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黑色记事本上,我记录的约会屈指可数。每一次,我都担心要是提前记下我们碰面的日子和时间的话,那人就不会赴约了。对将来才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太当真。就像保尔·夏斯达尼埃说的,我行事“低调”。我感觉自己过的是一种地下工作者的生活,而要过这种生活的人,就要避免留下行迹,避免把时间表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写下来。话虽如此,我还是在记事本中的一页纸中间看到了这样一条记录:“星期二。阿加穆里。十九点钟。桑西埃。”我压根儿没把这次约会放在心上,所以用黑墨水把它一字不差地写在白纸上对我并无妨碍。
那应该是我拎着那个布提包,和丹妮晚归尤尼克酒店两三天之后的事情。我在奥德街28号收到阿加穆里寄来的一封信时很吃惊,我在那里租了一个房间,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从丹妮那里要到的吗?我带她去过几次奥德街,但好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我的记忆都扭结到了一块。阿加穆里在信中写道:“这次约会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尤其是不要告诉丹妮。希望就我们俩私下里知道。您会明白的。”这句“您会明白的”叫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天已经黑了。我一边在大学新大楼前面的空地上徘徊,一边等他出现。那天晚上,我身上带着那个黑色记事本,为了打发时间,我把空地边上那些快要拆毁的几所房子和仓库上的文字都记录在本子上。我现在还可以看到那些记录:
索麦兄弟公司——毛皮和皮革
布鲁梅(B.)父子公司——毛皮和皮革代理商
博让西制革厂
A.马丁公司——未加工的皮革
巴黎皮革批发市场盐渍车间
我记着这些名字的时候,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自己写下的文字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字写得急促,不连贯,到最后几乎辨认不出来了。我用铅笔,用更遒劲的笔触添加了一行文字:
百女医院
想知道在时间的长河中曾经一层又一层地占据巴黎某个地方的一切建筑物,这是个怪癖。这一次,我好像闻到了未加工的皮革那种令人恶心的气味。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让我刻骨铭心的纪录片的片名:《畜生的血》。人们在沃吉拉尔,在维莱特屠宰动物,然后把它们的毛皮一直运到这里来进行交易。千千万万的无名动物。而所有那一切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地,残垣断壁上还留着一些吸血鬼和刽子手的名字,但也长久不了。那天晚上,我把它们记在我的记事本上。有什么用呢?我更愿意知道皮革批发市场建立更久之前在这片空地上延伸的医院里那一百名女子的名字。
“看您的脸色煞白……哪里不舒服吗?”
阿加穆里站在我面前。我没看见他从学院大楼里走出来。他穿着米色大衣,手上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我还没从刚才所做的笔记中回过神来。他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问我:
“您不至于认不出我吧?”
我准备把刚刚记下的那些名字拿给他看,但那个时候,我经常有这种感觉,要是人们知道你独自窝在一个角落里写东西,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他们可能会担心你准备从他们那里窃取什么,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生活片段。“您听的课有意思吗?”
我本人从来没做过大学生,所以我想象着他端坐在一间教室里,就像在市镇小学都有的那种教室,打开课桌抽屉,拿出他的语法书和作文本,把蘸水钢笔的笔杆插进墨水瓶。
我们避开水洼从那片空地走过。他的米色大衣和黑色公文包更加深了我的看法:他不可能是大学生。那神气就好像要去日内瓦一家酒店大堂参加商务会谈。我以为我们会像平常一样一直走到蒙日广场的那家咖啡馆,但我们走的是反方向那条路,往植物园那个方向。
“我们一边散散步,一边安静地说说话,不耽误您吧?”
他的语气轻松友好,但我料想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好像在寻找字眼,期待走到一个撞不到任何熟人的偏僻之处。正好,洗衣桶街在我们前面敞开,这条街一直到塞纳河都僻静无人。
“我想叫您提防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严肃。然后,什么也没有。也许,话到嘴边,具体的细节他不敢往下说了。
“提防什么呢?”
