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们的从男爵朋友已经开始对我们漂亮的女邻居表现出极大的好感。这原本也没有值得奇怪的,因为对他这样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在偏僻寂寞的地方,生活实在是无聊,而且她又长得非常迷人、漂亮,身上有一种热带地区的人所特有的异国情调,这和她哥哥的冷淡、不动感情的状态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不过,他也让人感觉他的内心热情似火。他一定具有某种左右她的能力,因为我观察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朝他瞥,好像她说的每句话都要得到他的赞同似的。我确信他待她非常好。他两眼炯炯有神,双唇薄且坚定,具有这些特点的人往往性格果敢,也有可能是生性脾气粗暴。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呢。
我们到达的第一天,他就来拜访了巴斯克维尔。第二天早晨,他又领着我们一同去察看了传说中恶人雨果的丧命之地。我们在沼泽地上走了好几英里的路,最后到了一个异常阴森荒凉的地方,让人一看就觉得那里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我们在两座乱石冈之间看到了一条不长的山沟,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上面杂草丛生,其中夹杂着白色的羊胡子草。空地中间矗立着两块巨石,顶端因风吹雨打而成了尖形,看上去宛如巨型怪兽那被磨尖的大獠牙。那儿的一切和那个古老传说中的惨景非常相符。亨利爵士兴趣盎然,好几次问斯塔普尔顿,他是否真的相信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会干涉人间的事务。斯塔普尔顿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明显看得出来,他内心非常郑重其事。他回话时谨小慎微,但很容易看出,他为了顾及从男爵的感受,尽量缄口不言,不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他给我们讲了几桩类似的案例,说有几户人家都遭受了邪恶势力的迫害。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与众人的观点一致。
返回途中,我们在梅里皮特别墅吃了午餐。亨利爵士和斯塔普尔顿小姐正是在那里互相认识的。爵士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好像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丝毫没有看错,他们两人彼此都产生了好感。我们从那儿回家时,从男爵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随后,我们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他们兄妹两人。他们今晚在这儿用餐,席间谈到我们下个礼拜去他们那儿的打算。可想而知,如果这对年轻人结合在一起,斯塔普尔顿家一定会非常赞同的。但我却不止一次发现,每当亨利爵士对他妹妹表露出关切之情时,他的脸上就会露出非常反感的神情。毫无疑问,他和他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没有妹妹,他的生活就会寂寞无聊。不过,如果他因此而对妹妹的如此完美的婚姻加以阻拦,那他简直是自私到极点了。
我很肯定,他并不希望他们的亲密感情进一步发展为爱情。我曾多次注意到,为了不让他们有单独密谈的机会,他费尽了心机。顺便提一下,你曾叮嘱我,绝对不许亨利爵士独自外出。现在看来,要做到这点恐怕是越来越难,因为除了其他的种种困难,又增加了爱情问题。如果我严格地按照你的嘱咐行事,那我很快就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那一天——确切地说是礼拜四,莫蒂默医生和我们一起用午餐。他在长丘一带挖掘了一座古冢,得到了一具史前人类的颅骨,他满心欢喜。还真没见过像他那样单纯的狂热分子呢!斯塔普尔顿兄妹稍晚一点也到了。