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小孩离了客栈,就向王太守府上跑去,看来城中道路倒是摸的很熟。时值初冬,天色暗的快,不一会便已黑了下来。小孩来到了王府边上,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寻着一个狗洞,左右望望无人,一个哧溜便钻了进去。
小孩钻进院子,四面看时,只见到处都是房间,也不知道哪间才是王太守所在,只好一间一间的看过去。刚行至一间屋旁,里面出来一个丫鬟,手上端着一盆炭火,小孩怕被那丫鬟瞧见,忙闪到廊后。那丫鬟似是看到了什么,“呀!”了一声。小孩连忙学了两声狗叫,想要蒙混过去。
丫鬟听到狗叫,放下心来,骂了一声:“这死狗,不去大门看着,倒藏在这里叫,吓死我了。”
那丫鬟骂完,又小声自言自语道:“哎,听说东海贼寇就要到了,老爷却只会在那烧符念咒,夫人劝也不听……”
小孩暗暗好笑,又叫了两声,等那丫鬟走开,忽又想到,这府上到处都是房间,这样一间一间找到何时,那丫鬟看样子是伺候夫人的,不如跟着她走,还更容易找到人。
小孩随着丫鬟,转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房屋。那丫鬟开门进去,小孩便躲在窗边,将食指放入口中蘸湿,在那窗纸上轻轻按出个洞来,闭上一只眼睛凑上去看。
但瞧那屋内摆设甚为高雅,墙上挂的都是字画,柜中皆是书籍,桌上也只是文房四宝,远处案上还摆着张琴,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倒是什么针线女红什么的不曾看见,却不似个女人房间,倒像是个文人墨客之所。
那丫鬟进入房中,道:“夫人,炭火来了,放这边吗?”
那夫人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只轻轻“嗯”了一声,也没言语。
丫鬟将那盆炭火摆好,一边拨弄一边说道:“夫人,老爷如今仍是不听劝,还在那烧符念咒,踏星布斗呢,眼见贼寇大军就要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夫人听到丫鬟这样说,放下书来,叹了口气,道:“老爷一向如此,该劝的我也劝了,可说什么都没用,哪还有什么办法呢。”
丫鬟又道:“老爷说他也是五斗米教徒,和那贼首都是教友,不信人家会如何呢。”
“笑话!”那夫人冷笑一声道:“那贼首孙恩自称天师,其实不过妖言惑众之徒,眼见天下不宁,便借机起事,实则不过想乘乱分一杯羹罢了。这等人你去和他攀什么教友,真是痴人说梦。”
“再者即便孙恩真的放过我等,我们又当如何。堂堂一郡太守,一仗未打便丢了城池,朝廷岂有不怪罪之理?还是说跟随贼军为虎作伥?”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丫鬟听到这里,不禁有些着急。
“别无他法,求人不如求己,到时但凭自己杀出一条路来。”那夫人言语甚是坚决,“我这些天来连日操练你们,便是为此。”那夫人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哎,这事情,真要怪也只能怪朝廷纲常不正啊,无人能够掌握局面,但凡我羯弟尚在,若孙恩这等色厉内荏之徒,又何足惧哉。”
那夫人转过身来,又道:“想我嫁到王家四十余年,最后竟要落到如此下场,真是可悲可叹。”
小孩在窗边听夫人与丫鬟说话,想那夫人就是张士道所说的王太守之妻,才女谢道韫了。谢夫人一直背对窗户而坐,小孩看不见她相貌,十分好奇,好不容易等到她转过身来,才得窥见真容。小孩本以为她已老态龙钟——因为先前听她说自己已经嫁到王家四十余年,算算差不多该有六十来岁了,可那谢夫人却是神清气朗,风韵高洁,看着一点也不显出老态,小孩不觉有些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什么人?!”只听得谢夫人一声喝问,一只发簪就径直从窗户里飞将出来。小孩待要躲闪已是不及,还好身形不高,发簪擦着头顶飞过,“铮”的一声插入门廊柱中。小孩吓得向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也靠在那门廊柱上,眼前一缕头发飘下,再回头看时,那发簪已经深深没入柱中一寸有余,这一掷劲道可见不凡。
小孩呆了半天,才想起来要跑,却已经迟了。谢夫人领着那丫鬟,提着一柄长剑冲出屋外,一见贼人竟是个小孩,不禁也是一愣。还是丫鬟先反应过来,喝问道:“哪里来的小贼,竟敢私闯朝廷命官府邸,好大胆子!”
