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签名(1)

2018-01-13 作者: (英)阿瑟·柯南道尔
第18章 四签名(1)

第一章 演绎推理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架的一角取下一瓶药水,再从一只整洁的摩洛哥搓纹皮革匣子里取出皮下注射针筒。他那白皙、纤长、灵巧的手指把尖细的针头装好后,将左边衬衫袖口卷了起来,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和前臂上的肌肉看了一小会儿,上面密密麻麻地满是针眼。他最后还是把针尖扎入了手臂,把小针筒推到下端,然后靠在绒面安乐椅里,舒心地长叹了口气。

每日三次,一连好几个月,我都看到他这样干。虽然都习以为常了,但我内心还是无法接受。不仅无法接受,眼看着这样,我内心一日比一日更焦躁。想到自己没有鼓起勇气制止此事,我每夜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一次又一次,我暗暗发誓想要把心里的看法说出来,可是我的伙伴总是神情冷漠,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他的强健体魄,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我对他那杰出品性的了解,都使得我没有勇气直面他。

然而那天下午,不知道是因为午餐喝了点波恩红酒,还是因为他那慢似蜗牛的动作让我看着特别恼火,我突然感到再也忍不住了。

“今天注射的是吗啡,还是可卡因?”我问。

他无精打采地把目光从那本刚翻开的黑体旧书上抬了起来。

“是可卡因,”他说,“百分之七十的浓度。你要试试吗?”

“不,不要,”我没好气地冲他说,“阿富汗战争给我留下的伤至今还未复原,我可不想再糟蹋自己的身体。”

见我气呼呼的样子,他微微一笑。“你说的也有道理,华生,”他说,“我知道对身体不好。但我发现这玩意可以刺激神经,能提神醒脑,所以它的副作用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你想想,”我诚恳地说,“代价有多大啊!你的大脑,就算正如你所说,会活跃起来,兴奋起来,可这是个病理学的过程,会引起组织病变,最终使器官功能永久丧失。这个可怕的后果,你也是知道的。这种游戏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你为何要为一时的快感而甘愿丧失天生的强健体魄呢?你要知道,我仅仅是以挚友的身份对你说,同时也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这么对你说。作为医生,我必须对你的健康负责。”

他没有生气。相反,他把双手的指尖对齐,双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好像想要和我理论理论的样子。

“我的脑子,”他说,“闲不住。有问题要思考,有工作要干,有最深奥的密码要解,或者有最复杂的分析任务,我就能回到正常状况上来。那样的话,我也就不需要这些人为的感官刺激。但现在这种平淡乏味的生活让我腻味透了。我渴求精神的愉悦。这就是我选择干这行的原因,或者毋宁说是我开创这行当的原因,因为我是这世界上唯一干这行的。”

“唯一的私家侦探?”我扬了扬眉问。

“唯一的私人咨询侦探,”他回答说,“在刑侦方面,我就是最高上诉法院。只要格雷格森、莱斯特雷德,抑或阿瑟尔尼·琼斯之流,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当然,这是常有的事——都会向我来请教。我以专家的身份,详查材料,给出专家建议。遇到这种情况,我从不争功,我的名字也不上报纸。工作本身就是给我的最高奖赏,因为它给了我一展所长的机会,我从中获得了快乐。在杰斐逊·霍普的案子中,你也亲身体会过了我的工作方式。”

“是的,没错,”我热忱地说,“这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已经把它写成一本小册子,起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名称,叫《血字的研究》。”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下,”他说,“说实话,我不敢恭维。案件侦破工作是,且应当是严谨的科学,应该冷静地对待,不能掺杂任何情感因素。你却给它抹上了浪漫的色彩,就像是把爱情故事,或私奔的情节放入欧几里得的第五命题中去一样。”

“但这里面是有爱情成分啊,”我反驳说,“我总不能歪曲事实吧。”

“不是所有的事实都要写进去的。或者说,至少,在写的时候要分清主次。这件案子中值得一提的就只有分析推理过程。我就是从结果到原因逐步推理,层层抽丝剥茧,最后成功破案的。”

他的批评让我很恼火,因为我写那东西是为了让他高兴高兴的。我也承认,他这样妄自尊大让我很不高兴。他好像是想要作品中的每一行都只写他的那些丰功伟绩。在贝克大街和他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位同伴无论默不作声还是侃侃说教,都掩盖不住他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然而,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揉我那条受过伤的腿。这条腿以前被子弹打穿过,虽然现在走路已无大碍,但每逢天气变化,就会痛个不停。

