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字的研究(2)

2018-01-13 作者: (英)阿瑟·柯南道尔
第3章 血字的研究(2)

福尔摩斯确实不难相处。他不好动,生活有规律。一般晚上十点不到就睡下了。早上我还没起床,他就吃完早餐出门了。他有时一整天都待在化验室中,有时在解剖室,偶尔也会走很远的路,去伦敦城的贫民区。若干得起劲,他会精力旺盛得无与伦比。但他也会不时地出现截然相反的状况,一连几天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从早到晚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在这种时候,我注意到他眼里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若不是知道他平日生活严谨又爱干净,我真会怀疑他沾染上毒瘾。

几个礼拜后,我对他的兴趣与日俱增,我对他人生目标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即使随意扫上一眼,都会被他的样子和外表所吸引。六英尺多高的身材,但却消瘦不堪,因此身体显得格外颀长,目光锐利,除了我所说的懒散间歇期,细长的鹰钩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机敏、果敢,方正的下巴向外突出,表明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双手总是沾满了墨迹和化学药品,但动起来却异常灵巧。这些是他在操作那些易碎的化验仪器时,我在一旁观察到的。

我承认,福尔摩斯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也承认,我常常努力去撬他的嘴,让他谈谈自己的情况。读者或许会觉得我是太过于多事了。但是,在下此结论前,请记住:我的生活有多空虚。我能有兴趣去关注的事物有多么少。除非天气特别暖和,否则我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我到外面去,而且也没有好友来探望我,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单调沉闷。这种状况下,我对同屋伙伴身上的小秘密当然会极度好奇,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设法揭秘上。

他不是学医的。他有次在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时,证实了斯坦弗的说法。他坚持不懈地学习,好像也不是为了获得学位或其他被认可的机会,以跻身进入学界。但是,他对某些研究所表现出的热情令人惊奇。在一些生僻的领域中,他的学识显得异常深厚渊博,常常语出惊人。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为了某一特定的目的,没人会如此努力用功,没人会如此追求知识的准确性。一个人倘若只是随意看看书,他就不大会特别重视所学知识的精确性。除非是有十分合理的原因,否则,绝不会有人愿意在细枝末节上费脑子。

他对某些东西的无知,与他知识的渊博一样,让人瞠目结舌。对于现代文学、哲学和政治等,他几乎一无所知。当我引述托马斯·卡莱尔(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历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事迹》等。)的文章时,他竟十分天真地问我卡莱尔是谁,做过些什么。然而,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无意中发现他对于哥白尼学说以及太阳系的构成,竟然也一无所知。十九世纪,一个有教养的人竟然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异乎寻常,我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您似乎很惊讶,”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笑着说,“就算我知道这些,我也会尽力把它忘掉。”

“忘掉!”

“要知道,”他解释说,“我认为,人的大脑原本就像一间空的小阁楼,只能装入自己看中的家具。傻瓜才会见到什么都往里装,也不管是些什么杂七杂八的。如果这样,那些有用的知识反而被挤得容不下,或者和其他东西搅成一团,用起来就麻烦了。因此,一个熟练的技工在选择东西,装进小阁楼般的大脑时,会非常谨慎。除了对工作有用的东西外,什么都不会装进去。这些东西不但要样样俱全,而且须摆放得井井有条。如果您认为这间小阁楼的墙壁富有弹性,可以无止境地往外撑开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由此可知,迟早有一天,您的知识每增加一点,以前的知识就会忘掉一点。因此,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那些无用的东西把有用的知识挤出去。”

“但我们说的可是太阳系啊!”我争辩说。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你说我们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可即使我们绕着月亮转,也丝毫影响不到我和我的工作啊。”

我几乎脱口想问他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但他当时那神情清楚地告诉我,这个问题会让他不快。于是,我便思考起刚才两人间简短的交谈,想尽力从里边推导出一些东西来。他说他不想去学习那些与其目标无关的知识。那么,他所掌握的所有知识,对他都是有用的了。我心中暗暗列举出自己所观察到的情况,他在这些领域里的知识掌握情况我都非常清楚。我找了支铅笔随手写了下来。写完后一看,我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这样:

