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景不长。突然,事先没有丝毫的征兆,爆发了大规模的兵变(指1857—1858年印度本地士兵反对英国殖民政策的暴动。)。头一个月,印度还像萨里郡和肯特郡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祥和。到下一个月,二十多万的黑皮肤魔鬼就失去了控制,整个印度就成了地狱。当然,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先生们都听说过了,你们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我可不识得几个字。我只知道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我们种植园所在的地方叫作穆特拉,临近西北省份的边界。每天晚上许多房子被焚毁,火光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每天白天都有一队队的欧洲人携带着家眷经过我们种植园,前往阿格拉城去避难,那里是驻军最近的地方。亚伯·怀特先生脾气很倔强。他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很快风头就会过去。他依旧坐在阳台上喝着威士忌酒,抽着雪茄烟,而这个国家已是烽烟四起了。当然,我,还有账房兼管事的道森夫妇依然陪着他。唉,有一天该来的终于来了。我那天去了离家很远的种植园,到晚上才慢慢地骑马回家。途中,我突然看到陡峭的谷底有样东西蜷缩成一团。骑马走过去一看,顿时全身冰凉。我看见,道森的妻子浑身上下都是刀痕,尸骸被豺狼和野狗啃去了一半。不远处的路上趴着道森的尸体,手里的枪已弹匣空空。他前面是四具印度士兵的尸首,倒在了一起。我勒住了马的缰绳,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那时,只见亚伯·怀特先生住的房子冒起了浓烟,火苗已蹿上了屋顶。那时,我知道,即使我赶回去,也帮不上雇主的忙了。我掺和进去,只会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我站在那里,看到几百个黑衣魔鬼,穿着红色制服骑在马上,围在着火的房子周围,手舞足蹈,疯狂号叫。其中有几个人指了指我,接着两颗子弹从我头上掠过。于是,我掉转马头穿过一块块稻田,深夜时分才安全抵达阿格拉城。
“但是,我发现,阿格拉也并不安全。整个印度像是被人捅破的马蜂窝。只要有英国人能聚在一起,他们就会架起枪来守卫自己的阵地。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无助的难民。这是一场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为残酷的是,我们的敌人不管是步兵、骑兵或是炮兵,都是我们训练过的精兵,他们手持我们给予的武器,吹着我们的军号。在阿格拉,驻扎着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一些锡克兵,两支骑兵和一队炮兵。文职人员和商人组建了一支义勇军,我就加入了这支部队,拖着木制假腿参战了。7月初,我们去沙根吉迎击叛军,一度打退了他们,可是因为弹药不足,不得不退守城内。
“各处传来的都是坏消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要看一下地图就能知道,我们正处于叛乱的中心。东边一百多英里外是拉克瑙;南方同样远的地方是康普城。周围无论何处,都是打砸抢、杀戮和暴行。
“阿格拉城很大,聚集着持不同宗教信仰的狂热信徒。我们人手很少,如果分散到狭长曲折的街道上去的话,根本不起作用。所以,我们的长官就在河对岸一座阿格拉的古要塞里建起了驻地。不知你们几位有没有人知道或听说过这座古要塞?这个古要塞非常诡异,虽然我也曾到过一些古怪的地方,但它是其中最诡异的地方。首先,这地方很大。我估计占地得有好多、好多英亩。古要塞中有一部分是现代建造的,不但容下了所有的士兵、妇孺和给养,还多出了很大一块空地。可是这部分现代建筑的大小不到古建筑的四分之一。从来也没人进过那部分古老的建筑,于是蝎子和蜈蚣在那儿安下了家。到处是废弃的大厅,弯弯曲曲的甬道和蜿蜒曲折的长廊,人走在里面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进去过那里,人们只是偶尔会结伴拿着火把进去探险。
“古要塞前有条河流过,护卫着要塞。可在两侧和后边有许多门,必须派人守卫。当然,古建筑部分和部队驻扎的地方都要派人守卫。我们的人手不够,不可能既顾及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所有的炮位,所以不可能在每道门都派重兵把守。我们于是在古要塞中间位置安排了一个中央守卫室,在每一扇大门派一个白人士兵负责把守,配备两三个印度兵归其指挥。我负责在晚上的特定时段,把守要塞西南方一个已遭废弃的小门。两个信奉锡克教的印度兵受我指挥,我接到的命令是:如有情况就鸣枪示警,中央守卫室会立刻派人前来增援。可是,我们所处的位置距中央守卫室有二百多步远,更何况中间要穿过许多迷宫一样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十分怀疑,万一真的遭到攻击,他们是否能及时赶来增援。