小孩应声跪下,话还没说,先放声哭了起来:“呜……,夫人,姐姐,我不是什么贼人,只是城里要饭的小叫花,好几日没有吃饭了,看到这里有个人家,便想偷偷进来寻些吃的,没想到……呜……”边哭边偷眼瞄谢夫人,不想那谢夫人正直直的盯着他看,小孩被她看得发慌,忙用手挡住眼睛,哭的更加大声。
“胡说,你若真是要饭的,好好在大门口敲门,我家夫人便是乐善好施之人,哪有要不到饭的理。”那丫鬟并不相信小孩的说辞。
“呜……小的不敢说谎,平日确能要到些饭菜,可是最近城里听说东海孙天师要来,人不是逃出城去到附近山中躲避,便是紧闭家门,我实在是没的吃,所以才……呜……”
“原来是这样……”丫鬟闻言倒是信了几分,回头问那夫人,“太太,怪可怜的,您看怎么处置他?”
谢夫人也不答话,仍是看着小孩,盯的小孩心里发毛,又干哭了几声。谢夫人忽道:“厨房应该还有剩些吃的,你去拿些来给他便是。”
“是,夫人。”丫鬟应了声,回头道,“还不谢谢太太?”小孩听到,忙磕头拜谢,那丫鬟便转身往厨房去了。
待得那丫鬟走远,谢夫人忽对那小孩道:“你这小子,还不和我说实话?!”
小孩闻言吓了一跳,心道这女人好厉害,但还不愿承认,又啼哭了几声。
“几天没吃饭的人,哪有你这般精神的?再者哭了半天,连眼泪也淌不出一滴来,还想要骗谁?”
小孩见蒙混不过,只好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我若不饶你,岂会和你在这说话?”谢夫人抬手示意小孩起来,道,“你只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到底是做什么的就好,我不会追究。”
小孩犹豫了一会,道:“不敢欺瞒夫人,我姓沈,没名字,吴郡人氏,只因战乱导致家中破落,父母离散,只好出来四处讨饭。这几日听说东海孙天师就要来打会稽,便想趁机浑水摸鱼,找些大户人家盗点值钱物事。”
虽然小孩仍未说实话,但这次谢夫人似是信了,叹了口气,道:“哎,这也不能怪你,如今朝纲紊乱,三吴地方遍生战火,像你这样的小孩想要谋生确实不易,但偷盗始终不对,你还是应该返回故里,寻找你的父母才是。”
“夫人说的是。”小孩忙附和道。
“也罢,等下我让柳儿去账房支些钱给你,你拿了钱便早日回乡,切不可再做如此偷盗之事了。”
小孩忙又跪下磕头称谢,谢夫人仍是抬手让他起来。
谢夫人又道:“你要记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年纪尚小,若就此委身做贼,将来必然安忍无亲,到时再无回头之机了。”
小孩站起身来,话虽听进耳朵,但不十分明白,却也并不在意,又想着恭维谢夫人几句,道:“夫人的暗器功夫好厉害,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信世上有人能到如此境界。”
“呵呵”谢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才多大,见过多少市面,就在这乱说。”说罢突然不语,只抬头静静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孩见状不敢说话打扰,也站在那抬头看着月亮。不一会,那个名唤柳儿的丫鬟端着几张胡饼并几张腊肉走了过来,递给小孩。小孩谢过二人,便立刻吃了起来,似是久未吃饭模样。
丫鬟见他吃的急,忙说:“慢点慢点,别噎着。”说罢回过头来看着谢夫人,吞吞吐吐道:“太太,您看天这么黑,外面又冷……”
谢夫人摆摆手,对那丫鬟说:“柳儿,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带他去柴房上住一晚,明早再送他出府吧。”
“是,太太。”柳儿应道,又回头看那小孩,小孩何等机灵,忙道:“谢谢夫人,谢谢姐姐。”柳儿待小孩谢过夫人,便引着小孩向柴房走去,刚走两步,谢夫人又叮嘱小孩道:“莫要忘了我刚才所说。”
“是,夫人,我一定记得。”小孩忙回头应道,见那谢夫人回到房中,这才跟着柳儿一路过去柴房。
“这柴房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你露宿街头要强多了,”柳儿一壁走一壁说,“你也真是运气,跑到我们府上来偷东西,结果太太不但不怪罪你还给你吃住。”
“嗯,老夫人真是个大好人。”小孩应道,忽然一笑,道,“姐姐你也是个大好人。”
柳儿听到小孩这么说,噗嗤一笑,道:“少恭维我,说我好话又没你好处。”
小孩暗中发笑,道“我只说实话,怎么是说你好话呢。姐姐你人又好看,心肠也好,不是大好人是什么?”