夏洛克·福尔摩斯——其学识范围

一、文学知识——无。

二、哲学知识——无。

三、天文学知识——无。

四、政治学知识——粗浅。

五、植物学知识——因对象而异,在颠茄、鸦片及毒品方面知识丰富,但在园艺方面一无所知。

六、地质学知识——掌握实用性知识,但很有限。一眼就能分辨不同土质。有次散步回来,让我看他裤腿上的泥渍,并根据这些泥渍的颜色和黏稠度,指出它们是在伦敦的哪个地方溅上的。

七、化学知识——渊博。

八、解剖学知识——精确,但不成系统。

九、凶案文献知识——极丰富。他好像熟悉本世纪发生的每一桩恐怖案件的所有细节。

十、小提琴拉得不错。

十一、善于棍棒术,精于拳击和剑术。

十二、掌握了丰富的英国法律实用知识。

一条条写完后,我失望地把这张纸扔进了火里。“我把它们拼凑到一起,看看到底啥行当需要这些知识。如果还是弄不明白这位老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自言自语说,“那还不如干脆放弃这个念头算了。”

前面我提到他拉小提琴上的水准。虽然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但也像他的其他才能一样,有些怪异。他能拉很多曲子,包括一些高难度的曲子。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他曾应我之请,演奏过几首门德尔松的《民谣曲》,以及其他一些我喜欢的曲子。然而,他自己一个人拉琴的时候,拉出的声音根本不成调,根本听不出他拉的是什么玩意儿。黄昏时分,他会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把小提琴放在腿上,手随意地拔弄琴弦。有时拔出的弦声高亢却又悲凉。有时拔出的弦声怪异却又欢快。显然,琴音传递出他当时的心境。但是,究竟是琴声将他引入这样的心境呢?还是某种念头或情愫驱使他奏出这样的曲子呢?这我就不知道了。若不是他往往会紧接着演奏好几首我喜欢的曲子,弥补一下对我耐性的折磨,可能我早就对这种让人大为光火的独奏提出抗议了。

刚搬过来的头一两个礼拜,没人上门拜访。于是,我认为这位伙伴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他熟人很多,他们来自完全不同的社会阶层。其中有个人个子较小,脸色微黄,有些獐头鼠目,长着黑色的眼睛。福尔摩斯介绍说,他叫莱斯特雷德。此人一个礼拜要来三四次。有天早上,来了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待了半个多钟头才走。就在这天下午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衣着破旧的客人,看上去像个犹太小贩。他的神情似乎异常激动,紧跟其后的是个老妇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有一回,一个白发老人来见我的这位伙伴,而另外一回是一个身穿棉绒制服的火车搬运工。每次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来访时,夏洛克·福尔摩斯总是请我让他在起居室接待,我就只好退到卧室里待着。因为给我添了麻烦,他常常向我致歉。“没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办公,”他说,“因为这些人都是我的客户。”于是,我又有了一个直接问他的机会,但我瞻前顾后,觉得强迫别人吐露实情不好,因此又是没有问出口。我当时想,他不肯透露自己的职业,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然而不久后,他主动谈起了这个问题,打消了我的这种看法。

我记得,那天是3月4日,我比平时早起了点,福尔摩斯还没有吃完早餐。房东太太知道我习惯晚起,所以餐具也没有给我摆上,咖啡也没煮好。我有些莫名地恼火,按了按铃,没好气地告诉房东太太,我要吃早餐。然后,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翻看,消磨等早餐的时间,这时我的伙伴正一声不吭地嚼着面包。杂志上有篇文章,标题下面有铅笔画过的痕迹,我自然而然地就先看了这一篇。文章的标题是《生活之书》,好像有点大言不惭。这篇文章说的是:一个人如果能对所接触的事物做精确、全面的观察,他将会有非常大的收获。我注意到,文章既有精细缜密之处,也有荒谬不经之处。论证严丝合缝,但论断却显得过于牵强和夸大。作者声称,从一个人瞬间的表情、肌肉的颤抖或眼睛的眨动,都可洞悉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按照作者的说法,一个人如果受过观察和分析的训练的话,是不可能会受欺骗的。他所做出的结论就像欧几里德的定理一样,完全站得住脚。在一些外行看来,他的结论的确令人惊叹。如果没弄明白他推导出结论的步骤,他们真的会把他当作一个巫师。

