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怅然若失了几天，到了约定去金燕桥的日子，天微明，云起便来叫他与重生两个，带着李毅、李让、李谦、还有云舒的小童儿李智一并出了门。出城后，在清野晨风里行了数里，见那绿树新草浓淡怡人，心臆才渐渐舒畅起来。晨露未干便到了金燕桥，见家家门前插着新柳，树梢枝头上缭绕着炊烟。施和的两个儿子施诚、施义在镇子口接住，迎到施家用早饭。
云起捎信时原嘱咐施诺莫要靡费，就预备几样家常的饭菜。施诺琢磨他是不想麻烦人，也或者是想吃个新奇，就照信里说的吩咐给家里。施和便与橱下用去年秋天新收的米、豆、红枣、山药熬了粥，把冬天腌的菜和过年余下的熏腊切了几碟。窖里取了一蓝子白菜、萝卜，菜园里割了韭菜，掐了把香椿，都炒了。橱下又新磨粉蒸了几笼肉馒头和糕，和着荠菜煮了一瓦盆鸡鸭卵。施崇过来看看嫌不多，再让炸了一箩芝麻江丝和馓子，又去市上买了烧鸭、煮羊肉几色熟食，分两桌满满荡荡的摆出来。李家本不是铺张的，云起兄弟与施崇父子叨扰，寒暄片刻，便叫重生一桌围坐下，各色尝尝，吃地有滋有味。旁边施诚、施义陪着几个小厮一桌，放开肚尽情一餐，风卷残云般吃个干净。李智年纪最小，末了还捏了把馓子一根一根的往嘴里送。施崇看了喜欢，又让橱下再备几盒子给带回李府去。饭后施诚兄弟俩套了车，施诺让人抬出来数架风筝和四个食盒，拎了个随身小药箱，带上灵犀和施悌，陪云起几个出门游玩。
出了金燕桥向东又十余里，龙首山东麓灞水之侧，是游人踏青爱去之处。开皇三年（公元583年）跨水架起一座桥，名为灞桥。两岸各筑堤五里，栽了万株柳树。每逢清明前后，堤上摆出长街摊铺，游人肩摩毂击，甚为壮观。云起一行人走走停停，套圈儿、投壶、看戏法、又看玩杂耍的，足足逛了一个多时辰。云起给灵犀买了孔明锁、鲁班球，竹子绑的小弓弩。云舒选了只竹笛，看到绣的染的帕子，拣雅致的买了几条揣到怀里留着送给母亲。重生几个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泥塑、木雕、油纸伞、剪纸、竹草编的小玩意，还有各色乡土小食。
穿过最热闹的街市，游人略少些，平坦之地上围着几圈人射柳。云起抱起灵犀，拉着施诺也挤进去，见场地内横一长竿，挂一排尺许长的柳枝，枝条上系着各色带子。离竿百步远，地上画一粉线，线后两名射手骑马并排候着。场内三个童仆各端一铜盘，请围观的人买押。十文钱一注，注数不限。凡赌射手能射断柳条，且断柳被接住的押“上”，买红牌，赌两项得一的押“中”，买白牌，赌两项皆不得的押“下”，买黑牌。凡是押中的，均返还双倍钱财。场边一声鼓响，一名射手策马往柳下奔去，另一射手以无羽横镞箭射柳条，鼓声歇，柳断，而前头的男子探手未接住断柳，围观之人一阵惋惜。场边另一人擂一声锣，大声唱道：“得中！”云起身边站着的几个游人输了钱，心有不甘还要再试。旁边一体面老者劝道：“玩两把就行了，都是设好的局。射手多数是他们自己人，场内算好了买哪种牌的人少，便示意射手得那种牌的分，莫要当真！”几个游人听罢忿忿不平，拂袖而去。
云起向那老者问道：“老丈，请问这射柳场地是哪家设的？”
老者颇为不屑地道：“敢众目睽睽赚这种钱的，还能有哪家？此乃越国公门下人设的。暗中使诈，跟强取豪夺有什么分别？！”
云起对老者拱拱手，转身对重生道：“咱们也赛一局如何？”
“好！”重生欢欣。“谁押咱们，包他赚翻。”
“兄长，”云舒拦阻道：“当街参赌不好吧。”
“哎，小赌怡情。何况，我只是参赛，买注的才是参赌。”云起解下钱袋扔给李毅。“给小爷多多买注，全押得上！”