“哎呦,你这小孩,才多大就学的这么不正经,只会说好听话唬人,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柳儿显是心中有些高兴。
不一会二人转到柴房,柳儿推开房门,小孩借着月光往里面一看,地方不大,且堆的满满当当的,左边码着一堆柴火,右边则是一摞干草堆。
柳儿道:“这里都是干草柴禾,我不敢点灯,好在月光明亮,也不至于看不见。”又指着那摞干草对小孩说:“你今天晚上就在那凑合好了,那在那干草堆里挖个洞,钻进去躺着,包你既舒服又暖和。”
“好的,姐姐。”小孩已经跨进柴房,去掏那草堆了。
“那我走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接你出去。”柳儿说着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小孩凑在门边,听到柳儿脚步声去远,这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道:“运气,差点就被戳破,没想到那老夫人武功竟如此之高。亏得小爷我反应快,装可怜骗到他们,这才没有翻船,还有吃有钱有住。”
小孩回头爬进草堆,松松软软好不舒服,心中盘算:现在时间还早,等到半夜人都睡着了再去找那王太守的房间,然后就潜在里面等待天明。
计划已定,便决定先小睡片刻,养精蓄锐,等待夜深。不想小孩子家贪睡,那草堆里又软和,不知不觉竟一觉睡到了天明。
“外面做什么呢?好吵啊。”小孩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嘟囔,一看门缝里透进的阳光,惊呼道,“不好,我睡过了!”忙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咕咚爬下草堆,跑到房门边上,推开门缝向外张望,只见外面一群人如没头苍蝇一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
小孩瞅了个空钻出柴房,躲在一块假山石里张望,正巧边上一仆一婢撞在一起,双双跌倒在地。其中女孩怀中抱着几本书,散了一地,回头就埋怨撞他的人道:“走路也不看着点!亏得这是书,要是花瓶什么的,碎了就有你好看了。”
“你个笨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书在这乱跑!”另一个撞人的家丁道。
“怎么了?这可是太太要我拿过去的,她说什么都能丢,书却不能丢。”
“好吧好吧,既是太太说的,你快拿过去吧。”那家丁听说是太太要的东西,忙帮那丫头拾书。
“王哥,我听人说贼兵已经进城了?”丫头一边拾书一边问那家丁。
“是啊,所以老爷一大早听到消息就带着少爷跑了。”
“什么?老爷已经跑了?!”丫头听到惊讶不已。
“是啊,跑的好生匆忙,连太太和孙子都没顾上呢。”
“那我们不是要在这里等死吗?”丫头有些着急起来。
“听天由命吧,不过我看太太人倒还是满镇定的,她让我去准备车马,还要把下人们都集中起来,看来也是要准备跑了。”
“那你还不快去,书我自己拾就好。”丫头听完忙催促那家丁走开。
“嗯,那我先去了。”家丁将手中已经拾起的书递给丫头,一路小跑离去,丫头拾完书,也匆匆茫茫走了。
小孩听完二人言语,心想孙天师动作好快,本来还想说在太守府刺探点情报什么的前去邀功请赏,不想大军这会儿都已经进城了。再一抬头,只见远远一个丫鬟正匆匆向这边走来,正是昨天晚上的柳儿。
小孩忙离了假山,跑回柴房,不一会柳儿人便来到,一把推开房门,拉起小孩的手就往外跑。
“怎么了姐姐?这是做什么,要带我去哪?”小孩一头雾水,问那柳儿。
“贼兵已经来了!”柳儿边跑边道,“我这就带你出府,你自己赶快逃命去吧。”
“这么快!”小孩虽然已经知道此事,但还是佯装吃惊。
“是啊,今天一早就接到了急报,说是贼军已经到了城下,估计这会已经进城了。”二人刚跑到后门口,后面一个丫鬟看到,唤道:“柳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太太要我找你呢,”
柳儿一回头,见是伺候少夫人的丫鬟可儿,便问:“太太找我什么事?”
那丫鬟三步两步跑到跟前,附在柳儿耳边小声道:“不得了,刚刚有人来报的消息,老爷和公子才跑出十里地,就被贼人给捉住砍了。”
“什么!这是真的?”柳儿被吓了一跳,声音也不由高了起来。
“是啊,听说老爷被人抓到的时候还在念什么避刀咒,结果一点用都没,被那些贼人一刀就把脑袋砍了。”
柳儿闻言呆在那里,可儿拉住她的手拽住就走,道:“夫人刚才听说此事失声痛哭,泪流不止,你快回去看看吧。”
“啊,那我们快过去。”柳儿刚要跑,想到小孩,又回头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来塞到小孩怀里,一把将他推出门去,道:“这些钱是夫人让我拿给你的,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贼兵已经进城了,你赶快逃命去吧,跑到城外山里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千万不要被贼兵看到了。”说罢便回身跟着可儿跑开。
小孩摸摸怀中的铜钱,看着柳儿远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一转身,往客栈那边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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