“从一滴水珠,”作者说,“一个懂逻辑的人就能推测出他从未见过或听过的大西洋或尼亚加拉大瀑布可能存在。所以,一个人所有的生活构成了巨大的链条,只要能够看见其中一环,整条链条的情况就完全可以推想出来。科学推理和分析正如其他技能一样,只有经过长期的耐心钻研才能够掌握。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无论如何都难以把这种技能提高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案件调查者应该把道德和心理等非常棘手的问题先摆在一边,从最基本的问题入手。先学会一眼看出所遇之人的经历和职业。虽然这种练习看起来好像非常幼稚,但却能使一个人的观察力逐渐变得敏锐,教会我们应观察哪儿,观察些什么。一个人的指甲、衣袖、靴子和裤子膝盖处,大拇指和食指的茧子、表情、衬衣袖口等,任一细节都能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他的职业信息。如果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还不能让调查者开窍,那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废话连篇!”我把杂志往桌上一丢,大声说,“我一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垃圾的文章。”

“什么文章?”福尔摩斯问。

“喏,就是这篇,”我一边坐下来吃早餐,一边用蛋匙指着那篇文章说,“我想您肯定看过了,上面还有你用铅笔留下的记号。我承认这篇文章写得不错。然而,看过后,还是让我生气。显然,这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坐在书斋里凭空杜撰出来的,完全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一点都不切合实际。我真想把他关进地铁的三等车厢里,叫他把所有乘客的职业一一说出来。我愿押一赔一千跟他赌。”

“那你输定了,”福尔摩斯神情自在地说,“因为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你写的!”

“没错,我无论是观察还是推理都有一手。我在文章里中谈到的那些理论,在你看来是荒谬离奇的,但却真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非常有用,我就是靠它们来谋生的。”

“靠他们怎样谋生?”我不禁问了一声。

“啊,我有自己的职业。我想,全世界我是唯一一个干这个行当的。我是个‘咨询侦探’,不知你是否明白这是个怎样的行当。在伦敦,有许多官方侦探和私家侦探。案件一旦陷入困境,他们就会来找我。我设法为他们找出线索,指明侦破方向。他们把所有的证据都摆给我看。一般情况下,凭借我对历史上各种犯罪案件的了解,都能帮他们回到正确的思路上来。因为各种犯罪行为都有相似性,如果你对一千个案子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却破不了第一千零一件案子,那就真是怪了!莱斯特雷德是位有名的侦探,最近他陷在一桩伪造案的迷雾中,只好来这儿找我。”

“那其他人呢?”

“他们多半是私家侦探社介绍来的,都是碰到麻烦,需要我指点迷津的人。我听他们陈述事实经过,他们则听我给出的意见。这样,酬金就进我口袋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说,“别人即使亲眼目睹了一切,却也无法揭开谜团,而你足不出户,就能解开这个死结?”

“正是如此。因为我在那方面有某种敏锐的直觉。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件稍复杂的案件。这样的话,我就有得忙了,要到现场亲眼看看。你知道,我掌握了很多不寻常的知识,把这些知识用到案件上去,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虽然你对那篇文章里提及的推论规则嗤之以鼻,但在实际工作中,对我却具有非常宝贵的价值。我的观察力就是我的第二天性。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说,你来自阿富汗,你好像非常惊讶。”

“一定是有人告诉你了。”

“没有的事。我是自己看出你是从阿富汗来的。出于习惯,自然而然地一连串的思考在我的脑海中掠过,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甚至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中间的过程。但是,这中间不是没有步骤的。我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像是个医务工作者,但有着一副军人气质。那么,显然是个军医。他刚从热带回来,因为他脸色黝黑。但这并不是他原来的肤色,因为他手腕处露出的皮肤很白。他历经生死,患过重症,这明显地写在枯槁的面容上。他左臂受过伤,动起来有些僵硬不自然。能让一个英国军医历经生死且手臂负伤的热带地方在哪里呢?自然就是阿富汗了。’这一连串的思维过程还不到一秒钟,因此我说你是从阿富汗来的,你感到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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