生气,打我一顿吧!”管家被他一句话提醒,转身找着根胳膊粗的木棍,抽出来就往重生身上抡。旁边的花匠、小厮赶紧上前拦阻,管家挥舞了一通,到底也没打到几下,被众人架去坐着,一边呼呼喘气,一边眼角沁出泪来。好半天缓过劲,又上去痛骂不休,重生只管一个劲地求饶,闹腾了半天,方罢了。管家让重生去收拾干净,至晚带去向李文纪请罪。李文纪因朝局吃紧,虽接到郑檀消息,仍担忧重生出乱子,现在见重生囫囵个地回来,自然心定。规勉了重生一席话,让管家带回家去将养。另嘱咐云起兄弟待郑檀休息两日后,去郑府向他道谢云云。

~~~~~~~~~~~~~~~~~~~~~~~~~~~~

五日后,郑元寿自军府回到府中,片刻未歇就赶去慕云轩。

郑元寿夫人正筛药,见他进来忙站起来唤“夫君。”

“慧心如何了?”

“还是不能进食。醒了半日,只看着母亲流泪,这会儿又昏睡过去。太医又来把了脉,调了两味药,待会儿看能不能喂下去点。”郑夫人与慧心姑嫂两个要好,见慧心自外归来就病倒,饮食不进,眼下已虚弱不堪。她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但除了帮着煎药,早晚拜佛,也只能陪着婆母郑老夫人掉眼泪。

郑元寿沉郁着点点头,掀起帘子进慧心卧房去。郑老夫人(安固公主)坐在塌边,握着床上人的手。“慧心,你好狠的心……你口口声声不愿意逼母亲……可你这样作践自己,却甚于挖母亲的心!”她伸手抚摸着女儿的脸。“你若真是个男孩儿,母亲也就由着你去了。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母亲也就舍了你去。可……慧心,母亲不能眼看着你走这条死路啊……”

郑元寿过去请安:“母亲。”

郑老夫人拭泪,示意他起来。郑元寿近前看看昏睡的郑檀,见她双眉微锁,脸颊微陷,略白的唇上起了一层干裂的皮,心下也觉得难过。

“已是五日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郑老夫人眼看爱女命悬一线,真是痛不欲生。

郑元寿做手势请母亲移步,待出了郑檀卧房,郑元寿犹豫片刻,开口道:“母亲,就让慧心去吧。”

“不可!”郑老夫人掩面而泣。“如若慧心和郑家有失,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父亲泉下有知,又岂能安宁?”

“母亲。凡事从急从重,慧心心意坚决,再这么下去撑不过几天了。先哄着她好起来,后面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心儿是个痴傻的,若是由着她糊涂行事,只怕她就要随着宇文去了。便是能一时哄住了,然而长此以往何时是个终了?”

“母亲,慧心的性情您是知道的。任是她与宇文情谊深重,在她那儿却也是重不过父母去的。此番她护送宇文,若不是念及母亲您和郑家的安危,恐怕早跟着回突厥去了。现今她既然回来,自是想顺理成章地换回身份,嫁给宇文赫。糊涂是糊涂了些,也看出她不肯行忤逆的事,咱们就顺势想个两全之法。”

郑老夫人问:“前番已然用险,如今哪儿有什么两全之法?”

郑元寿道:“母亲,请听儿子一一细说。此事有两险,其一,慧心身有品级,若是向圣上上书请求恢复女儿身份,难保不被参议欺君。不如请母亲携慧心求皇后****,皇后一向善待郑家,且笃信佛教,母亲将胎梦之事告知皇后,皇后或许肯为慧心求情也未可知。二是慧心获赦后,必往突厥去,需得设法牵制住她。咱们母子是拿她无可奈何了,儿子想,不若顺势将慧心留在宫中。”

“你的意思是……”郑老夫人一时没有明白。

“儿子的想法是,圣上即便不大责郑家,为免众议,小罚是难免的。母亲不若向皇后娘娘自求责罚,责罚期内,请娘娘代为管教慧心。也不需长,一两年即可。这一两年里,她出不来,也不能任性胡闹,更无法与宇文再有牵扯,时日久了,自然淡忘。咱们另留意合适的人家,若有相中的,便求皇后赐婚,皇后定是允许的。如此一来,由不得慧心不依从了。”

郑老夫人听罢良久才道:“先不说皇后准不准我的请,单论那宫内乃虎狼之地,一两年内变数甚多,万一有个闪失……”

郑元寿道:“儿子认为,是有一人既能说通圣上与皇后,还能保慧心在宫中平安。自齐国公遭免,当前越国公杨素总揽朝局,其人圆融,颇得皇后赏识。欲成此计,少不得要走走越国公的路子……儿子知道母亲不肯与其结交,只是除此以外,别无万全之法。一切还凭母亲定夺。”

郑老夫人起身回房内,仍是守着郑檀掉泪。郑元寿见母亲似是不允,也不敢再多言,只与夫人在外头陪侍。

至晚,郑檀仍无醒转迹象。郑老夫人终对郑元寿道:“按你所说的,去预备下吧……”

~~~~~~~~~~~~~~~~~~~~~~~~~~~~~

备注:

军府:管理府兵的地方机构。

(本章完)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