应亨利爵士的要求,热心的医生把我们全都带到了紫杉树篱小径,给我们演示了出事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那是一条长长的、阴森的紫杉树篱小径,夹在两行高高的修剪整齐的树篱中间。小径的两旁各有一片狭长的绿草带,远处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凉亭。小径的一半处就是通往沼泽地的栅门,也就是老绅士留下雪茄烟灰的地方。栅门是用白色木头做的,上面装有门闩。推门向外就是宽阔的沼泽地。我还记得你对此事的推测,便努力地想象事情发生的情形。老人站在栅门边时,他看见一个东西穿过沼泽地向他跑来。那个东西把他吓得丧失了理智,令他只顾拼命地奔逃,直到自己心衰力竭,猝亡在地。他奔逃时正是沿着那条又长又阴森的小径。他要逃避什么呢?是沼泽地上的牧羊犬?还是一条不出声的、魔鬼般的黑色大猎犬?这件事情是否有人在里面作祟呢?那个皮肤白净、眼神警觉的巴里摩尔是否知道很多,但却不肯说呢?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但其背后始终隐藏着罪恶的阴影。
上次给你写完信后,我遇到了另一个邻居——拉夫特尔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大概四英里处。他年岁较长,脸色红润,头发发白,脾气暴躁。他的癖好是研究英国法律,为打官司他花掉了一大笔财产。常常为打官司而打官司,以争讼为乐。至于打官司时该支持哪方,他反倒觉得无所谓。毫无疑问,他把诉讼当成了一种昂贵的消遣。他有时候会拦断一条路,并公然抵抗教区要他撤去路障的命令。有时候会亲手把别人家的大门拆除,并且声称,道路从远古时期就已存在,反驳房主对他提起的非法入侵私宅的诉讼。他对古旧的采邑权法和公共权法都很精通,经常运用这方面的知识,有时是为弗恩沃西村村民的利益争讼,有时是用法律来反对他们。因此,根据他的所作所为,他时而是胜利者被人抬着招摇过市,时而被人用他的模拟人像当街烧毁。据说,他目前手上仍有七宗讼案,很可能会把他仅剩的财产消耗殆尽,到时他就会像一只被拔掉蜇刺的黄蜂那样于人无害了。除了法律争讼问题,他看上去是一位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老人。我之所以提及他,仅仅是因为你特意吩咐过,对于我们周围所有人的情况,我都得向你汇报。弗兰克兰眼下又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是个业余的天文爱好者,他有一架性能优异的望远镜,所以,他成天趴在自家的屋顶上用望远镜扫视整个沼泽地,以期发现逃犯的蛛丝马迹。如果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此事上,那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不过有传言说,他此举的用意是想控告莫蒂默医生未经死者近亲的许可便私掘坟墓,因为医生在长丘挖掘古冢时发现了一具新石器时代的古人颅骨。他让人们的生活脱离了单调与无聊,并在人们迫切需要的时候给人一些快乐的调剂。
至此,我已经向你汇报了有关逃犯、斯塔普尔顿兄妹、莫蒂默医生和拉夫特尔庄园的弗兰克兰的最新动态。此信结束之际,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巴里摩尔的情况,尤其是他昨天晚上的惊人之举。
首先要说的是,你从伦敦发出的那份意在确认巴里摩尔当时确实在此地的试探性电报。我已经向你解释过,通过对邮政所所长的询问,说明那封电报没起到任何作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当时不是在此地。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亨利爵士。他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便立刻把巴里摩尔叫过来,问他是否是亲手接收了那封电报。巴里摩尔回答说是。
“那个男孩直接把电报送到你手上了吗?”亨利爵士问。
巴里摩尔显得很惊讶,思忖了片刻。
“没有,我当时正好在楼上小屋里,是我太太收下后送上来的。”
“是你亲自去发的回电吗?”
“也不是。我告诉了她该怎么回复,她便下楼去拟电文了。”
当晚,巴里摩尔主动地提起了这个话题。
“对今天早上你们问我的那些问题,意欲如何,我没有弄明白,亨利爵士,”他说,“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让您对我失去信任了吧?”
