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灯笼高举起来,手不住地颤抖,笼罩在我们身上的灯光忽闪忽闪地,摇摆不定。莫斯坦小姐抓住我的手腕,我们都站住侧耳倾听,只听见几个人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从眼前漆黑的大宅邸里传出一个女人凄厉恐惧的尖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撒迪厄斯说,“家里就她一个女人。请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回来。”
他快步来到了门口,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
“哦,撒迪厄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好啦!撒迪厄斯先生!”
我们听见她喜不自禁地重复着。门关上了,但她的声音依然在回荡。
撒迪厄斯把灯笼留给了我们。福尔摩斯提着灯笼,缓慢地四下照了照,仔细地看了看这栋房子,还有空地上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莫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手握着手。爱情是一种奇异却又微妙的东西。两个人在白天才刚认识,彼此间还未说过一句情话,也未交换过爱的眼神,但在这个时刻,我们竟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对方。后来想起此事,我就觉得非常有意思。但在当时,我向她伸出了手,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她后来经常对我说,她也是本能地靠向我,这样才能放松些,安全些。我俩就像孩子一样,手牵手站在一起,尽管周围一切都黑乎乎的,但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
“这地方真奇怪!”她说,朝四周看了看。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跑到这儿来打洞了。我只在白拉莱特(澳大利亚东南部城市。)附近一座小山边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当时探矿队正在那儿钻探。”
“这里也是钻探成这样的,”福尔摩斯说,“这些都是寻找财宝留下的痕迹。你们一定记得,他们可是花了六年的时间寻找。这也难怪整个庭院都挖得像个沙砾坑。”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忽然打开了,撒迪厄斯·舒尔托仓皇跑了出来,双手抬起,眼里满是恐惧。
“巴索洛缪出事儿了!”他大喊道,“巴索洛缪出事儿了!吓死我了!我要崩溃了。”
确实,他吓得都要哭了,露在羔皮衣领外的整张脸都在抽搐着,毫无血色,就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一脸无助和哀求的神情。
“到室内去看看,”福尔摩斯利索、沉稳地说。
“是啊,请进!”撒迪厄斯恳请着,“我真的人都要吓晕了!”
我们跟着他走进了过道左侧管家的房间。老太太正惊魂未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攥着手指,但是莫斯坦小姐的出现似乎使她找到了情绪宣泄的机会。
“上帝啊,多么甜美、安详的脸蛋啊!”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嚷着,“看到您,我心里踏实多了!天哪,我今天可被折磨得够呛啊!”
我的同伴轻拍着她那粗糙、干瘦的手掌,喃喃低声,轻柔地抚慰她。老太太那已然失去血色的脸才逐渐恢复过来。
“主人把自己锁在房里,叫他也不应,”她解释道,“一整天,我都在等候他的使唤。他经常喜欢一个人待着,但是一小时前,我担心出事,就上楼来从钥匙孔往里偷偷看了一下。撒迪厄斯先生,您上楼,亲自去看看!十年来,我目睹过巴索洛缪先生的喜怒哀乐,但却从没见过他脸上有过那样的表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带路。撒迪厄斯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全身战栗,脚都站不稳了,我只得用手架着他的胳膊,一起上楼。在上楼时,福尔摩斯一而再地掏出放大镜,仔细查看了楼梯棕毯上的痕迹。在我眼里,这只不过是些不规则的灰尘印。他把手里的提灯放得很低,一步一步慢慢地挪着,锐利的眼神左顾右盼。莫斯坦小姐则待在楼下,跟惊魂未定的女管家做伴。
走过三段楼梯,前面是一条笔直的过道。过道右边挂着一幅绘有图案的印度挂毯,左边有三扇门。福尔摩斯沿着过道,依然不慌不忙地慢步走着,我们紧跟其后,身后长长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映在地上。我们来到了第三个门前,福尔摩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使劲扭动门把手,想用力把它打开。但是,里面把门反锁了。我们把灯紧贴门缝,可以看到一根粗大的门闩。不过,因为把钥匙拧了过来,所以锁孔半开着。夏洛克·福尔摩斯俯身从钥匙孔向里看,可马上又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里面确实很恐怖,华生。”他说,我从来未见过他如此动容。“看看您弄得懂是怎么回事吗?”