我向他提问时态度粗暴。尽管我行事“低调”,——
正如保尔·夏斯达尼埃所言——但我从来都听不进别人的规劝。从来都听不进。而每一次他们都显得很吃惊和失望,因为他们说话时,我像个好学生或上进青年一样睁大眼睛,专心致志地聆听。我们沿着植物园旁边的矮楼往前走。依我看,动物园占了植物园的地盘。街上灯火阑珊,在半明半暗和无边寂静的深处,我们有可能听见猛兽的咆哮声。
“我本该早些告诉您的……我要说的是丹妮……”
我朝他转过身子,但他直挺挺地高昂着头。我寻思,他是不是想避开我的目光。
“我是在大学城认识丹妮的……她当时在找一个人,可以借她一个房间甚至一张学生证……”
他慢悠悠地说着话,仿佛想循序渐进地把一个极其错综复杂的主题尽可能地阐释得一清二楚。
“我总感觉是什么人叫她来见我的……否则,她可能绝对想不到来大学城……”
我也一样,我常常在想,一个像丹妮那样的女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大学城的存在。一天晚上,我陪她去邮局取邮件时,曾经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你知道,”她对我说,“我来巴黎是为了求学。”好吧,那学什么呢?
“多亏摩洛哥留学生楼的一位朋友,我帮她弄了一张学生证和居住证……以他妻子的名义……”
可是为何以他妻子的名义呢?他停止往前走。
“她害怕用她本人的身份证……当我不得不离开大学城时,她也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了。我在蒙帕纳斯的那家酒店把其他人介绍给她……我觉得,她能搞到假证件,全靠他们……”
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了另外那条人行道上。令我吃惊的是,他突然想横穿马路。我们在一栋小楼房前停了下来,也许他担心有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户那里偷听他说话。到另一边,就没有任何危险了。我们沿着那个葡萄酒批发市场的栅栏往前走,市场笼罩在黑暗之中,比街上还要冷清寂静。
“那她为什么,”我问他,“为什么需要假证件呢?”
我感觉就像在梦中。那个时候我经常发生这种状况,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是因为疲劳吗?抑或是由于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那种奇怪的既视感[36]?这种时候,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的一切都通过一种叠印现象,在你脑海里交错叠加在一起。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洗衣桶街是从巴黎分离出去的,是在外省的一个陌生城市,我也很难相信那个曾经走在我身边的人真实存在过。我听见我说的那句话的遥远回声:“为什么需要假证件呢?”
“可她的名字还是叫丹妮呀?”我用装出来的轻快语气问阿加穆里,因为我开始害怕他接下来将要向我披露的事情。
“是的,我相信……”他语气生硬地跟我说道,“在她的新身份证上,我不知道。这也无关紧要……但我在大学城里给她的那张学生证,用的是我妻子的名字……米雪儿·阿加穆里。”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但刚问完就后悔了:
“那么您的妻子,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
他重新变成几分钟之前的样子,那样子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一个忧心忡忡、时刻保持警惕的男子。
“别跟外人说,好吗?”
“您知道,”我对他说,“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我就学会了守口如瓶。”
我说这句话时的庄严语气让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震惊。
“她做了一些性质很严重的事情,有人可能会向她追责,叫她交代。”他飞快地对我说道,“因为这个缘故,她想要新证件。”
“性质很严重的事情?”
“您去问她吧。问题是,要是您去问她,她就会知道是我说的……”
一扇大门半开着,那是葡萄酒批发市场的入口,阿加穆里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们可以从那里抄近路,”他对我说道,“我知道一家咖啡馆,在尤西额街。您还没走过吧?”
