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义成公主回到寝宫,耳边许久都反复回响着步利设的叫嚷,沉浸在羞愤中难以平复……启民可汗将咄吉与步利设留下,狠狠训斥步利设一顿,叫咄吉约束他。待回寝宫后又安慰义成公主说:“步利设平时虽然粗鲁,但是也甚少冒犯。这回是觉得宇文赫排挤自己才借酒撒疯的。你也说了,他心直口快,并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义成公主明知并非完全如此,也不好驳回,转个弯儿说:“可汗您抬举艾合坦慕设,本就是为了告诫亲贵们,他们心生抵触,也是意料中的事。今天这样,不过是才开个头呢。”
启民可汗点点头说:“告诫是应该的,只是也不可过分倾向于艾合坦慕设,以免生乱子。”他拉过义成公主的手抚摸。“你也知道,我本想着让咄吉接替艾合坦慕设去安排大隋那些事儿。可长孙晟点明要他出使,为这事咄吉他们都憋着口气。今天你又让宫女过去侍奉他,多少让亲贵们误以为是我的意思,难免多想一些。话说回来,今天可贺敦是为什么这样做?”
“前几天丹凤带人出城劝桑,那宫女因丢失了腰牌暂扣在城外,被艾合坦慕设护送回来。丹凤又听说艾合坦慕设出使回来的路上,一直照拂这女子,曾有几次还单独叫她过去说话。适才可汗在酒宴上有意促成他和大族长缔结姻缘,他回答说已有倾心的女子。两下一联系,我想试探下他是否钟情这个宫女,故而做此安排,没想到惹出后头的事来,却是臣妾冒失了。”说着尾音带出些委屈来。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些故事,”可汗笑道。“我就说我老了,喜欢做媒,没想到可贺敦也爱牵红线。”
“可汗是媒公,臣妾自然就是媒婆了。”义成公主顺着笑说。“宴上的情形,可汗也看到了,料想艾合坦慕设对那女子是有些情义的。丹凤已将那女子的来历问清楚了,她是大隋尚书省右丞李文纪府上木管家的女儿,自荐来突厥的。”
“这女子倒有些意思,别的汉家姑娘都不肯来,她又为什么要自荐来?”
“臣妾揣摩,她是不愿意留在隋宫中。她身份本低微,在那儿也是没什么出头之日的,不如出来博个机会。”
“这么看来,倒是有些见识和胆气的。”
“臣妾想,艾合坦慕设虽对可汗忠心,但如今有了自己的封地,总需在他那儿放几个人儿,好知晓他的动向。军中可汗自然有安排,至于他身边呢……既然他中意这个女子,何不就赐婚给他,既成全了他的情义,也在他身边安置上一个人。”
启民可汗连连摆手。“这……恐怕不大合适。他们既然两情相悦,那女子怎会背叛艾合坦慕设,不妥不妥。”
“可汗放心,起初臣妾绝不让她知道个中内情的,待时日久了,若看她是个可靠的再用她打探些消息。若是不可用,也就罢了,只当时咱们单做了回月老。”
“牙帐搬到碛口后,艾合坦慕设那块封地便正处于突厥东西两部牙帐中间。其中的利害……唉,咱们只能多稳着他些了。我本想撮合着给他娶咱们这边一位大族长的女儿,有了姻亲这层关系,他根基牢固不少,行事也多一份顾忌。若是娶个身份低微的汉女,只怕适得其反。”
义成公主听见“低微”、“汉女”几个字,心中不悦,道:“可汗想差了。古来翁婿联手生乱的多了,大族长对他能有多少约束?何况他宴上已明着回绝了。”
启民可汗道:“说来也是。”
“说到身份,谁又说是不能改变的呢?”义成公主淡淡道。“譬如我,还不是由宗族女子被册封了的,实际也并不算是真正的大隋公主。”
启民可汗忙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可贺敦千万莫多想,是我失言了。”
义成公主笑道:“臣妾自然知道可汗的心,不过是举个眼前的例子罢了。可汗嫌着木氏女子低微,可若是那女子为李文纪的义女呢?便不算低微了。”见启民疑惑,她循循道:“只需先对外称这女子为李文纪养女,使她身份与艾合坦慕设匹配。待他们成亲后,我命人以艾合坦慕夫妻的名义修书一封,请求妻子拜入李氏门下为义女。李文纪对木氏一家不错,加上她嫁后身份提升,无法驳她的面子,料想是绝对不会推辞的。如此一来,嫁的娶的都是名正言顺,称心如意。此后,艾合坦慕设有了座名义上的靠山,而实际上这靠山只能在大隋境内助他方便,在可汗帐下却有名无实,岂不是两全其美?再者,木氏因此一步登天,自然对臣妾心生感念,此后若有用她之处,也不怕她不肯尽力。”