“我的业务最近发展到了欧洲大陆,”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说,把欧石南根雕成的老烟斗装满了烟,“上礼拜有个叫福朗斯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咨询。此人你可能听说过,近来在法国侦探界已开始崭露头角。他有着凯尔特人的敏锐直觉,但在知识面上却有所欠缺。广博的知识面是进一步提高破案水平所必须的前提条件。他请教的案子与一份遗嘱有关,非常有意思。我让他去参考一下两桩类似的案例:一桩于1857年发生在里加(拉脱维亚的首都,临里加湾。),另一桩于1871年发生在圣路易斯(美国密苏里州东部港市。)。两桩案件给了他启示。这里有封今天早上收到的来信,他在信中对我给予的帮助表示感谢。”

说着,他把一张信纸扔了过来。从国外寄来的信笺已是皱巴巴的了。我眼睛扫了一遍,尽是些恭维之词,其中不乏“伟大”、“手法高明”、“行动有力”等,都表明了那个法国人的无限崇敬之意。

“他这语气像对老师致敬一样。”我说。

“啊,他把我给予的帮助看得过高了。”夏洛克·福尔摩斯高兴地说,“他自己有相当高的天分。一位理想的侦探需具备三个条件,他具备两个。他观察力强,演绎推理能力强。他唯一欠缺的是知识面窄,不过可以通过时间弥补。目前他正在把拙作翻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哦,你不知道啊?”他大笑着说,“哎呀,很惭愧,就是几篇论文而已,都是谈刑侦技术的。例如,有一篇题为《各种烟灰之鉴定》。我在文中列举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丝,配上彩色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差异。这种区分在刑事案件的罪证鉴定中是常有的事,有时还是最重要的线索。如果你能确定,比如说,某个凶手吸的是印度仑卡烟,那侦查范围显然就大大缩小了。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印度特里其雪茄的黑色烟灰与‘鸟眼烟’的白色绒状烟灰完全不同,就像卷心菜与土豆间的差异一样显而易见。”

“你对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能观察得细致入微。”

“我很重视细节。这里有篇足迹追踪的专论,里面还谈到石膏取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篇新奇的小文章,讲的是职业对手形的影响,如石匠、水手、木雕工、排字工、纺织工、钻石工的手形图。这对科学探案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尤其是无名尸体的辨认,或者罪犯身份的认定等。我的这些嗜好,你听得烦吧。”

“没有的事,”我诚心诚意地说,“我非常感兴趣,尤其是上次有机会看你在实践中应用过。你刚才谈了观察和分析。想必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

“噢,不尽然,”他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回答说,浓浓的青烟一圈圈地从烟斗往外冒,“比如说,通过观察,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去过威格莫街的邮局。但是我可以通过演绎推理知道,你发了封电报。”

“对了!”我说,“两件事都说对了!但是,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也只是突然起念去发电报,事后从没跟人提过。”

“事情很简单,”看着我惊奇的样子,他轻声笑着说,“这太简单了。解释原本都是多余的,不过却可以划分一下观察和分析的界限。观察发现您鞋背面沾了些红泥。威格莫街的邮局门口,人行道被挖开了,挖出来的泥土堆在路上,进邮局肯定会踩到这些泥土。这种土是红色的,很特别。据我所知,附近其他地方都没有。这些就是观察到的。其他的就是演绎推理来的。”

“那你怎样推理出发电报的呢?”

“嗯,整整一上午,我都坐你对面。我当然知道你没写信。我又见你那开着的抽屉里有一版邮票,还有一扎明信片。那你去邮局,不是发电报,是干什么呢?排除所有其他可能的因素,剩下的就是事实。”

“这件事确实是这样的,”我想了想后,回答说,“然而正如你所说的,这事确实再简单不过了。我提个更难的问题来验证一下你的理论,介意吗?”

“求之不得,”他回答说,“这样也省得我再注射一针可卡因。你尽管放马过来,问题越难我越高兴。”

“我听你说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用过的东西,都会打上使用者的烙印,训练有素的人都能识别出来。那好,我这里有块表,刚刚到我手上。请你告诉我,它原来的主人有什么样的性格或习惯?”

