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四签名(11)

2018-01-13 作者: (英)阿瑟·柯南道尔
第28章 四签名(11)

“正因为简单,所以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于是,我决定根据这个想法展开调查。为了不引起注意,我随即换上了一身水手服,到下游的船坞里头挨家挨户打听。查了十五个船坞都没找到,可查到第十六个船坞,也就是雅各布逊船坞,我了解到两天前有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到船坞,请人修理船舵。‘船舵其实没什么毛病,’那里的工头说,‘就是在上面加了几根红色线条。’就在那时,过来一个人,正是失踪了的船主茂迪凯·史密斯。他喝得醉醺醺的。当然,我不认识他,不过他大声地自报家门,‘晚上八点我要用船。记住了,八点整。两位客人等着要用船。’显然,他们给的报酬很高。他身上有很多钱,拍着钱包四处炫耀。我跟踪他走了一段路,见他拐进了一家酒馆。于是我就回船坞,半道上遇到了我雇的一个人,我安排他在那里盯着那艘蒸汽船。一旦他们驶离,他就到河边朝我们挥动手帕。我们就在河面上拦住他们,要是还不能人赃俱获,那就怪了。”

“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凶,”琼斯说,“您的整个计划还是很周密。要是我来安排的话,一定会派一队警察埋伏在雅各布逊船坞,他们一到,就地逮捕。”

“可不能这样干。斯莫尔那家伙相当狡猾。他肯定会派人先探探路,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再隐匿一个礼拜。”

“你要是盯住了茂迪凯·史密斯,也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我说。

“那样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我认为,史密斯绝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住处。只要有酒喝,有钱花,他还会管其他的事吗?他们会给史密斯发送指令。是的,我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这样做是最佳选择。”

说话时,我们穿过了泰晤士河上面的一座座大桥。出市区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圣保罗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上,熠熠生辉。我们还未到伦敦塔,夜色已经笼罩了四野。

“那就是雅各布逊船坞,”福尔摩斯说着,指着萨里郡附近升起的一根根桅杆和船帆,“我们跟着这一队队驳船,在水面上慢慢地来回游弋。”他从口袋掏出一副夜视望远镜,观察岸上的动静。“我看见我派去监视的人了,”他说,“但他没有用手帕发信号。”

“我们还是再往下游去一点,拦在前面等他们。”琼斯迫不及待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都急不可耐,就连那几个对此次任务一无所知的警察和司炉工也是如此。

“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当然,”福尔摩斯回应说,“虽然他们往下游去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们也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从目前所处的位置,我们可以看到船坞的入口处,但他们却发现不了我们。今晚万里无云,月色皎洁,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瞧瞧,远处那伙人在煤气灯下面忙碌着。”

“他们都是在船坞干活的工人。”

“虽然外表粗鄙,但我知道,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永不熄灭的灵魂之火在燃烧。你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也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人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有人说,人是动物躯体内的灵魂。”我说。

“温伍德·里德在这个问题上见解精当,”福尔摩斯说,“他说,每个分开的个体都是难解之谜,但当所有的个体聚集到一起,人就是可以精确分析的确切存在了。比如说,您无法预测一个人会采取何种行动,但却能够肯定地说,一般情况下人会怎么做。个体千差万别,而大概的概率却是稳定的,统计学家就是这么说的。那是手帕在挥动吗?没错,那边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对,是你雇的帮手,”我大声说,“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曙光’号,”福尔摩斯激动地说,“速度飞快。机械师,全速前进,跟紧了那艘亮着黄灯的蒸汽船。上帝啊,要是让它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跑掉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曙光”号一下子就出了船坞,从两三条小船中间驶过。等它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已在飞速前行。它紧靠着岸边,顺流疾行。琼斯一脸铁青地看着,直摇头。

“那船太快了,”他说,“我怀疑可能追不上。”

“我们必须要追上它,”福尔摩斯的话从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司炉工,加煤!加煤!开足最大马力!就是把船烧了,也要抓住他们!”