“倒是个可行之计……只是那木氏女子那里,还需巧做安排,莫让她察觉端倪。此外,艾合坦慕设身份今非昔比,婚事要办的隆重些,又不可僭越。”
“可汗放心,臣妾自会照料妥当。”义成公主点一点他的鼻子。“您就等着收媒人的谢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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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成公主便单独召见木惜颜,对她道可汗有意挑一名宫女赐给艾合坦慕设,自己本看中她的,但因她身份低微,可汗恐与艾合坦慕设不匹配。自己想了个法子,问她可愿意听从。木惜颜既惊且喜,满面红透,微微点了点头。义成公主便接着说,自己拟请大隋尚书右丞李文纪收木惜颜为义女,需得木惜颜亲笔修书给李右丞和木管家,好让两边认亲,全了礼节。木惜颜羞答答地写了,义成公主看罢命丹凤将信收好。随后去回复可汗,并将木惜颜调到自己身边仔细调教着。启民可汗便再次向宇文赫赐婚,果如义成公主所料,宇文赫没有拒绝。
汉历八月十五,正式迎娶木惜颜为妻,婚礼规格之高堪比亲王。义成公主亲自送木惜颜出嫁,嘱咐宇文赫善待她,宇文赫夫妇跪谢了。礼毕众侍女簇拥着木惜颜回房,宾客们围着宇文赫喧闹,宇文赫强颜欢笑应对了一回。待他回到住处,萨乌提迎上附耳道各处俱已点检过,并无异常。宇文赫点点头,示意萨乌提退下。他独自在喜房外站了许久,到底还是推开门进去。
房内按汉家嫁女习俗布置的极其喜庆,门窗上挂着繁花争春喜幛,点了十几对凤求凰喜烛,胡床上悬一顶百鸟朝凤八宝呈瑞合欢帐,垂着各色锦绣香囊,台上摆着簇新妆奁四盒,架上摞起四季衣裳包袱,地上还并排放着一二十箱嫁妆。房中央摆着一席酒水,新人饮合欢酒用的两只小铜酒盅用红线系着。
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侍女小绫迎上前,催着新郎掀盖头。宇文赫应道:“好。”木惜颜端坐帐边,听见宇文赫的声音,头颈微垂下去,思绪百转间,见他的衣角从喜帕下闪现,停住。一节秤杆探入喜帕下,轻轻挑起。木惜颜略抬眼帘,不敢望向眼前人,一双纤手绞的胸前璎珞窸窣响起,又慌地用手摁住。侍女们抓了喜果撒向新人,说着汉家的喜话儿:“一撒金,二撒银,三撒鲤鱼跳龙门……”又伺候新人们饮交杯酒,吃蜜糕,系红绳,弄地热热闹闹的。最后小绫对两人笑道:“请新人就寝。”然后领着众侍女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喜烛在宇文赫眼前轻轻跳跃……今天是他期盼多年的花烛夜,可惜除了自己,俱各不对……他此生只愿与郑檀相伴,如不能娶她,那么娶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对他来说有都是一样的。所幸,这女子是知根知底的木惜颜,娶她总好过娶那些族长家的女儿。
窗外的脚步声未全远去,宇文赫看向身边娇羞慌乱的女子,他一身盛装的新嫁娘……想着她本是无辜,阴差阳错陷入这棋局。自己进不得,她退不得,彼此亲不得,也远不得……他心内叹一声天意弄人,对木惜颜道:“委屈你了。”此言入木惜颜耳内更觉心如鹿撞,勉强回道:“妾身得以侍奉夫君,并不委屈。”宇文赫默坐片刻,探手安一安身后的缠枝和合枕,铺开百子戏蝶五福被褥,起身吹灭喜烛,放下帐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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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启民可汗仍在宴饮,而义成公主仍未就寝。终于,门外轻叩,丹凤开门听取了来报,趋步告知说:“新人那边已经歇息下了。”
