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先生,”他说,“我完全遵循嘱咐,派人把那封电报送交给巴里摩尔先生的。”
“谁去送的?”
“就是我儿子,詹姆斯,上个礼拜是你去给住在庄园的巴里摩尔先生送的电报,对不对?”
“对,父亲,我送去的。”
“交到他本人手上了吗?”我问。
“是啊,他当时在楼上,因此没能把电报交到他本人手上。不过,我把它交给了巴里摩尔太太,她答应即刻送上去给他。”
“那你亲眼看到了巴里摩尔先生吗?”
“没有,先生,我说了他当时正在楼上。”
“你都没有亲眼看到他,怎么知道他是在楼上的呢?”
“对啊,他自己的太太肯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邮政所所长烦躁地说,“难道他没有收到那份电报?如果真的是出了差错,也应该是巴里摩尔先生本人来质询啊。”
看来再追问下去也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了,尽管福尔摩斯巧用计谋,我们还是不能证明巴里摩尔确实不曾去过伦敦。假定事实就是如此——假定最后一个看见查尔斯爵士还活着的人是他,新继承人回到英国后第一个跟踪的也是他,接下来他会怎样呢?他是受人指使呢,还是出于他自己的罪恶阴谋?残害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人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我想起了那封从《泰晤士报》评论文章中剪字而贴成的奇怪的警示信。是他自己干的,还是反对他阴谋的人干的呢?唯一想得到的动机是,正如亨利爵士所暗示的那样,如果庄园的主人被吓跑了,那么,巴里摩尔一家就能守着这幢永久舒适的宅邸。不过这种解释还远不足以说明他何以要如此精细谋划、颇费周折地为年轻的从男爵编织一张无形大网。福尔摩斯亲口说过,他经手过的全部惊人大案中没有一桩有本案这么复杂。走在那条灰暗而孤寂的回家路上,我默默地祈祷,希望我的朋友能早日从他手头上的事务中脱身,企求他能到庄园来把我肩上的重任接过去。
突然间,我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跑步声打断了,还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想,来者一定是莫蒂默医生,便转过身去,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在后面追赶我的竟是一个陌生人。他体格矮小精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孔刻板,头发呈淡黄色,下巴瘦削,三四十岁的年纪。他穿着一身灰白色套装,戴着一顶草帽,肩上挂着一只用来装生物标本的罐头听子,一只手上拿着绿色的扑蝶网兜。
“我肯定,您会原谅我的冒昧,华生医生,”他气喘吁吁地走到我站立的地方,“在我们沼泽地这一带,大家像一家人,都用不着正式的介绍。您可能从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莫蒂默那里听过我的名字了。我就是斯塔普尔顿,住在梅里皮特别墅。”
“我从您的木匣和网上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说道,“因为我知道,斯塔普尔顿先生是位生物学家。不过,您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我上莫蒂默医生家里坐着,刚好您从他家的窗外经过,他便把您指给我看。因为我们要走的路相同,我就想追上您,做个自我介绍。我想,亨利爵士的这趟旅行一切都顺利吧?”
“他很好,谢谢您!”
“我们都很担心,在查尔斯爵士猝亡后,这位从男爵会不愿在这里居住。要求一位有钱的绅士屈尊埋没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确是有点过分。不过,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在这样偏僻的一隅,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我猜,亨利爵士不会这么迷信,觉得这件事情很恐惧吧?”
“我想,不太可能吧!”
“您肯定听说过有关纠缠这个家族人的魔鬼似的猎犬的传说吧?”
“我确实听说过。”
“真的很奇怪,住在这里的农夫怎么就很轻信呢!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会发誓说,在这片沼泽地里亲眼看到那样一只畜生,”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但透过他的眼神,我觉得他好像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要严肃得多,“那个传说给查尔斯爵士的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敢肯定,那是他最后落得如此悲惨结局的根源。”
“这怎么会呢?”
“他的心脏本来就有毛病,神经也高度紧张,任何狗的出现都会给他带来致命的危险。我猜,出事的那天晚上在紫衫树篱小径处,他一定真的看见了什么类似狗的东西。我以前老是担心会发生什么灾难,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也知道他的心脏很不好。”
“您是怎样知道的呢?”