我把表递给了他,心里暗暗发笑。因为在我看来,这次考验他是没法通过的,我是想给他个教训,因为他老是一副自以为是的腔调。他把表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盯着表盘端详了一会儿,打开表后盖,仔细检查里面的机芯。开始是用肉眼看,接着又用高倍放大镜察看。最后他合上表盖,把表还给我。望着他一脸的沮丧,我差点都要笑起来了。

“什么痕迹都观察不到,”他说,“这块表最近刚冲洗过,任何有价值的痕迹都没留下。”

“你说得对,”我回答说,“在到手之前确实冲洗过。”我心中腹诽,这位同伴找了最蹩脚、最无力的托词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就算表没洗过,他又能找到什么痕迹呢?

“虽然痕迹不够多,但我的勘查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他那双迷茫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斟词酌句地说,“如有不当,敬请指正。据我判断,这表原属你哥哥所有,是你父亲给他的。”

“这点,你肯定是从表壳上的缩写字母HW推断来的吧?”

“没错。W是您姓氏的首字母。这块表大约是五十年前生产的,这两个字母也是那个时候刻上去的,所以是上一辈人刻的。首饰之类的东西一般都传给长子,长子大多与父亲同名。你父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去世多年了。因此,这块表就传到了您哥哥手里。”

“你说的这些全对。”我说,“还有什么吗?”

“你哥哥是个不爱整洁,非常邋遢、马虎的人。他原本有很好的前程,可惜他没抓住机会,生活得穷困潦倒,偶尔也会风光一阵子,他最后染上了嗜酒的毛病,死了。我能推断出的全在这里了。”

我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来,焦躁不安地在屋里徘徊,心里感到非常痛苦。

“太卑鄙了吧,福尔摩斯,”我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下作。你调查完我哥哥的悲惨经历,现在又以主观臆测的方式来推理出这个事实。你认为,我会相信你是从这块旧表看出来的吗?坦率地说,你这样做太残忍了,跟骗子的伎俩没有两样。”

“亲爱的华生,”他和蔼地说,“请接受我的道歉。我把它纯粹当作问题来分析,忘了这事对你来说是隐私,会让你很痛苦。不过,我向你保证,在你把这块表给我看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那你怎么会对事实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每一点每一滴都准确无误。”

“啊,这是运气。我只是把那些可能性较大的东西说出来。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准确。”

“但这不会仅仅是主观臆测吧?”

“不,不,我从不臆测。那可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对逻辑推理来说是要命的。你认为这很奇怪,只是因为你和我的思路不一样,没有注意到那些能导致大推理的小事实。比如说,我一开始就说,你哥哥是个很马虎的人。你看表壳下方有两个凹痕,上面到处都是磕碰的痕迹。这是由于习惯把其他硬物,如硬币、钥匙之类的放在同一口袋里造成的。那这样一个推论也就算不上牵强了:能继承这样贵重物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会差了。”

我点了点头,认同他的分析。

“在英国,当铺老板每收到一块表,他们通常都会用针尖在表壳里面刻上当票号。这比挂个标签要方便得多,可以防止票号遗失或搞错。我用放大镜至少在表壳内侧看到四处这样的号码。结论是,你哥哥经常手头不宽裕。第二个结论是,他有时也会突然走运,否则就不会把表赎回。最后,请你看看里盖,上面有个上弦的钥匙孔,孔的周围有很多划痕,是钥匙划伤的。意识清醒的人上弦时怎么会划出这么多的划痕呢?但是那些酒鬼的表上面一定可以看得到。因为他们夜晚上弦时,手拿不稳,于是留下这样的痕迹。这里面哪有什么神秘可言?”

“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我回答说,“刚才错怪你了,很抱歉!没想到你的分析能力有如此高超。你目前手头上有新案子了吗?”

“没有,所以才注射可卡因。脑子不用,我就活不下去。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到窗子边上来看看。还有比这更枯燥、乏味、无聊的世界吗?瞧瞧,黄雾弥漫街道,穿过灰暗的屋子。还有比这更了无生趣、更物欲横流的吗?医生!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空有一身的本事又有什么用呢?犯罪也是老套,生存也是无奇,一切都是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我正想开口驳斥他这番偏激的言辞,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房东太太进来了,手上的黄铜托盘里放着一张名片。

“一位年轻的姑娘想见你,先生。”她对我的伙伴说。

“玛丽·莫斯坦小姐,”他看着名片说,“哼!我想不起这名字。请小姐上来,赫德森太太。别走!华生医生,您就待我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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