我跟在他后面进入大门,里面通向一个周围的建筑都被拆毁一半的大院子,就像从前的皮革交易市场一样。跟先前我站在那里等他的空地同样的昏暗……那边,一盏路灯的白色灯光照着那些依然完好无损的仓库,仓库的墙上写着的那些文字跟我先前在皮革批发市场的废墟堆那里看到的文字内容大同小异。
我转身问阿加穆里:
“您不介意吧?”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我的黑色记事本。那天晚上我一边和他一起往尤西额街走,一边匆匆记下的那些笔记,今天我又查看了一遍:
玛丽·布里扎尔和罗谢
标志美女小丘
阿尔及利亚美酒
罗瓦尔商铺
里波、马热朗和布龙德
烧酒大院。玫瑰园酒窖……
“您经常这么做吗?”阿加穆里问道。
他显得很失望,仿佛担心他想跟我推心置腹地说的那些话我并不是真的感兴趣,担心我还有其他正经事。可是,在这方面,我无能为力,那个时候我像现在一样对正在消逝的人和事情非常敏感。我们来到一座现代化建筑前,这栋建筑的大厅被灯光照亮,三角楣上刻着这样几个字:理学院。
我们从这所学院的大厅里穿过,然后又是一片空地,一直延伸到尤西额街。
“就在那里。”阿加穆里对我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把街道的另一边、路德斯剧院后面的一家咖啡馆指给我看。一些人云集在人行道上,等戏开场。
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靠近吧台。在我们对面,大厅的另一边,有一排桌子,一些人正在用晚餐。
现在轮到我采取主动、让他开口说话了。否则的话,他会后悔跟我说过的话太多。
“您刚才提到有什么事与丹妮有关而且性质很严重……我真希望您能跟我说明白些。”
他略略迟疑了片刻。
“她有可能摊上大事了,是法律层面的……”
他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寻找一些也许比较精准、专业的词汇,一些律师或者警察使用的术语。
“眼下,她多多少少还是安全的……但是他们有可能会发现她被卷进了一桩龌龊的勾当……”
“您说的‘龌龊的勾当’是什么意思?”
“这个您就要去问她本人了。”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甚至不安。我听见隔壁剧院的铃声,戏要开演了。我的上帝啊,我多么希望那天晚上和她一起端坐在那些观众中间,多么希望她没有被卷进那个“龌龊的勾当”啊……我不明白阿加穆里为何保持沉默,不跟我解释这桩“龌龊的勾当”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您和丹妮走得很近……”我对他说道。他用局促不安的眼神盯着我。
“我看见您和她在一起,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在‘66号’……”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66号”。我向他说明,那是圣米歇尔林荫大道地势最高处的一家咖啡馆,离卢森堡地铁站不远。
“那有可能……我们还住在大学城的时候,经常去那里……”
他朝我微笑着,仿佛想让接下去的谈话措辞显得无足轻重,但我希望他触及问题的要害。再说了,是他约我出来的。我身上还带着他写给我的那封信,信封上有我的名字和我在奥德街28号的地址。我把它夹在了我的黑色记事本里面。而且,我还一直保存着这封信,今天还重读过一遍,然后才把信上的文字一字不落地抄到了“清泉牌”信笺中的一页纸上,几天来我一直在用这种牌子的信笺写作。
“那您不觉得也许应该把这件事跟您妻子说一声吗,说丹妮有一张使用她的名字的学生证?……”
我感觉到他“崩溃”了,这个俚语在我看来从未如此恰如其分。如今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甚至能看见在他脸上出现的崩溃后的裂痕。他是如此忧心忡忡,以至于我很想安慰他一番。不,所有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您能帮我找回那张有我妻子名字的学生证,我就万事大吉了……”
他当然知道我不是个心术不正的坏小子。而且,有那么两三次,在傍晚下课的时候,我去桑西埃学院找他,我们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文学。他对波德莱尔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甚至要叫我把我所记录的一些关于让娜·杜瓦尔的笔记读给他听。
“反正嘛,”他对我说道,“其他人给她搞到了假身份证,她也不需要那张学生证了……但您千万不要告诉她是我跟您说的……”
见他如此心神不宁,我决定帮他这个忙,却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去帮。要去丹妮的手包里搜寻,我是颇有些顾忌的。刚开始,我陪她去邮局取邮件的时候,她递给营业窗口后面那位工作人员的是一种身份证件。那个证件上的名字是米雪儿·阿加穆里吗?是尤尼克酒店里的那一小撮人给她弄到的假证件上面使用的名字吗?他们中间,确切说来,是谁帮了她这个忙?保尔·夏斯达尼埃,杜威尔兹,还是杰拉尔·马西亚诺?我嘛,倾向于认为是那个“乔治”,此人长着月亮似的没有血色的圆脸盘,身上有“冰流”,年龄比其他几个都大,让他们心生畏惧。当我向保尔·夏斯达尼埃打探此人时,他回答说:“您知道,他已经不是三岁毛孩了……”