我们死死地咬住“曙光”号不放。锅炉的火烧到最大,大马力引擎,轰隆作响,像颗巨大的金属心脏在跳动。尖尖的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左右两侧涌起滚滚的巨浪。引擎每一次悸动,船身都会跳动、震颤,仿若一个活物。船舷上,一盏黄色大灯照在前方,只见一道长长的光线在闪动跳跃着。正前方水面上有个黑色的影子忽隐忽现,便是“曙光”号。它身后泛起两行白色的浪花,可见它行进的速度惊人。我们在河面上的各种驳船、蒸汽船、商船间飞速穿插,一个接一个地急速绕过。我们在黑暗中欢呼,可“曙光”号依然在闪电般前进,我们依然紧跟其后。

“加煤!伙计们,加煤!”福尔摩斯朝甲板下方的蒸汽机房喊着,“尽一切可能加大马力!”机房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鹰一般焦急的面孔上。

“我觉得我们靠近了一点。”琼斯望着“曙光”号说。

“确实如此,”我说,“再过几分钟就能赶上了。”

然而,就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一条拖船拖着三条驳船横插过来,挡在我们面前。多亏我们使劲往下扳舵减速,才没撞上。不过等到我们绕过它们,接着向前追赶时,“曙光”号已经走了有二百多码。不过,依然在视野中。抑郁朦胧的傍晚已为繁星满天的晚上所取代。我们的锅炉已烧到了极限,输出巨大的能量推动我们前行,脆弱的船身猛烈地震颤,咯吱作响。我们从伦敦桥下穿过,把西印船坞抛在后面,沿着长长的戴特弗德河而下,绕过恶犬岛,接着向前追。我们前方那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清晰起来,分明是漂亮的“曙光”号。琼斯把船上的探照灯照着它,“曙光”号甲板上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一人坐在船尾弯腰蹲着,下方双膝间有个黑色的东西。他身边有团黑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纽芬兰狗。一个男孩掌舵,借着锅炉的红光,我看见老史密斯赤裸着上身,拼命地在加煤。起先他们也许还不能肯定我们真是在追他们,但现在看到我们一步不落地跟着,不久就肯定是在追他们了。到了格林威治,两船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克沃尔的时候相隔只有二百五十步了。我一生到过很多国家,在那里追逐过很多的猎物,但没有一次像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逐凶犯这样惊险刺激。我们一步步靠近前面的船。由于夜深人静,我们都能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发动机的轰鸣声。船尾的那个人依然蹲在甲板上,双臂在不断挥舞着。他不时抬起头来,目测两船间的距离。距离越来越近了,琼斯喝令着他们停船。虽然相隔四条船的距离,但两船仍然在高速飞驰。行驶在这个河段,两岸可以一览无遗,一边是巴克英平地,另一边则是普拉姆斯梯德沼泽。听到我们的喊叫,船尾那个人从甲板上站起身来,朝我们挥舞着双拳,声嘶力竭地大骂。这是个身体健硕的家伙。他双腿分开站立时,可以看见他右大腿以下都残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木棍。听见他刺耳的怒骂声,甲板上那团蜷缩着的东西开始挪动,站起身来,原来是个矮小的黑人。我从未见过这么矮的人,长着一颗畸形的大脑袋,蓬乱的头发像杂草一样。福尔摩斯已把手枪拿在手里。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野蛮人,我也掏出了手枪。他整个人都裹在一样像是黑色大衣或毯子之类的东西里面,只有脸露在外面,可这张可怕的脸足以让人夜不能寐。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它把全世界最狰狞、最凶残的五官都集中到一块了:两只小眼闪着凶光,厚厚的嘴唇往外面翻着,露出里面的牙齿,龇牙咧嘴地朝我们狂喊乱叫,像只发疯了的野兽。

“他一抬手,就开枪。”福尔摩斯轻声说。

这时,两船相隔只有一条船的距离,几乎就要追上了。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甲板上的那两个人了。那个白人叉着双腿站立,嘴里在不停地咒骂,那个长相丑恶的矬子露出满嘴的黄牙,对站在灯光下的我们咬牙切齿。

