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长孙晟接到宇文赫捷报,道突厥北方十多个部族接受招抚,均判离达头可汗归附了启民。达头可汗见部众溃散,便向西逃奔至吐谷浑。启民可汗将投奔的部族、土地按功分划给三个儿子和宇文赫。给宇文赫的是西北边土地最多,但最不安定之地。另可汗已命亲王阿史那咄吉学习出使诸项事宜,想是属意他往后为使了。
以长孙晟线报耳目之广泛精密,知宇文赫信中所述大体如实。看启民如此安排,一是昭示公允爱才之心,认可宇文赫北伐的功勋,给他最高的奖赏,灭一灭亲贵的气焰。二来启民既仰仗又忌惮宇文赫,令他戍驻西北边境,夹在突厥东西两部之间,既可防御西突厥,又让他远离牙帐,形不成制约。第三便是长孙晟最不愿意看到,启民终究还是走出的这一步——设法摆脱长孙晟和大隋的控制。突厥前番派宇文赫出使,只是一步试探,如今想必计划达成,故而鸟尽弓藏,将宇文赫派驻边境,让儿子全盘接手大隋事务。这套计策虽不高明,但一步步行来也可谓无畏、耐心、细致。
长孙晟倾注半生心血在突厥,只尽力扶植了两个人,一个是启民可汗,另一个是宇文赫。长孙晟极其熟稔两人的性情,启民可汗虽有志统一突厥,但他外有死敌,内有族患,稍有疏漏便汗位不保。故而每临大事优柔寡断,十之八九惟大隋马首是瞻,并不敢主动涉险下这盘棋。启民的几个儿子中,亲王阿史那咄吉最为出色,此人智勇双全,但桀骜不驯冲动急躁,便是想得出这谋略,也做不出这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的局面。
至于宇文赫,他本是正统嫡系,生就王者气象又具凌云之才。长孙晟放他在启民身边,大有辅助震慑之用。只是谁都看出宇文赫是匹懵懂的孤狼、初试羽的隼鹰,启民至多按自己的意思用他而已,绝不会对他也言听计从。能令启民心悦诚服,甘愿以汗位相赌,又通谋略的人究竟是谁?长孙晟将启民身边的人查了个遍,最后将目标锁定在深居牙帐的可贺敦——义成公主身上。只是她不像千金公主那般站在明面上,并不能细查。长孙晟思量着只有在双方共用的棋子——宇文赫身上做个局,才能将她这背后的主使引出来……
长孙晟筹划再三,上书给杨坚道:“突厥汗国开疆扩土,增编西北部族。为便利启民可汗辖管,奏请将可汗牙帐北迁至碛口。”杨坚正因启民击败达头可汗,消除了西北多年军患而大喜,当即准了长孙晟奏请,并命他亲自前往碛口替启民可汗安置。
筹建与搬迁本就是苦活,又无甚好处,启民可汗的儿子与亲贵们自然都是避之不及。又是宇文赫主动请缨,协助长孙晟扩建城池、布置防御,于初秋时安排人马入驻,前前后后处理地有条不紊。启民可汗与义成公主见碛口新城仿照隋朝长安制式,规格弘大,自是感激不尽。启民给了长孙晟许多封赏,并挽留他住到开春后再返回长安。长孙晟谢绝道:“圣上对可汗与公主的恩宠,天地可鉴。如往后能逐年遣艾合坦慕特勤出使,圣上自当欣慰。此番搬迁,我老迈无用,全赖特勤出力,可汗奖赏特勤就是。”启民可汗领会他的意思,连忙答应往后年年派宇文赫进贡。将给长孙晟的赏赐悉数转赐给宇文赫,又回去与义成公主商议如何迁陟他的爵位。
长孙晟离开碛口时,宇文赫甚是不舍,护送了数十里之遥。临别长孙晟对他道:“就送到这里吧。此别为师有一言相赠。牙帐搬迁后,可汗必定加封于你,自此你权势与可汗子侄亲贵相当。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性情机警有锋而隐晦不足,为防嫉恨仍需外收内敛,谨言慎行,喜怒勿形于色。他人窥表而不知其里,自然不敢擅动。另外,可汗敬重义成公主,公主也颇有志于朝政。若是你能拿捏分寸,与公主结盟便是上佳之选。只是千万慎重,万不可有些许逾矩,否则适得其反。”
宇文赫因去年曾疑心长孙晟,愧疚已久。现听师傅所嘱感动难言,禁不住双泪长流,翻身下马跪谢不起。长孙晟搀起他,为他掸一掸尘土,道:“回去吧,可汗此后逐年派使者朝贡,你我师徒相见亦不难。记住,你安好,便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苍穹之下,深绿浅黄交叠的秋草甸子绵延无边,宇文赫目送恩师远去,最后目之所及唯余荒野如烟、风卷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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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赫送别长孙晟后,心绪如同离别父母一般仄仄地,待回到城下时,日已西沉。经过城门口时见许多男人围聚一处,神态与言语粗劣轻佻的很,他不经意听了几句,眉头就皱起来。萨乌提往人群中间张望一眼,见一个突厥宫装女子面朝城墙站着,身形窈窕,锥帽上垂下长长的面纱。萨乌提叫卫士过来,问道:“这女子看似宫中之人,因何滞留在这儿?”卫士回道:“这个宫女随队出城,回来时丢了腰牌,小的只好暂扣在这儿。得等宫中发出令牌来,才能放她进去,估摸也得到夜里了。”