“好像您和您妻子在无线广播电台那边有间寓所……”
我原以为他会觉得我很冒失。没那回事。他朝我微微一笑,我感觉跟他谈这个话题让他放松了。
“是的……一个很小的套间……我和我妻子会很乐意邀请您去那里做客……但前提是您把我和丹妮、尤尼克酒店以及其他人经常来往的事情忘掉,当我们去那里时……”
他说到“那里”就像在说一个遥远的中立国家的名字,在那里能够避开危险。
“其实,”我对他说道,“只需过了塞纳河,就可以把那些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您真的这么认为?”
我很清楚他在寻求安慰。我觉得他对我充满信心……每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或者从蒙日广场走到蒙帕纳斯的时候,我们都谈论文学。这一点,跟其他人,跟尤尼克酒店的那些人,他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很难想象保尔·夏斯达尼埃或者杜威尔兹或者“乔治”会对让娜·杜瓦尔的命运感兴趣。或许杰拉尔·马西亚诺可以?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想投身绘画,说他知道有一家“艺术吧”,位于德朗布尔街:玫瑰花蕾。许多年之后,在那个朗格勒转交给我的案卷中,有一张涉及马西亚诺的警察登记卡片,上面有正面和侧面两张照片,在他经常光顾的场所当中,就提到了“玫瑰花蕾”。
他朝我抬起头。
“很可惜,我并不认为只要过了塞纳河就可以……”
他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种腼腆的微笑,很有可能稍纵即逝。
“不只是丹妮……我也一样,让,我也掉进了一个美丽的和面缸难以自拔……”
他这是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让我觉得很亲切。我一言不发,任由他说话。我担心自己说出单单一个字都会打断他好不容易透露那一点点隐情。
“我害怕回摩洛哥……在那里跟在巴黎可能是一码事……一旦你不慎陷入某个泥潭之中,想脱身就太难了……”
他说的是什么样的泥潭呢?我用尽可能最温柔的声音,差不多跟耳语一样的声音,问了他一个问题,碰碰运气:
“您住在大学城的时候,没觉得那里很安全吗?”
他皱了一下眉头,样子很认真。他在桑西埃大学上课的时候可能经常露出这种神情,为了让自己消除疑虑,同时说服自己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您知道,让,有一种诡异的氛围在那里,在大学城,摩洛哥留学生楼里弥漫……隔三差五就有警察来检查……他们想用政治的观点来监视住在里面的人。有一些大学生反对摩洛哥政府……摩洛哥请求法国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这些……”
把所有这一切都和盘托出之后,他好像放松了许多。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啦,在这一段开场白之后,肯定更容易触及问题的核心。
“大体上,不管您相不相信,我的处境非常微妙……我被夹在两个中间……两边的人我都交往……有人可能会说我扮演的是两面派的角色……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其实,一个人永远也扮演不了两面派的角色……”
他一定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他在跟我说这番心里话时语气是如此严肃……很奇怪,这句话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过后的那些岁月,当我独自漫步街头,在我喜欢的夜晚,在城西的一些街区——一天傍晚恰巧在无线电广播大楼附近——我经常听见阿加穆里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对我说:“其实,一个人永远也扮不了两面派的角色。”
“我警惕性不高……听任自己往一个泥潭里陷……您知道,让,一些经常去尤尼克酒店的人跟摩洛哥的关系非常密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馆里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在我们前面的餐桌边,吃晚饭的人也更多了。阿加穆里说话声音很低,他所说的话我听不完全。是的,尤尼克酒店是一些摩洛哥人和一些与他们“做交易”的法国人的落脚点……可那是什么样的“交易”呢?那个长着月亮似的没有血色的圆脸盘、保尔·夏斯达尼埃明确地告诉我那不是个“三岁毛孩”的“乔治”本人在摩洛哥就有一家酒店……保尔·夏斯达尼埃在卡萨布兰卡住过很长时间……马西亚诺就是在那边出生的……还有他,阿加穆里,他夹在这些人中间,只因为一个在大学城学习的摩洛哥朋友,但这位朋友实际上在使馆有个职位,一个“安全”顾问的职位……
他越说越快,在细节的洪流中很难跟上他的思路。也许他想甩掉一个包袱,或者一个独自担当了太长时间的秘密。他突然对我说:
“请原谅……所有这一切,您一定觉得缺乏条理……”