幸好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矬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像教学用尺样的、短短的圆形木棒,放到唇边。我和福尔摩斯同时开了枪。那人身体一晃,双手撒开,一声惨叫,歪着身子跌入河中。刹那间,他那双怨毒的眼睛就消失在了白色的旋涡中。与此同时,那装木腿的人冲向了船舵,使劲扳动舵柄,船朝南岸直冲过去,我们从他们的船尾擦过,差一点就撞上了。我们随即改变方向追去,这时“曙光”号已经靠近岸边。这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月光洒在空旷的沼泽地上,一个个臭水坑和一堆堆腐烂了的植物四处可见。只听砰的一声,那艘蒸汽船一头扎进了岸边的泥地里,搁浅了。船头指向天空,船尾淹在水里。那个亡命徒跳上了岸,可是他那条木腿却完全陷进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拼命挣扎,拼命扭动,可是一步也动弹不了。他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声,左脚在泥地里疯狂地踢踹。可是,他越是挣扎,那条木腿在泥淖中陷得就越深。等我们把船靠稳,他已深深地陷在泥地里,丝毫都动弹不得。我们把一根绳子扔过去,套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往外拉,才把他像拉死鱼一样地拽上了船。史密斯父子阴沉着脸,坐在“曙光”号上,听到我们的指令,也乖乖地上到我们船上来。我们牵引着“曙光”号,把它拉出了泥地。一只印度风格的铁箱摆在船的甲板上。不用说,这肯定是给舒尔托一家人招来灾祸的那个宝箱。箱子上了钥锁,非常重。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进我们的小船舱里。我们的船慢慢地逆流而上,探照灯在水面上四处照看,可是那个野蛮人已是踪迹全无,大概已葬身于泰晤士河底了。

“看这儿,”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我们差点就开晚了枪。”好险啊,就在我们先前站的地方后面,插着一根致命的毒刺。这一定是在我们开枪的那一瞬间,从我们两人中间射过来的。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瞅着那根毒刺笑了,而我每每想到那晚与死亡擦肩而过,不免有些后怕。

第十一章 巨额的阿格拉财富

落网的凶犯在船舱里面朝铁箱坐着。为了这只铁箱,他算计了很多年,费尽了心机。他皮肤晒得黝黑,两眼冒着凶光,赤褐色的脸上满是横七竖八的纵横,显然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下巴上的胡须根根直立,可见他性格倔强,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原本黑色的卷发已然变得斑白,可推测到他的年龄大概五十岁上下。他心情平静时,面容还算不太让人讨厌。可是,我后来发现,他一发起火来,那双浓密的眉毛和突出的下巴却能让人生畏。这时,他那双戴着镣铐的手放在膝上,头低垂在胸前,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只铁箱。就是为了这只铁箱,他才行凶杀人的。我感到,他那木然的面容中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悲伤。他抬头看我时,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嘲的味道。

“行啦,乔纳森·斯莫尔,”福尔摩斯说,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我也不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我也不想,先生,”他坦率地回答,“情况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向您发誓,我从未想过要杀舒尔托先生。是那个小恶魔童格,用那该死的毒刺射杀了他。先生,这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用绳子抽了那个家伙一顿,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了。”

“来支雪茄吧,”福尔摩斯说,“这是我的酒瓶,喝口酒暖暖身子,您全身都湿透了。那个黑家伙个头又小,身体又弱。您顺着绳子往上爬的时候,怎会知道他能对付得了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您真神了,啥都知道,好像当时就在现场一样。事实上,我原以为房间里没人。我对那幢宅邸里所有人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那个时候,舒尔托先生通常下楼去吃晚饭了。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为自己辩护的最佳方式就是说出实情。不过,当时在室内的如果是那个老少校,我肯定会立马扑上去杀了他。对我来说,杀他和抽这支雪茄一样,不会让我有丝毫的内疚。可是,我与小舒尔托没有一点恩怨,现在却因他而被捕,真是造孽啊。”

“您的案子由苏格兰场的阿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他将会把您带到我家去,我想请您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地告诉我。您得向我吐露实情,或许我还能帮帮您。我想,我能够证明,那种毒发作非常快,在您爬进屋子之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他确实已经死了,先生。等我从窗子爬进房间里,看见他脑袋歪在肩上,咧着嘴朝我笑,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真的吓倒了,先生。要不是他跑得快,我定会把他给杀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手里的棍子留在了现场,毒刺也丢了。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我敢说,就是这些东西让您查到我们头上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发现线索的。我并不为此憎恨您,这似乎有些奇怪,”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有权得到那五十万英镑。我前半生原本在安达曼修防波堤,这后半生可能要到达特穆尔高原(指英格兰西南部的沼泽地。)去挖排水沟了。自从盯上名叫阿奇米特的商人那天起,就被阿格拉财宝缠上了,我的厄运也就开始了。谁占有这批财宝,谁就会倒霉。阿奇米特就是因为它而被人杀死了,舒尔托少校就是因为它而生活在恐怖和内疚中,我就是因为它而失去一生的自由。”

这时,脸庞宽大、肩膀厚实的阿瑟尔尼·琼斯出现在狭小的船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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