义成公主点点头,为佛龛上一炷香,跪下默默祝告道:“谢皇天菩萨保佑。”然后方示意青鸾伺候梳洗。青鸾为义成公主起身褪下宽大的外服,取下钗环,拆开?髻,义成公主觉得肩头心头立时轻快起来,靠在榻上闭目冥思。
丹凤过来为她轻轻揉肩,轻轻道:“公主,艾合坦慕设他从善如流,您可以放心了。”
义成公主闭着眼幽幽道:“嗯,他既顺势而为,我自是欣慰。青鸾,你明日便将木氏的信与本宫的手谕一道送给李文纪。”
青鸾轻声答应。
丹凤笑道:“公主如此抬举艾合坦慕设,他迟早是要权倾牙帐了,到时候还不知如何为您尽忠呢。”
“住口!”义成公主睁开眼,看一眼已吓地跪伏在地的丹凤,压低声音说:“不得语出轻狂,能权倾牙帐的人只有可汗。”
丹凤战战兢兢叩头说:“公主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
义成公主方才放缓语调,靠回榻上道:“你我主仆唇亡齿寒。你需得处处小心,尤其要管住嘴。若你一个失言,本宫便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更可能如前朝千金公主一般落得个家破人亡,忠义天伦不能两全。你明白吗……”
丹凤忙答应:“明白,公主。”
“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不许再称公主。本宫要你们时刻记住,本宫现在是突厥的可贺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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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李文纪府上双喜临门。先是接到义成公主的手书,道是代行了父母礼聘之礼,将他义女嫁给了阿史那艾合坦慕设云云。待又拆看完木惜颜的信后,李文纪推测是木惜颜假托为自家义女,义成公主信以为真,并将其嫁给宇文赫。
李文纪本意不愿与突厥牵涉过多,但顾忌木惜颜安危,还是请木管家父子过来商量。见他父子十万分的同意,便向苏威报备此事,在府上郑重的行了认亲之礼,顺道将重生也收为义子了。又为义女购置许多嫁妆,预备次年宇文赫来出使时,给他带回去。
这过了明面的事儿自然传的快,没多久多半朝臣都知道李文纪继小儿子攀附上皇亲之后,义女又嫁予突厥重臣。尚书省左丞裴矩因前番听夫人说过,李文纪夫人曾有为两家儿女结亲的意思。当时因李文纪迂腐不得势,他便叫夫人装作不知道。眼下他见李家也算平步青云,才亲自为女儿向李云起提亲。李文纪夫妇早打听得裴家女儿颇有德貌,便与云起商议。云起已过弱冠之年,自然也想过婚嫁之事。他有心娶一位品貌俱佳的称心女子,但外头寻来的断然难入家门,父母亲看中的应该也是不差,所以他就答“父母亲做主就是”。李文纪因此答复裴矩道:“愚儿得裴贤弟青眼,自是门楣生光。待将八字合一合,若是大吉,自是佳婿佳妇。”裴矩便择日与李文纪一起携了两家儿女的生辰帖,请萧吉占卜,果卜得大吉之数。由此两家初冬时分下了礼聘,约定次年八月半嫁娶。
自定了亲,李文纪时不时要嘱咐云起在外谨慎,不可胡来。云起早就少与原先的朋党来往,自然答应,唯是少不了得空要去寻施诺。只是觉得施诺近来对他愈发客气了,那客气里带着点疏远,不及前些时候热络。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没弄明白自己哪儿得罪这位贤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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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狼头纛(音同道):绣用狼头的大旗。突厥以狼为图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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