没那回事。我有倾听别人说话的习惯。甚至,在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所说的事情的时候,我也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犀利的目光紧盯着他们,这让他们产生一种幻觉,觉得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特别专心致志的交谈者。我在想别的事情,但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看上去就是在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说话。对阿加穆里而言,就不一样。他属于丹妮身边的人,所以我试着去理解他。而且我也希望他在无意之中脱口说出关于那件“龌龊的勾当”的只言片语,他先前告诉过我,她被“卷”了进去。
“您运气好……您不必像我们这样把手伸进污油中……您的手是干净的……”
从最后几个字中听得出,他的话里有一丝责备。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呢?他和丹妮吗?我看了一下他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比我的手要细得多。而且很白皙。丹妮的手也与众不同,曾让我大吃一惊。她的手腕儿特别纤细优美。
“可是,要小心,不要与坏人交往……我们徒劳地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可再怎么强大的人也有自己的软肋……总有……让,您要留个心眼……”
他好像很嫉妒我仍然有一双“干净的手”,期待着我把手弄脏时刻的到来。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就在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刻,那个声音跟夜深人静时你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被无线电噪声干扰的声音一样微弱。我相信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我觉得那个时候我看见他们所有的人,就好像他们是在一个水族馆的玻璃墙后面,那块玻璃把我们分隔开来,把他们和我。于是,在梦中,你注视着他们生活在现时的不确定当中,而你已经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你试图说服杜巴利夫人[37]不要回法国,免得被人送上断头台处决。这天晚上,我对自己说我要坐地铁去尤西额。车站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展现的同时,我也在沿着时间的长河溯流而上。我将重新找到坐在吧台前同一张桌子边的阿加穆里,他穿着米色大衣,黑色公文包平放在桌子上。我曾经想过这个黑色公文包里边装着桑西埃大学的讲义,这些讲义我觉得可以让他通过“预科”考试。假如他从里面拿出好几沓钞票、一支枪或者一些情报卡片,我不会大惊小怪,那些情报卡片他必须传递给大学城的那个摩洛哥朋友,他跟我说起过那个朋友,此人在大使馆拥有一个“顾问”的职位……我会把他一直带到尤西额地铁站,我们会在时间的长河里逆行。在地铁线的尽头,我们将在奥特伊教堂站下车。一个静谧的下午,一个平静的广场,像是在乡间。我会对他说:“到了。您是在今天的巴黎。您什么也不用害怕。那些想加害您的人全都死了很久了。您到了一个子弹打不到您的地方。再也没有电话亭了。想跟我联系的话,无论是在白天或者晚上的任何时候,您都可以使用这个东西。”我会把一部手机递给他。
“是的……您要留个心眼,让……您在尤尼克酒店的时候,我好几次见您在跟保尔·夏斯达尼埃谈话……他也会让您卷进一桩龌龊的勾当之中……”
时候不早了,看戏的观众纷纷走出路德斯剧院。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些餐桌边用晚餐的人全都走光了。阿加穆里显得比我们刚开始见面时还要焦虑。我感觉他害怕从那里走出去,也许他想一直在那里待着,直到咖啡馆打烊。
先前的那个问题我又问了一遍:
“那么丹妮呢?……您真的认为您先前提到的那个‘龌龊的勾当’……”
他没等我把句子说完。他用生硬的语气,对我说:
“那会让她付出高昂的代价……即使用的是那些伪造的证件,他们也有可能找到她……是我的错,我把她带到尤尼克酒店并把其他人介绍给她……但当时我只是为了让她暂时缓解一下……她本该在当时就离开巴黎的……”
他忘记了我的存在。晚间的这个时刻,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有可能经常重复同样的话语。然后,他摇了摇头,仿佛从噩梦中走出来。
“我先前跟您说到保尔·夏斯达尼埃……但最危险的毕竟是‘乔治’……给丹妮搞到假证件的人就是他。他在摩洛哥有巨额援助,和使馆的那个朋友也往来密切……他们要我给他们提供服务……”
他已经完全准备好,马上就要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他及时打住了。
“我不明白一个像您这样的小伙子会跟那帮人鬼混在一起……我呢,我是别无选择。可您呢?”