李毅去跟看场子的人说了声，那人过来唱个喏，递给云起一张硬弓和一杆无羽横镞箭，转身对围观的人群大声道：“各位，一看这两位贵公子，就是好手！多多地买上啊！”云起试试弓箭，觉得没什么问题。对重生悄悄道：“你跑，我射柳条。等你约莫还有三步到竿下的时候，我便开弓射左边第一根系红带子的。”重生点头，两人各自归位。场外一声鼓响，重生驱马直奔左边第一根柳条，云起张弓搭箭瞄准，眼看重生就要到了，奋力一拉弓弦，松开，柳条应声而落。重生夹紧马腹，侧身向下俯捞，稳稳抓住断柳。众人齐声欢呼，场外响一声锣，唱到：“得上！”云起得意地向看场的人拱手道：“劳主家破费了！”看场人无奈地摇摇头，命童仆给买红牌的人发钱。云起收回自己的钱袋子，将赢得的钱倒出一半给施家三个下人，余下的给自家几个小厮分了。
大家都兴兴头头地，施诚道：“此处开阔，不如就在此用过午饭。”众人找了个稍微僻静点的地方驻马停车，施义从车里搬出一张折叠小矮桌子，又将李家自带的食盒抬下来，把酒菜点心一样样摆好。众人或坐或站，不拘主仆，击盏传酒，玩闹着用过午饭。云起得了彩头，被多灌几盏，喝的眼睛都饧了。灵犀闹着非让他教射箭，云起便抱着他骑马跑了几圈，把竹子做的小弓箭射出去了一少半。
施诺见云起酒劲上来了，怕从马上摔下来，便叫人抬下风筝，边理顶线边向灵犀道：“快来放风筝了！”
灵犀忙忙地把小弓弩挂在云起马上，跳下来抢风筝。那风筝是施诺亲手扎的，结构精巧颜色明丽，多是喜闻乐见的样式。灵犀先抢了狮子滚绣球，施诺取了燕还巢，重生挑了麒麟送子，云舒选了和合二仙，云起拿了马到功成，余下的宫灯、宝船、福禄寿花样的分给施悌、李智几个。一时风筝放起来，绣球、宝珠、麒麟和骏马的眼睛皆可随风而转。最妙的还是燕还巢，一对并翅福燕护着花枝缠绕的燕巢，下方又用线缀一组黄口小燕，飞起来后小燕随风摇曳，很是灵动可爱。
踏青的人围过来不少，也有牵着风筝过来斗彩的。云舒玩耍一刻，头仰的酸了，把风筝交给李智，自己靠着车边上歇息。忽然自东南面由远及近飘过来一只凤穿牡丹的风筝，直扑到车上，缤纷的凤凰尾巴盖住半面车棚，煞是好看。云舒才动手往下拆，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往这边跑，嘴里娇滴滴地喊着：“我的风筝，这是我的风筝~”一个中年男子跟在她后面，边跑边四处看，追上女孩后一把拦腰抱起，却从云舒身边绕过去，嘴里哄着“我带你去买新风筝”。小女孩楞了一下，随即踢打着不让他抱。云舒看那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粉雕玉琢衣饰华美，那男子做行脚打扮，既不像是孩子亲眷，也不像是家仆。他抱着女孩只管飞快地跑，远处有个差不多打扮的人驾了辆芦棚车子，眼看着就要到车边上了，女孩突然放声啼哭起来，喊着：“奶娘救我~”。
云舒一个激灵，明白女孩是被劫掠了，高喊一声：“兄长，重生，有贼人！”随即拽过马翻身上去，一夹马腹直追上前。劫掠的人慌不迭地跳上车往山麓下窜逃，云舒马力矫健，赶上去用马鞭指着车夫道：“停车，放下孩子。”车夫充耳不闻，只管催着马狂奔。云舒回头看一眼，见云起、重生也催马奋蹄往这边追，心里就定了。他将外衣下摆扎进腰带，跨腿侧坐马鞍上，瞅准时机一跃而起跳上车尾。站定后将芦棚撕开一条缝，看见女孩已被捆住手脚，窝在角落哀泣。劫掠的贼人听见动静，也不管女孩了，抓起一把短刀，爬到车尾，对准云舒站的位置，猛刺一刀。