我低头透过钥匙孔朝里面一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月光从窗户泻入,光线影影绰绰,照亮屋内。半空中悬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我,其余身体部分都在暗处。那张脸恍若就是我们的新朋友撒迪厄斯的,一样的高前额,光亮的秃顶,一样的一圈红发,一样的面无血色。但是,面部表情却凝固成一种恐怖的笑容。咧着嘴露齿而笑,笑容僵硬,极不自然。月光下的房间里静寂无声,这样的笑容比怒容或扭曲的面容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张脸与那位小个子的朋友的脸非常相像,我不禁转过头来看一看他是否在我们身边。这时,我想起他曾告诉过我们,他们兄弟俩是双胞胎。
“太恐怖啦!”我对福尔摩斯说,“我们怎么办?”
“得把门打开。”他回答说。说着,他整个身体往门上一靠,对着门锁猛一发力。
门咯吱响了一下,但却没开。我们一起合力猛地再撞了一次。这下门啪地一声开了。我们进入了巴索洛缪的房间。
房间看上去像是个化学试验室。正对着房门的墙边摆放着两排玻璃瓶,都用玻璃瓶塞封了口。桌上都是本生灯、试验管和蒸馏汽。房间的角落里放着藤条制的箱子,箱子里面是硫酸瓶子。其中有一个瓶子好像有漏,也可能是破了,从里面流出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像是柏油味。屋子的一边架着一副梯子,梯子下面是一堆散落的板条和灰泥。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正好能容一人出入。梯子下面的地上零乱地放着一卷长绳。
桌子边有一把扶手木椅,上面瘫坐着这栋房子的主人。他的头歪靠在左肩上,面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身体冰冷、僵直,显然已死亡好多个小时了。他的五官和四肢都扭曲变形了,看起来非常古怪。他的手放在桌上,手边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根硬实的棕色木棒。木棒的上方用粗麻线绑了块石头,像是一把锤子。在这根木棒边上有一张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后,把它递给了我。
“你看到了。”他皱起眉头说。
借着手上提灯的光亮,我惊恐地发现,上面写着“四签名”。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谋杀!”他边弯腰验尸,边回答说,“啊!不出所料,看这里!”
他指着尸体耳朵上方,只见一根长长的、黑色的刺扎在皮肤里。
“像是根荆刺。”我说。
“是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当心点,荆刺有毒。”
我用手指捏住,把它拔了出来。刺一取出,伤口立即就合拢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伤口处只看得见一个非常细小的血点。
“在我看来,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个谜,”我说,“不但没弄明白,反而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恰恰相反,”他回答说,“事情一步一步地清晰起来了,我只要再弄清楚几个环节,整个案件就真相大白了。”
自从进屋后,我们几乎把那位同伴忘了。他依然是惊恐万状,双手紧攥着,痛苦地呻吟着,站在房门口。可是,他忽然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尖叫。
“财宝不见了,”他大声说,“他们把财宝抢走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财宝放下来的。是我帮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见过他的人!昨晚我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到他锁门呢。”
“当时是什么时间?”
“十点。现在他死了,如果报警的话,警察会怀疑是我干的。天啊,他们一定会这样想。你们不会怀疑我吧?你们肯定不会以为是我杀了他吧?要是我谋杀了他,我还会请你们过来吗?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知道我快疯了!”
他狂躁不已,全身上下像在抽筋一样,手舞足蹈的。
“您不用担心,舒尔托先生,”福尔摩斯友好地说,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听我的建议,驱车去警察局报案。尽全力配合他们,我们在这儿等您回来。”
小个子唯唯诺诺地听从了福尔摩斯的安排。我们听见他踉踉跄跄地摸黑下了楼。
第六章 福尔摩斯演示案情
“对啦,华生,”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说,“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时间,得好好地利用起来吧。我告诉过你了,这桩案子我差不多弄明白了,可是我们也不能太过自信,省得出错。虽然本案现在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背后也许还暗藏着玄机呢。”
“简单?”我不禁脱口说。
“当然,”他说话的腔调就像个教授,在向班上的学生冷静地讲解,“请你坐在这个角落别动,以免你的脚印破坏了现场。现在开始工作!首先,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房门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就没开过,那么窗户呢?”他提着灯穿过房间来到窗户边,一边观察,嘴里一边嘟嘟嚷嚷的,好像不是在跟我讲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窗子从里面关上了,窗框很结实,两边没有铰链。我们来把它打开。附近没有下水管道,房顶也隔得很远。但是,有人爬上过窗台。昨晚下过小雨。窗台上有一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形的泥印。地板上也有,桌旁还有一个。华生,看这里!这个证据真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这并不是脚印啊。”我说。
“但它却给我们提供了更有价值的信息。这是一根木桩留下的印子。你看窗台这里是靴子印,厚底靴的后跟上钉了一个宽铁掌。它旁边的是木腿留下的印迹。”
“是那个装着木腿的人。”
“不错,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个身手好、动作快的同谋。医生,你能爬上那堵墙吗?”