我耸了耸肩。
“您知道,”我对他说道,“我不跟任何人鬼混在一起。大多数人对我来说都不足挂齿。例外的只有: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特里斯丹·科比埃尔,让娜·杜瓦尔和另外几个人。”
“这么说来,您真的很幸运……”
然后,他就像一个想逼你交代、假装与你串通一气的警察一样,补充道:
“说到底,所有这一切,丹妮是祸根,嗯?如果要我给您一个建议,您必须跟这个女孩子一刀两断……”
“我从来都听不进别人的建议。”
我极力地朝他挤出一丝微笑,一丝单纯的微笑。
“您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丹妮和我,我们有点像那些得了鼠疫的人……跟我们混在一起,您很有可能会染上这种恶疾……”
总而言之,他想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俩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有某些共同之处,有某种同谋关系。
“您对我不必过于担心。”我对他说道。
我们从咖啡馆里走出来的时候,接近子夜时分。他那穿着米色大衣的身子挺得笔直,手里拎着那只黑色公文包。
“请原谅……今天晚上我有些不冷静……您别介意我跟您说过的那些事……一定是因为考试引起的。我睡眠很差……过几天我要考口试……”
他重新找回了一个大学生的全部的庄重和严肃。
“我的口试比笔试要差一大截。”
他强作微笑。我提出送他一程,把他一直送到尤西额地铁站。
“真的很蠢……我都没想到应该请您吃晚餐。”
他跟先前那个阿加穆里判若两人。他已经完完全全恢复了冷静。
我们迈着平静的步子穿过广场。在最后一班地铁到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我跟您说过的关于丹妮的那些话,您不必放在心上……实际情况没那么严重……只是,当一个人喜欢某人时,心里总是放不下与其相关的事情,总会操些无用心……”
他在说这些话时没有半点含糊,每一个字眼都非常突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说法: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想蒙我罢了。
他准备下地铁口的台阶。我忍不住问他:
“您是去尤尼克酒店过夜吗?”
他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他犹豫了片刻:
“不会吧……反正,我要回大学城里的房间……那毕竟是个更让人惬意的地方……”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他急着从我这里脱身,因为他下楼梯的速度非常快。在一头扎进地铁过道之前,他回过头来,仿佛害怕我会对他紧追不放。我也试图那么做。我想象着我们一起紧挨着坐在站台一张紫酱色的长椅上,等待着因为时间太晚而迟迟不来的列车。他跟我撒谎了,他没去大学城,否则的话他应该坐去往意大利门的那条线。他回尤尼克酒店了。他会在杜洛克车站下车。我又一次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龌龊的勾当”让丹妮误入歧途。可他没有回答我。在那里,在那张长椅上,他甚至装作不认识我。他走进地铁车厢,车厢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他把脑门贴在车窗玻璃上,用无神的目光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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