“不过,我是个新兵,腿又残疾,能当上个小头目,感到很得意。我和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守了两个晚上。他们一个叫穆罕默德·辛格,一个叫阿卜杜拉·汗,俩人个子都非常高,长相都很凶悍,而且都打过仗,在齐连瓦拉战役曾与我们交过手。他俩英语都讲得很溜,可我根本就听不懂他俩在一起说啥。他们整晚都站一块,用怪异的锡克教隐语嘀咕个没完。而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门外,俯视宽阔蜿蜒的河流和城里闪烁的灯光。对岸锣鼓喧天,叛军吸足鸦片,淫乱过后,狂喊乱叫,时刻提醒着我们:这些邻居很危险。每隔两小时,值夜的军官就到各岗哨巡视一番,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到了第三晚执勤的时候,阴霾的天空飘起了小雨。在这种天气一连几小时的执勤,真让人难受。为了打发时间,我想方设法和那两位印度兵搭茬,可他们却懒得理我。凌晨两点,巡视的人来转了一圈走后,我又一次感到百无聊赖。见同伴不愿和我交谈,我就放下枪,掏出烟斗,擦亮了一根火柴。就在那一刹那,两个印度兵就向我冲了过来。一个人抢过我的枪,把它顶在我的脑门上;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威胁说,只要我敢动一下,就杀了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是叛军的卧底,叛军要开始发动进攻了。如果我们把守的这道门落入他们手中,那整个要塞都会陷落,里面妇孺的下场就会和坎普尔的妇孺一样。你们这几位先生也许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开脱,可我还是要为自己解释两句。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感到刀尖抵在咽喉上,我张嘴就要喊,即使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声,也要为要塞中央的守卫发出警报。
“我正要拼命喊出来的时候,那个按住我的印度兵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他低声说:‘别出声,要塞不会有事的,叛军没过来。’我感觉他说的是真话,我也知道,只要叫一声,他就会杀了我。这一点,我已从这家伙棕色的眼里看出来了。所以,我静下来了,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您听我说,先生,”两个人中,个头更高、样子更凶的那位叫阿卜杜拉·汗,他对我说,“您要么跟我们合作,要么永远别想开口了。这事对我们太重要了,所以只能当机立断。您要么在上帝面前发誓真心实意地与我们合作,要么我们今晚杀了您,把尸首扔进沟里,向叛军兄弟投降。没有其他的选择,要生还是要死?我们只能给您三分钟的时间考虑,时间很紧,必须在巡视人员来之前把事情办好。”
“我怎么决定得了?”我说,“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不过,要是这事威胁到要塞的安全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你们干脆杀了我,痛快点。”
“不会威胁到要塞,”他说,“我们让您做的事,跟你们英国人来印度的目的一样,就是让您发财。如果您今晚入了伙,我们对着这把明晃晃的刀起誓,我们三个锡克教徒发誓,绝不食言,您将分得一份财富。四分之一的财宝将属于您。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事了。”
“可财宝在哪儿呢?”我问,“你们想要发财,我也想啊。可你们得告诉我怎么做,才能发财。”
“那你发誓吧,”他说,“以您父亲的骨血,以您母亲的名誉,以您的信仰起誓,绝不做对我们有害的事,绝不说对我们不利的话,否则立刻受报应。”
“我发誓,”我回答说,“只要不危胁到要塞的安全。”
“那我和我同伴发誓,将分给您四分之一的财宝。我们四人平均分配。”
“可我们只有三个人啊,”我说。
“‘不,多斯特·阿克巴尔也要得一份。等会儿他会来,我会把情况慢慢跟您说的。穆罕默德·辛格,你去门外放哨。要是有人来了,就提醒一声。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之所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您,是因为我知道欧洲人非常信守誓言,而且您这人很可靠。如果您是个谎话连篇的印度人,即使凭着他们那些伪神庙的所有伪神起誓,我也会让这把刀沾满您的鲜血,把您扔进河里。可是,我们锡克教徒了解英国人,你们英国人也了解我们锡克教徒。好了,您就听我讲吧!