宇文赫本不欲多事,听已有安排,就让萨乌提叫围观的人散了,另对门卫道:“既是宫中女子,你们也需照看一下,以免可贺敦怪罪。”门卫听见,忙答应了。那宫女听到宇文赫的声音,走到马前用汉语问道:“将军,是您吗?”宇文赫回头,透过面纱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丰丽面容,也便以汉语问道:“你是?”宫女掀起面纱,一双杏眼急切地望着他:“将军,是我!”……
宇文赫还是将这女子带入城,匀了一匹马给她乘坐,跟在后面慢慢地走。宇文赫只看到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还有不时随风往前掠起的面纱。不知怎的,宇文赫突然很想有人用汉语和他说几句什么,但过了许久,女子始终静默无语。最后,还是宇文赫先道:“你不是应该侍奉内廷的么,怎么出城来?”
木惜颜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低声道:“自搬迁后,可汗命人劝农课桑。如今正是收秋茧的时节,公主命丹凤姐姐带着我等出城帮着采摘。回城时丹凤姐姐腰牌丢了,我便将腰牌给了她……”
“哦。”宇文赫应一声,想起之前曾受郑檀所托帮过木惜颜,因此仿佛还对她负有某种责任。走了一段路,他又淡淡地问:“在这儿还住地惯么?”
“嗯。”木惜颜对着他的背微微点头。
“那就好。”宇文赫自言自语,想着这女子是从隋宫中出来的,郑檀救她不成,随后自己竟也进了隋宫,真真是造化弄人……不禁长叹一声:“真快,已将近两年了……”
木惜颜心里狠狠跳了几下,想应答一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赫想着心事,也不再说话了,夜雾四垂时将木惜颜送回宫门前。门卫进去通报了,许久丹凤出来递还给她腰牌。见宇文赫在,忙施礼,宇文赫点点头,便调转马头走了。木惜颜从丹凤背后目送他隐入薄雾,丹凤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赶紧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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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帐这边,启民可汗与义成公主商议后,宣封宇文赫为“设”(将领官职名,相当于上柱国),赐绣金狼头纛(军用大旗)二十面、铠甲两套、并许多财物,又设宴庆功。席间,启民叫宇文赫近前,亲赏一只用蜡封印住的金镞箭,以为军权信契,宇文赫拜受了。各人安坐,献上一班歌舞,启民可汗见其中有两位女子时不时看向宇文赫,便向他道:“你这几年四处征战,至今都还没有成家,缺少人侍奉。没有家的男人,就像没有缰绳的骏马。前天几位大族长来见我,说起家中有适龄的女儿待嫁,你不如挑选一位娶为妻子?”
宇文赫忙道:“臣谢可汗美意,只是臣已有倾心的女子,不便再择妻。”
“哦?这样的话,何不及早成婚?”
“这……”宇文赫不知如何搪塞,实说道:“她也是……身不由己……”
“哦。”启民本就是随意说起,也不再多言。倒是义成公主听到,吩咐了丹凤几句,丹凤便转身离开了。
宇文赫因启民一番话又牵惹出情思,任酒宴上歌舞欢腾,他却只遥想着郑檀此刻在宫中,不知是何种情形……盏盏酒入愁肠,全郁结在腹中无处倾吐,渐渐有些醉意了。
“将军,酒吃的过急会伤身。”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宇文赫转头,看见木惜颜不知何时过来,端着一碟子小食跪在旁边。见宇文赫转身,她低下头,将盘子举高一点:“将军用些点心垫一垫吧。”
宇文赫撩起眼皮打量几眼,到底不想拂她好意,伸手捏了一块粉糕,送入口中抿着。问她:“你怎么来侍宴?”
