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一解释,这件事的确很简单,”我微笑着说,“你让我想起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惊悚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作品中的侦探杜班来了。我真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会有这样的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站起身来,点燃他的烟斗。“你一定认为,把我比作杜班是对我的赞赏。”他说,“但是,在我看来,杜班差得太远了。他惯用一种伎俩:先沉默一刻钟,然后才突然道破他朋友的心事。这也太做作了,太没内涵了。不错,他有分析问题的天赋,但绝不是爱伦·坡想象中那样不同凡响。”
“你看过加博里约(加博里约(Gaboriau mile,1832—1873),法国作家,被称为法国侦探小说之父,主要作品有《勒考科先生》、《勒鲁日之案》等。)的作品吗?”我问,“勒考科那个人物在你心目中算得上是个侦探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勒考科是个可怜的笨蛋。”他说这话时语气中透出几分不快,“他只有一件事还值得一提,就是精力旺盛。那本书让我腻味透了。他在书中所遇到的难题只是如何找出隐藏的罪犯。我不用二十四小时就能办到。可勒考科却费了六个多月的工夫。这都够做反面教材,写给侦探看,教教他们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他这样藐视我所崇拜的两个小说人物,让我心里相当恼火。我走到窗口,望着热闹的街道。“这家伙也许非常聪明,”我暗自思量,“但也真是太自负了。”
“要是没案件要侦查,没罪犯要缉拿,”他抱怨着说,“干我们这行,有颗聪明的脑子又有啥用呢?我十分清楚,我的脑子足以使我扬名。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研究过大量的案子,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有破案的天赋。可结果又如何呢?竟没有案子可以办,顶多不过是些拙劣的作案手法,浅显易见的犯罪动机,就连苏格兰场(指伦敦警察厅。)的人也能看穿。”
我对他这种自以为是的腔调还是感到不舒服。我想,最好是换个话题。
“那个人在找啥?”我指着街对面一个身体健壮、衣着简朴的人问。那人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焦急地看着一个个门牌号码,手里拿着个蓝色大信封,显然是个信差。
“你是说那个退役了的海军陆战队中士吧?”夏洛克·福尔摩斯说。
“吹牛吧!”我心想,“他知道我没法去验证他的猜测。”
我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只见我们一直盯着的那个男人看见了我们的门牌号码,快速跑过马路。下面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一个低沉的嗓音和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
“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他说着,迈步进了房间,把信交给了我的伙伴。
这可是打击这个自负的家伙的好机会。他信口开河的时候,根本就想不到会这样。“劳驾,朋友,”我尽可能平淡地说,“您是干什么的?”
“信差,先生,”他硬邦邦地回答说,“制服送去补了。”
“那以前呢?”我问,幸灾乐祸地瞟了一眼福尔摩斯。
“中士,先生,皇家海军陆战队轻步兵团的。先生,没有回信吗?好的,先生。”
他两腿一并,举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第三章 劳里斯顿花园谜案
不得不承认,我非常震惊。刚才发生的事证明福尔摩斯的理论的确有用。渐渐地,我崇拜起他的推理分析能力来了。然而,我心里依然隐隐约约地怀疑,整件事也许是事先安排好来捉弄我的。但是,他捉弄我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似乎有些说不通啊。我见他看完了信,眼神茫然、黯淡,显然是走神了。
“你究竟是怎么推断出来的?”我问。
“推断出来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就那个,他是退役的海军陆战队中士啊。”
“我没时间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粗鲁地回答说,随即笑了笑,“请见谅啊。你打断了我的思路。不过没事,你当真看不出那人是个海军陆战队中士?”
“真没看出。”
“知道这个并不难,可是解释起来就有点困难了。如果有人要你证明二加二等于四,你想必会觉得挺难的,可你还是坚信这是事实。即便隔着一条街,我都能看清那人手背上挺大一块的蓝锚刺青。这自然让人联想到大海。然而,他举手投足间体现出军人的仪态,两颊留着符合部队规定的髯须。这样我们就推断出海军陆战队了。这个人有些自视颇高、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一定注意到他那副昂着头挥动手杖的模样。从他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他是个沉稳、体面的中年人。所有这些事实使我断定,他曾经是个中士。”
“太妙了!”我脱口而出。
“小事一桩,”福尔摩斯说,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我所流露出的讶异和崇敬之情使他非常自得,“我刚才还在说没案子办。看来我错了,瞧瞧这个!”他把那个信差捎来的信扔给了我。
“啊,”我大声说,一边扫了一眼,“这太可怕了!”