云舒早闪身站上车边缘，抓住车框绕往车头，贼人跟着他身影一路扎，云舒躲闪不及，左肋被划了一下，当即倒不觉得很疼。待他跳上车头，前头的车夫松了缰绳，抄了短刀朝他砍过来。云舒大惊，心道“休矣”。就听车夫闷哼一声，往后翻落车下，原来是云起赶过来一竹箭射倒了车夫。重生自另一边跳到车头上，一脚扫倒从车内爬出来的贼人，云起上前，两人合力三两下将他打昏过去。
云舒钻进车棚抱起女孩，边解她身上的绳子边宽慰道：“不怕不怕，没事了。”女孩吓地缩成一团，云舒见她害怕，便离她远一些，柔声安抚：“别哭，跟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女孩不答，只管哭着叫“奶娘”。云舒见她可怜，摸出新买的手帕替她拭泪。云起已勒住马，探头往车内一看，见云舒自左肋往下鲜血淋漓，唬的脸色都变了。忙掀起他衣裳，见肋侧划开一道不浅的刀痕，血肉模糊的。云舒这才觉得疼痛难耐，还忍着道：“刀口还麻着，不怎么疼。”
云起撕开衣裳替他扎住，催着马车往回赶。施诺检查过伤口，道：“幸好无毒，也未伤到骨头。”自小药箱取出刀创药敷上，片刻血止住，云起这才放下心来。他留李谦等在原地，若有找孩子的好接应。又让重生和李毅捆了两个贼人，扔到芦棚车里送去京兆府衙报案。他自己向施诺借了车子，载着云舒并那女孩子先匆匆返回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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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诚兄弟自护着施诺姐弟回金燕桥，灵犀玩地累了，晚上早早睡下。施诺洗漱罢，躺在帐子里辗转反侧。她知道云舒伤势无大碍，倒是担心云起被他父亲责罚。一时又想起今日游玩时云起骑射的姿态，索性起来，摊开一副细绢，将灞桥堤上的场景画了下来。画完后想题些什么，捏着笔端详良久终究难以落墨，又轻叹口气搁下了。随手拿起梳子，开了半扇窗，靠在窗棂子上望着将圆未圆的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嘴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一个绿色的身影从屋檐下飘来，敲敲窗棂道：“想什么呢？”
施诺吓地梳子都掉了，抬头看见窗外的少女，嗔怪道：“琉璃，你又吓我！”
“我哪里吓你了？”琉璃翻身进来，捡起梳子递给施诺。“分明就是你想情郎想地出神了，没看到我吧。”
“你小点声！”施诺赶紧关上窗。“何处有什么情郎？不要乱说！”
琉璃侧头凑到施诺脸旁，看着她的眼睛笑而不语。施诺扭脸不睬她，耳朵垂却红了。
琉璃踱到桌边，见晾着一张竖幅，画正中一男子正引箭射柳，右边远处一人探身接住柳枝，周遭立着几个欢欣鼓舞的人，打眼一瞧就能认出灵犀来。后面渲染了一抹山色几撇云烟，上方虚虚勾了两只风筝。
琉璃调侃道：“咦，这画上的是哪家公子？”
施诺想遮也来不及了，索性不认，低着头道：“不认识，随手画的。”
琉璃笑道：“还没题词呢，我替你写几句如何？”
施诺不好意思拦，假意道：“随你。”
琉璃便真个提笔，略一酝酿，写了两竖行，撂下笔叉腰歪着头叫：“婉婉，你来看我写的好么？”
施诺过去，见琉璃在画左边自上而下题了一首诗：
飞鸢逐云起，清明三月天。高处相顾谁，雕鞍美少年。
射柳夸英武，酒醉扶玉山。游人心似月，皎皎相与还。
她看着“飞鸢逐云起”五个字，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咬着嘴唇不吱声。