“是丹凤姐姐适才传我过来的。”
“哦。你东西搁下,回去吧。”
“公主吩咐奴婢伺候将军……”木惜颜说着声音就低下去,脖颈上浮起一片红。
宇文赫抬眼望望可汗与义成公主,见两人正笑着看过来,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他也就不多想,对木惜颜道:“那你后头候着吧。”
木惜颜把小食放桌子边上,为宇文赫浅浅斟一盏酒,布半碟子菜,然后退回宇文赫身后,依旧默默跪着。
宇文赫吃完糕点,端起酒盏到嘴边饮一小口就放下了。木惜颜偷眼看到,抿着嘴浅笑了。
酒宴过半,公主对启民道:“宫宴歌舞看地多了,也没新奇劲了。我带来的几名侍女颇通音律,自制几首曲子,听着还算顺耳,不如召她们过来?”
可汗便命演奏。几名女子抱鼓、瑟等器乐进来,齐齐对上座福一福,待乐声起,一女子清声唱到:“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同宴的亲贵中,有两名仪仗咄吉的,一名步利设、一名欲谷设,仗着咄吉受可汗器重而异常骄横。大声议论道:“我们听不懂这些南蛮女人唱的什么?咿咿啊啊的,哪儿有我们突厥女子的歌舞好看。”
宇文赫瞥一眼公主,见她面上寒下来,应是听到了,但碍于可汗不发话,她也就忍耐着不语。
宇文赫想起长孙晟关于义成公主的嘱咐,便向步利设两人道:“此曲是汉地三国时的古诗,是说一位美貌的姑娘无人赏识,因此忧伤。”
欲谷设本就恨宇文赫又从咄吉手中夺回出使权,又不满启民可汗提携他与自己平起平坐,刚才竟还看到义成公主命她的侍女贴身侍奉他,更觉可汗偏心至极。现在听宇文赫这么说,似是仗势驳自己面子,顿时恼怒了,憋着一股火站起来晃到宇文赫面前道:“有啥好忧伤的,想哪个去就是了,有啥好扭扭捏捏。”又指着木惜颜道:“你看这蛮子丫头,想你不就过来了!”
木惜颜刹时脸涨的血红,不由自主向宇文赫身后瑟缩。
步利设挑衅地继续说:“正好,南蛮陪杂种,天生一对!”
“步利设,你醉了。”宇文赫神色不动,平静地阻止他继续撒泼。
“我没醉,有人醉了。让不知道哪儿来的杂种混到我们突厥的高贵族群里来!”步利设刻意扫一眼启民可汗。
咄吉本是看着不语的,见步利设说的不像话了,才呵斥道:“步利设!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可汗、亲王,你们被蛮子的美言堵住了耳朵,已经听不进我们正统突厥人的话了……”步利设见亲王居然也不帮自己,索性不管不顾地闹起来。欲谷设等几人假意上前去劝他,嘴里却说:“不要这样,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故意说这话给谁听呢,可贺敦还在这儿呢。”
义成公主本是因宇文赫不辜负自己举荐,心里得意,加上知道他有汉家血统,才安排汉曲助兴。没想被步利设抓住机会肆意羞辱,气地脸色红了又白,咬牙忍了又忍,到底没有拂袖而去,只对可汗欠身说:“可汗,步利设心直口快,不喜欢汉家的曲子就直说出来而已。是我没有安排好,扫可汗的兴致了。”
她这么一说,把过失都揽到自己身上,步利设几个继续闹腾下去倒是没趣了,便气哼哼地回去坐着胡乱嚷嚷。义成公主又命换突厥歌舞上来,好歹是把酒宴凑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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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吐谷(音同玉)浑:亦称吐浑,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及西北民族所建国名(285―663)。东晋十六国时期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与南北朝各国都交好。隋朝与之联姻,后被唐朝征服。
阿史那咄吉:启民可汗的儿子,受他宠信。
碛口:今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右旗西部。
“木秀于林”句:出自三国时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劝农课桑:教授、勉励、督促从事、发展种植、纺织等农业。
狼头纛(音同道):绣用狼头的大旗。突厥以狼为图腾。
“南国有佳人”句:曹植的杂诗之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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