“我的朋友莫蒂默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当时有条狗在追逐查尔斯爵士,他也因此被吓死了吗?”
“您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形成任何结论。”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他这句话让我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我看了一眼我的同伴,见他的面色平静、眼神沉稳,觉得他并非故意要让我惊讶。
“要我们假装不认识您,那毫无用处,华生医生,”他说,“我们这里的人都看过您那侦探案的记述,您在褒扬您的朋友的同时,自己也跟着出名了。当莫蒂默跟我说起您的大名时,他也无法隐瞒您的真实身份。您既然来到了这里,由此推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对本案产生了兴趣。我呢,生来就很好奇,很想知道他对这事的看法。”
“我恐怕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
“请问一下,他会赏光亲自来我们这儿吗?”
“他目前不能离开城里,有些其他的案子要他去处理。”
“这太遗憾了!他本可以把这件我们不解的怪事看出些端倪来的。不过,您在调查取证时,如若有任何我能效劳的事,请您尽管吩咐。如果我能稍稍了解您的疑问或者是您取证的方式方法,我或许能即刻给您提供协助或者提出建议呢。”
“请您相信,我来这里仅仅是为了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我不需要任何协助。”
“很好!”斯塔普尔顿说,“您这样小心谨慎是绝对正确的。我毫无缘由地多管闲事,理应受到训斥。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岔口,一条狭窄多草的小路从大道上斜岔出去,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一直穿过了沼泽地。右侧是一座陡峭、乱石密布的小山,以前是花岗岩采石场。正对着我们的那面是乌黑的崖壁,上面的隙罅里长着羊齿草和荆棘。在远处的山顶上,飘荡着一股灰色的烟雾。
“顺着这条沼泽地小道,再往前走一小段,我们就到梅里皮特别墅了,”他说,“您或许能够抽出一小时的空闲来,我将非常荣幸地把我妹妹介绍给您认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应该陪伴在亨利爵士的身边。但是,我马上又想起了那一堆散放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证券。我在那些事情上肯定是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况且,福尔摩斯还特意交代过,要我对沼泽地上住着的邻居们加以观察,因此,我接受了斯塔普尔顿的邀请,和他一起拐弯走上了小路。
“沼泽地是个稀奇古怪的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环顾,看着那起伏的丘原、连绵的绿浪,还有参差不齐的像浪涛激起的奇形怪状的水花似的花岗岩山巅。
“对这片沼泽地,您永远都不会感到厌烦,您简直无法想象它里面包含着的绝妙而隐秘的所在,广阔无边,荒凉萧疏,神秘莫测。”
“这么说,您对它非常了解了?”
“我在这里才待了两年,本地居民还会把我当新来者看呢。查尔斯爵士在这里定居不久,我们也来了。不过,我的兴趣引导我探索了这儿的每一个角落,我有理由相信,对这块地方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加了如指掌。”
“要了解这里很难吗?”
“非常费劲。比如说吧,请您看这北面的大平原,它中间突立着几座奇形怪状的山丘。您看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了吗?”
“这倒是个少有的纵马驰骋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但迄今为止,这一想法已经让好些人断送性命了。您注意到了密密麻麻地散布在平原上的那一块块嫩绿的地皮吗?”
“看到了,那些地方好像比其他地方更肥沃呀。”
斯塔普尔顿大笑起来。“那就是大格林彭泥潭,”他说道,“只要走错一步,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会一命呜呼。就在昨天,我还看到了一匹沼泽地的小马误闯了进去,就再也没出来。我看到它的头拼命地探出泥坑,挣扎了好长时间,但最终还是陷了下去。即便是在干燥的月份,要穿过这片大泥潭也是危险的。而下过几场秋雨后,那就更加凶险了。尽管如此,我却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的去路,还能再活着回来。天哪,又来了一匹倒霉的小马驹!”
有个棕褐色的东西正在一丛绿色的苔草中翻滚、扭动。它的长脖子痛苦地抽搐、奋力地向上伸举,随后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嘶鸣,声音在沼泽地里回荡。这一切把我吓得浑身冰凉,但我同伴的神经好像比我的坚强得多。
“没影儿了,”他说,“它被泥潭吃掉了。两天之内就有两匹,或许更多马匹在这儿送了命。这些马在干旱的季节经常跑到那里去,它们在葬身泥潭前是无法知道气候给那里带来的变化的。大格林彭泥潭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而您刚才说您能穿过去,对吧?”