“‘有个王公统治着印度北部各省。虽然领土很小,可积蓄了巨额财富。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大批财产,他自己又搜刮了不少。他爱财如命,只进不出。暴乱一起,他两面下注,同时交好豺狼和虎豹,一方面与印度叛军交好,另一方面与东印度公司的高层联系。然而,不久他发现,白人的统治到头了,全国各地传来的消息全是:白人被屠杀,他们的统治被推翻。可是,为谨慎起见,他计划,无论局势如何变,都要设法至少保留下自己全部财产的一半。他把金银放在自己身边,存在自己宫殿的顶上。另外,把珠宝钻石锁进一个铁箱内,派一个亲信伪装成商人,把它送入了阿格拉要塞,存放到局势平静下来。这样一来,如果叛军取胜,他就能保住宫殿里的金银钱币;如果东印度公司的白人取胜,珠宝钻石就保住了。他这样把财产一分为二后,就投靠了叛军,因为在他的领地内叛军的势力很大。先生,您看看,他既然这样做了,任何有头脑的人当然有理由把这笔财产弄到手。
“这个假扮的商人化名为阿奇米特,现已在阿格拉城内了,想要进要塞来,把财宝藏在这里。和他一起来的是我父母的养子多斯特·阿克巴尔,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多斯特·阿克巴尔说今晚带他从我们把守的边门进入要塞。他们马上就要来了,我和穆罕默德·辛格在这里接应他。这地方僻静,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一旦阿奇米特这个商人从世上消失了,我们就可以把王公的大批财宝平分了。先生,您对此怎么看?”
“在我的家乡伍斯特郡,一个人的生命是伟大而神圣的,但在这个血与火的乱世中,人们随时随地都可能面对死亡,情况当然就大不一样了。商人阿奇米特的生死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一笔财宝让我动心了。我只是想着拿到这笔财宝回老家后干些啥,想着乡亲们眼中的坏蛋衣锦还乡时,他们会怎样看我。所以,我决心跟他们一起干。但是,那个阿卜杜拉·汗认为我还在犹豫,又紧跟着说了一句。
“想想看,先生,”他说,“如果他被指挥官抓住,一定会被绞死或者击毙,他的珠宝就归了政府,谁也得不到一个卢比的好处。他反正是要死的,既然落到我们手里,那我们为什么结果了他呢?这些珠宝与其放入东印度公司的库房,倒不如放进我们的手里。这批财宝足以让我们暴富,也能让我们出人头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与其他人隔得很远,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吗?先生,那么,我再问一次,您是跟我们合伙,还是与我们为敌呢?”
“我决定真心实意地与你们合作。”我说。
“很好,”他把枪还给我说,“我们相信,您会和我们一样,遵守誓言,不会背叛。现在只需等着我兄弟,还有那个商人了。”
“那您兄弟知道这个计划吗?”我问。
“这都是他策划并设计安排的。我们到门口去,和穆罕默德·辛格一起站岗吧。”
“由于正值梅雨季节,雨还在下个不停。黑压压的乌云遮盖了整个天空,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道门的前面有一个很深的壕沟,但里面的积水几乎排干了,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和两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站在一起,等着那个人来送死,真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
“忽然,我瞥见壕沟对面有团笼罩着的灯光,明灭不定,缓缓朝我们靠近。
“他们来了!”我大声说。
“先生,请您像平常一样盘问他,”阿卜杜拉轻声对我说,“但别把他吓跑了。让我们带他进去,您继续守在这儿,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做。请您拿好灯,等下照照,千万别弄错了。”
“那灯光一直跳跃不停,停停走走,最后两个黑影出现在了壕沟的这边。等他们顺着斜坡下了壕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一片泥沼后,快到大门口时,我看到了他们。
“谁啊?”我压低声音问。
“自己人。”有人回话。我打开灯,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前面是个大块头的锡克教教徒,黑色的胡须很长,垂到了腰间。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身材这么高大的人。另一个人个头矮小,胖得圆滚滚的,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围巾裹着的包。他似乎吓得全身发抖,手一直哆嗦,像发疟疾一样。脑袋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烁不定,像只从洞里探出头来的老鼠。一想到要杀死他,我不禁不寒而栗,可想到那些财宝,我立刻就狠下心来。他看见我是白人,立刻高兴得喋喋不休地向我跑了过来。
“先生,请您保护我,”他喘着粗气说,‘请您保护不幸的商人阿奇米特吧。我横穿拉吉普塔诺,来阿格拉要塞寻求庇护。因为我一直是东印度公司的朋友,所以一路上遭人打劫、欺凌和虐待。今晚真是走运,我和我这点可怜的东西又安全了。
“您这包里是什么?”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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