“这事看上去是有点不寻常,”他平静地说,“劳驾给我念一遍好吗?”
下面就是我念给他听的那封信:
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昨夜,在布里克斯顿街的劳里斯顿花园三号发生一起命案。今天凌晨两点钟左右,巡逻警察发现屋内有光亮,因知此屋一直空置,故疑有不测。巡警发现房门大开,前室空无一物,仅有男尸一具。男尸衣着齐整,衣袋中的名片上写有“伊诺克·J.德雷伯,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城”。现场无抢劫迹象,也无任何证据说明死者的死因。屋内有血迹,但尸体上并无伤痕。对于死者如何进入空屋,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深感此案诡异。请您十二点前亲临现场勘察,我将在场恭候。在您回复前,鄙人当保持现场原状。若您不能亲临现场,请务必详告,如蒙指教,不胜感激。
您忠实的
托比亚斯·格雷格森
“格雷格森是苏格兰场中最有头脑的人,”我的同伴评价说,“他和莱斯特雷德算是那群矬子中的高个。他们两人脑子反应快、精力充沛,但都过于因循守旧。两人相互间下绊子,相互猜忌,就像一对职场上的美女一样。如果他俩一起侦查这件案子,那就有乐子瞧了。”
看到福尔摩斯还能慢条斯理地侃侃而谈,我非常惊讶。“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我大声说,“我帮您雇辆马车来吧?”
“去不去我还没定呢。我这人可是懒得无可救药。不过,那也只是犯懒的时候才这样。有时我也是挺勤快的。”
“什么?这不正是你一直盼望的机会吗?”我问。
“亲爱的朋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即使我把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格雷格森和莱斯特雷德等人无疑都会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因为我没有官方身份。”
“但他在求你帮忙啊。”
“是的。他知道我比他强,他在我面前也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宁愿割下自己的舌头,也绝不愿让第三者知道。算了,我们还是去瞧瞧。我可以独自一人破案。即使什么都得不到,也可以借机嘲笑他们,走吧!”
他迅速套上外衣,举止匆忙。刚才还是无动于衷的他,现在却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戴好帽子。”他说。
“你要我也去吗?”
“是的,要是没其他事的话。”一分钟后,我们上了马车,往布里克斯顿街狂奔而去。
这天早晨起了雾,天空阴沉沉的。所有的屋顶都罩上了暗褐色的雾纱,看上去像是土黄色街道的倒影。我的伙伴兴致非常高,竟闲扯起了克雷莫纳小提琴(十六至十八世纪在意大利北部城市克雷莫纳制造的名牌优质小提琴。)与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意大利提琴制造家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小提琴。)和阿马蒂小提琴(十六至十七世纪意大利小提琴制造商阿马蒂家族制造的小提琴。)的不同。但我却一声没吭,阴郁的天气和即将面对的惨案让我心情压抑。
“你好像不把这桩案子放在心上啊。”我最后说,打断了他有关音乐的长篇大论。
“目前还不了解情况,”他回答说,“在掌握所有的证据前就开始推理,是会犯大错的,会让我们的判断产生偏差。”
“情况你很快就可以掌握,”我手指前方说,“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就是布里克斯顿街,那幢房子就是案发现场。”
“就到这里下,停车,车夫,停车!”离房子还有一百码左右的时候,他坚决要下车,于是我们步行走完了剩下的这段路。
劳里斯顿花园三号看上去非常阴森可怖。离街边不远的地方坐落着四幢房子,两幢住着人,另外两幢空着没人住,三号楼就是其中一幢空的。空屋临街的一边有上下三排窗户,阴沉沉、空荡荡的。满是灰尘的玻璃上到处贴满了“出租”的字条,像是生了白内障似的。每幢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小花园,把房子和街道隔开。花园零星地长着些歪歪扭扭的花草。有条细长的黄色小径从花园穿过,一看便知是用沙砾和黏土搅拌后铺成。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处泥泞不堪。花园四周用三英尺高的砖墙围起,墙头上竖着木栅栏。倚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警察,旁边围着几个闲着没事看热闹的人,他们使劲伸长脖子拼命往里面张望,想看看里面的状况,但什么也没看到。