“对,那里有一两条通路,动作非常灵敏的人可以走得过去。我已经把它们都找出来了。”
“但您怎么会想到去这么可怕的地方呢?”
“是啊,您看到了那远方的山丘了吗?就像是一个个孤岛,长年累月被泥潭围困着,无路可通。正是在那山丘上,藏着不少珍稀的植物和蝴蝶,只要您足够聪明,您就能把它们搞到手。”
“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吧。”他看着我,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快点抛弃这种想法吧,”他说,“万一您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担当不起啊!我敢说,您活着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也是记住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标识才能到那里去的。”
“嘿!”我大叫了一声,“那是什么声音?”
沼泽里回旋着一种悠长而低沉的呻吟声,其凄厉程度难以形容。这声音响彻整个空间,但根本无法说清它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开始是低哼声,然后慢慢地增强变成了沉重的狂吼声,随后又回落成悲伤而发颤的哼哼声。斯塔普尔顿看着我,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沼泽地,怪异的地方!”他说。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这儿的农夫都说,那是巴斯克维尔猎犬召唤其猎物的吠叫声。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次,但声音都没有这一次叫得响亮。”
我环视四周,看着那连绵起伏的、散布着几处灌木绿丛的莽莽原野,心里害怕得直发冷。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只有一对渡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聒噪,除此之外一切静寂无声。
“您是受过教育的人,不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吧?”我说,“您觉得这种怪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响声来。那是由于淤泥下沉、地下水上冒,或者其他某些原因。”
“不,不,刚才的那个声音是有生命的物体发出来的。”
“是啊,或者是吧。您听过鹭鸶(鹭科鸟,常在沼泽地栖居,体肥,雄鸟鸣声低沉而声音响,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的叫声吗?”
“没有,从没听过。”
“在英国,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几乎快要绝种了。不过在沼泽地里,任何物种都可能存在。是啊,倘若我们刚才听到的就是最后仅存的一只鹭鸶的叫声,我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这真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怪异、最奇特的声音。”
“是啊,总的来说,这块地方既神秘又可怕。您看看小山的那一边,您看出那是些什么东西了吗?”整个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由灰色石头围成的一个个的圆圈,至少有二十个。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羊圈吗?”
“不是,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居住生活的地方。在史前时期,沼泽地里的居民非常密集。那以后就再没有什么人在那里生活过,因此,我们看到的所有的精细布局和他们离开时是完全一样的。那些圆圈就是祖先留下的缺了房顶的屋子。如果您很好奇,到里面走走的话,您甚至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够得上个城镇的规模。他们在那里住到了什么时候呢?”
“没有可考日期,大约是新石器时代吧。”
“那他们靠什么谋生呢?”
“他们在那些山坡上放牧。在青铜刀器开始代替石斧的时候,他们学会了挖掘锡矿。请看对面山坡上的那些壕沟,这就是当年挖掘的遗迹。是的,华生医生,您会发现沼泽地那些非同寻常的地方的。噢,对不起,失陪一下。那一定是只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一只小蝇或是小蛾的东西横穿小路,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斯塔普尔顿立刻追赶而去,精力充沛,速度惊人。让我惊愕不已的是,那只小动物径直向大泥潭飞了过去,而我朋友一刻也不迟缓,在一丛丛小树中间跳来跳去,紧紧地尾随其后,不时地在空中挥舞那绿色的网兜。他身穿灰色衣服,加上猛然跳跃,曲折前行,让他本人看上去和一只大飞蛾一样。我站在那里看他追蝶,心情非常复杂,一面钦佩他动作的异常敏捷,一面又提心吊胆,怕他万一会失足掉进那不知深浅的泥潭。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一转身,看到一个女子正在离我不远的路边。她是从梅利瑟来的,也就是那飘荡着烟雾的地方。但被沼泽地的洼处遮掩,所以直到她靠得很近时,我才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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