亨利爵士不得不向他保证,说事情绝非如此。为了安抚他,还把自己大部分的旧衣服送给了他,因为在伦敦新添置的衣服已经全部运到了。
巴里摩尔的太太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长得又胖又结实,为人十分拘谨,非常可敬,像清教徒那样严峻。你几乎想象不出会有人比她更不易动感情。不过我跟你讲过,在我们到达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就听见她哭得很伤心。此后,我好几次看到她脸上带着泪痕,肯定有什么令人伤痛欲绝的事情在折磨着她的内心。我有时想,她是不是有什么内疚感在心里挥之不去啊。我有时又怀疑巴里摩尔是个家庭暴君。我始终觉得这个人的性格中有古怪、可疑之处,但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疑虑全消。
事情本身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睡觉睡得不是很沉,况且我住在庄园宅邸里时刻保持警惕,因此我睡眠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警觉。昨天夜间凌晨两点左右,我被经过房外的鬼鬼崇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便起床,打开房门,悄悄往外看。一个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里。那是一只手拿蜡烛、轻轻地顺着过道走去的身影。他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双脚。我只看得到他的轮廓,但从那人的身高就可以知道,他就是巴里摩尔。他步伐缓慢,小心翼翼,浑身上下透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恶意,一副不可告人的样子。
我曾告诉过你,走廊的中间是被一段环绕大厅的阳台隔断了的,不过在阳台的另一端又接下去了。我在门口等待着,直到看不见他了才跟踪过去。等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走廊另一侧的尽头。我看到昏暗的灯光从一扇敞开的门里射出来,知道他走进了一个房间。目前,那些房间既无陈设,也无人居住,因此他的举止就越发显得诡秘怪异。灯光非常稳定,好像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声地沿着走廊走了过去,站在房门的一角向室内窥测。
巴里摩尔正弯腰站在窗前,举起蜡烛靠近玻璃。他的头侧面对着我,当他盯着那片漆黑的沼泽地凝望时,面部好像因为焦虑而变得僵硬。他站在那里专心专意地察看了几分钟,然后低沉地呻吟了一声,用极不耐烦的动作把蜡烛掐灭了。
我赶紧退回到卧室。随后不久,门外又一次传来了潜行回去的脚步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刚刚朦胧入睡的时候,听到某个地方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但我说不出声音究竟来自何方。我无法猜透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觉得,这座阴森森的宅邸里正发生着某种隐秘事件,而对此我们迟早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愿用自己的推断来干扰你,因为你曾要求我只给你提供事实。今天早上我和亨利爵士谈了很长时间,并根据昨晚我观察到的事情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我现在暂时保密,等下次写信时再向你报告,想必会非常有趣。
10月13日
于巴斯克维尔庄园
第九章 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遵嘱执行此次使命,如果说在最初日子里没有什么情况要报告给你,这也是迫于无奈。但是,你现在得承认,我正在进行弥补,而且这里接二连三出现新情况,变化迅速。上次汇报时,我在结尾处只写到巴里摩尔站在窗口。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更多情况。如果我估计得没错,你肯定会对此大为惊讶的。情况发生了转折,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有些方面已经明朗多了,而另外一些方面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我现在把一切报告给你,然后由你自己去判断。
历险后的那个早晨的早餐前,我沿着走廊察看了头天夜间巴里摩尔待的那个房间。我注意到,他当时是透过西面的窗户神情专注地观望的,那扇窗户有一个奇特之处,整个宅邸的其他窗户都不具备——它能近距离地看到沼泽地。窗户前面有两棵树,透过树中间的空当便可将沼泽地尽收眼底,而从别的窗户却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点。因此,既然只有这扇窗户才能达到巴里摩尔的要求,我便推测,他当时一定是在沼泽地里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夜色很暗,我很难想象他指望着要看到什么人。但我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正在发生着男女偷情的事情。他行动诡秘,还有他妻子心神不宁,这就解释得通了。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出众,赢得某个乡村姑娘的欢心很容易。因此这种推论似乎可以站得住脚。晚上我回房后听到的开门声很可能说明他出去秘密幽会了。所以一到早上我就自己琢磨起来了,尽管这个结论看上去毫无根据,我也要把自己怀疑的总体方向告诉你。
但是,不管巴里摩尔的真实意图如何,我觉得,如果要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我才能透露出去,这个责任未免过于重大,我承受不了。早饭过后,我去从男爵的书房同他会过面,我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讶。
“我知道巴里摩尔夜里经常四处走动,我曾想过找他谈一谈的,”他说,“就在您说的那个时间段,我曾两三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这么说,他可能每天夜间都要到那个窗口去走走啦。”我提示说。
“或许是这样的。如果情况确实如此,我们倒可以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在想,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儿,他会怎么办呢?”
“我想,他一定会像您现在所提议的这样做,”我说,“他会跟踪巴里摩尔,看看他究竟做过些什么。”
“那么,我们就一同行动吧。”
“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听到动静的。”
“那人耳朵很背,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我们今晚待在我房间里别睡,一直等到他从那儿经过。”亨利爵士兴致勃勃,搓着双手。很显然,他对这次冒险感到很开心,认为这可以消解他在沼泽地带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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