我向窗外看了看,月光依然如水般泻落在宅邸的那个角上。我们的位置离地面有六十多英尺。我打量了一下墙面,没有一处可以踏脚的地方,连个砖缝也没有。
“绝对不可能。”我回答说。
“如果没人帮忙的话,不可能爬得上。但是,假如你有个朋友把屋子角落里的那根粗绳拴在墙上的这个大环上,再把另一头从上面放下来。我想,只要你有点力气,即使腿有残疾,也能顺着绳子爬上来。当然,也可以按照同样的方法下去。你的同伙再把绳子拉上来,从环上解下,关上窗户,从里面拴上,再按原路离开。这里有个小细节值得注意,”他指着绳子,接着说,“我们那位装了木腿的朋友虽然爬墙的技术不错,但手掌却远没有职业水手那样粗糙。我用放大镜观察,发现绳子上有多处血迹,尤其在绳子的末端更是如此。由此可推断,他顺着绳子滑下来的时候,速度非常快,结果把手掌上的皮肤磨破了。”
“你分析得很好,”我说,“但这件事情却越来越玄乎了。那个神秘的同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怎么进屋的呢?”
“是啊,那个同伙!”福尔摩斯不由自主地反复说,“那个同伙!那个同伙真是有点意思。案子因为他的出现而显得不同寻常。我想,那个同伙使我国的案件纪实录翻开了新的一页,类似的案件只在印度出现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具体地点在森尼干比亚。”
“那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我又一次问,“门锁着,窗户又够不着,是从烟囱爬进来的吗?”
“烟囱的入口太窄了,”他回答说,“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追问着。
“你又不运用我的理念,”他摇了摇头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只要把不可能的因素排除掉,剩下的因素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我们知道,他不是从房门进来的,也不是从窗户或者烟囱爬进来的。我们也知道他不可能事先躲在屋里边,因为屋里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那他是从哪儿进来的呢?”
“那他就是从屋顶那个洞里进来的。”我大声说。
“就是这样进来的。他一定是从那个洞进来的。能否请你帮我拿一下灯,我们现在勘查一下房间的上面,那间发现财宝的密室。”
他爬上了梯子,双手各抓住一根椽木,翻身上了阁楼。接着,他俯下身子,伸手接过灯,我也跟着爬了上去。
我们所在的密室大约有十英尺长,六英尺宽。阁楼的地面是用椽木铺成的,椽木与椽木间的缝隙用薄木条和灰泥糊上了,因此只能踩着一根根的椽木走。上面的顶棚尖尖的,显然是屋顶的内侧。阁楼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经年累积起来的厚厚的灰尘。
“到这儿了,你看,”夏洛克·福尔摩斯说,手摸着斜屋面,“这是通向屋顶的暗门。我把它推开,外面就是微斜的屋顶,也就是案件中的关键人物进入案发现场的通道。我们来看看,是否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
他把手里的灯放低,照着地板上。就在这时,我看见他那天晚上第二次面露惊诧的神情。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吓得浑身冰凉。满地都是赤足的脚印,非常清晰,非常完整,但却不到正常人的脚印一半大。
“福尔摩斯,”我轻声细语地说,“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是个孩子干的。”
他心神不一会儿就稍稍定了下来。
“我也一下子蒙了,”他说,“但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一时没想到,本该想到这一点的。这里已经看过了,我们下去吧。”
“那你是怎么看那些脚印的呢?”回到下面的房间后,我急切地问。
“亲爱的华生,你自己分析看看,”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我的方法,用来分析分析,再把我们两人的结论对比一下,会很有收获的。”
即使有了这些事实,我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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