我还以为夏洛克·福尔摩斯会马上进屋,着手研究案情。但是,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动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在故作姿态罢了。他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瞅瞅地面,瞅瞅天空,瞅瞅对面的屋子和那排围栏。看了一通后,他慢慢走上花园里的小径。准确地说,是沿着小径靠近草地的那一边往前走,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有两次,他停下了脚步;有一次,我看见他笑了,还听见他会意的感叹声。潮湿的泥地上有许多脚印。但是,警察在上面来回走过多次了,我真看不出福尔摩斯还能从中发现点什么。不过,我很清楚,他有敏锐的洞察力,因此坚信他一定能发现许多我所不能发现的东西。
到了房门口,一个脸色白净、头发淡黄的高个男人迎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急忙上前热情地握住我的伙伴的手。“您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吩咐过他们不得动任何东西。”
“除了那儿!”我的伙伴指着那条小径回答说,“就算是一群野牛踩过,也会比那好点。不过,格雷格森,想必您心里有谱了,否则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
“我在屋子里忙不过来了,”侦探顾左右而言他,“我的同事莱斯特雷德先生在这儿。外面的事他负责。”
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不无讥讽之意地皱了皱眉。“有您和莱斯特雷德这样的高人在,旁人也没插手的必要了。”他说。
格雷格森有些自我感觉良好。“我想,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他搓着双手说,“不过,案情还是比较离奇,我知道,您对这类案子很感兴趣。”
“您不是坐马车来的吧?”夏洛克·福尔摩斯问。
“没坐,先生。”
“莱斯特雷德也没坐吗?”
“没有,先生。”
“那我们去看看那个房间吧。”他话锋一转,随即迈步进屋。格雷格森跟在后面,一脸的诧异。
一条并不长的过道,通往厨房和下房,上面没铺地毯,满是灰尘。过道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明显关了很久没开了。从另一扇门进去是餐厅,这起神秘的案子就发生在里面。福尔摩斯走了进去,我跟在他后面,目睹凶杀现场,我心里感到非常压抑。
这是间正方形的大房间,里面任何家具都没有,显得更加宽敞。墙壁上糊着俗艳的墙纸,有些地方生了大块的霉斑。许多地方的墙纸已经大片地剥落,露出了里面发黄的灰泥。正对着房门的是一个奢华的壁炉,壁炉框是白色仿大理石做成的,炉台一端立着一截红蜡。仅有的一扇窗子肮脏不堪,室内光线昏暗,给屋里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晦暗阴郁的色彩,而四处厚厚的灰尘则更加重了这一色彩。
还没来得及关注这些细节,我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在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尸上。尸体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凝视着褪色的天花板。死者四十三四岁,中等身材,肩膀很宽,一头黑色鬈发,留着胡茬。上身穿厚粗绒大衣,里面是件马甲,领子和袖口干干净净,下着浅色的裤子。尸体旁的地板上有一顶整洁的礼帽。死者生前似乎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双手紧攥着、双臂向外伸着、双腿交织着,僵硬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愤恨的神情。这种神情似乎从未在人脸上见过。凶恶可怕的面容极度扭曲,加上低额、塌鼻和突下巴,使死者看起来非常像只猿猴。他那极不自然的痛苦扭曲的肢体,让他看起来更怪异。我见过很多不同的死状。然而,在这栋面朝伦敦郊区主干道的、阴暗肮脏的屋内,这位死者的死状是最为恐怖的了。
一向精瘦、狡猾的莱斯特雷德站在了门口,向我和我的伙伴打招呼。
“这案子会轰动全城,先生。”他说,“我也不是个雏了,但还真没见过比这更离奇的案子。”
“有线索吗?”格雷格森问。
“一丝线索都没有。”莱斯特雷德随即回答说。
福尔摩斯走近尸体旁,跪下来专心致志地查看。“你们肯定尸体上没有伤痕吗?”他指着周围点点斑斑的血迹问。
“肯定没有。”两位侦探同声回答说。
“那么,可以肯定,这些血迹是另一个人留下的。如果这是一起凶杀案的话,那人有可能就是凶手。这案子让我想起了1834年发生在乌得勒支市(荷兰中部乌得勒支省省府。)的一个案子,当时范杨森死时的状况与此相似。格雷格森,您还记得那个案子吗?”
“记不得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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