琉璃刮她鼻子一下道：“还想瞒我？”
施诺嘀咕：“你又是用了哪种术法晓得的？”
琉璃道：“我是亲眼看到的。”
“你也在？”
“我难得找你，你却陪那李云起去踏青。我老大没趣的，也不好自艾自怜，总是也去走走的好。”琉璃促狭一笑道。“只是你眼睛都粘在李大公子身上，哪儿看得到我呢？”
“胡说，不知你又用了什么鬼法子躲起来不让我看见。只是你既然跟着何不现身帮忙？也省得云舒挨那贼人一刀。”
琉璃撇撇嘴：“我看那李家二公子冲地勇猛，想是拳脚不差，谁知道他如此柔弱。”
“就你歪理多。”施诺点她额头一下。“说吧，今天来做什么？”
“还你这个。”琉璃说着，自袖内掏出一卷竹简。施诺接过来，见书名写着“咒禁术”。她眼眶一下子湿了，低声道：“这是我爹爹的，如何在你那儿？”
琉璃便与她说了此书来历，并大略说了下前番在李府取走此书的经过，末了挺委屈地说：“你当时的处境留不得这书，我拿回去又被师父责骂，说此书乃是祸源，叫我还你。我想或许是他年纪大了怕事，便预备学会后将此书烧了，也省得你拿着惹事。谁知硬是找不到本正经的阴阳书，琢磨了大半年也是一知半解的，只好作罢。”
“阴阳书？”
琉璃展开竹简，施诺见卷首开篇漆墨描的刻字写着“学此咒禁需先通阴阳，晓医理……”旁侧一行小字注记“阴阳充盈天地，育化万物，咒禁以阴阳生克之理，驱御生息……”
“喏，”琉璃努努嘴。“此书里所指的阴阳之术，已没有全本记载，姓杨的便是夺走它也没什么用处。”
说到姓杨的，她问施诺：“对了，你可知道今天那小女孩子是谁？”
施诺被琉璃一席话勾起前情，心里正难受。听她问，茫然摇了摇头。
琉璃道：“她是兰陵公主与兵部尚书柳述的女儿，名叫柳曦微，今年十二岁了。”
“她那等身份，怎有人敢劫……”
“这事还得从李云起说起。他不是跟个老丈打听谁开的射柳场子嘛，那老丈是兰陵公主家的奶公，今天与几个家人带小孩子出来玩。柳家向来不把杨素放在眼里，他说话便倨傲了些，想是被场子边上的耳目听到，便起了报复之心。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柳曦微的身份，所以设计伤了家仆，劫走小孩。”
“你认得他们？”
“兰陵公主时常带着她女儿去草堂寺进香，我自然认得。至于杨素门下嘛，常在外面横行霸道的，个个脸熟。也就是你，扮作个男儿相，行动却还是个女子，天天关在家里。”琉璃拉起施诺的手。“我师父说，虽为女子，也需穷天文，知地理，识时务，你啊，还得多出去走走才行呢。”
施诺点头，缓了缓又道：“柳家小姐吓坏了，不肯对云舒说出身份。我得知会他们一声。”她提笔写了劫掠始末，出去叫施诚送给李府。等她再折回屋里，琉璃已走了。“咒禁书”被她卷好，旁边留言道“勿学，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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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横镞箭：镞为箭头，一般是尖的。横镞箭是指箭头为平的，便于射断柳条，也不至于误伤人。
京兆：地名，古代的二级行政单位，所辖范围相当于陕西西安及其附近所属地区。
京兆尹：京兆郡（京畿地区）的主官，职责同太守，正三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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