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爵已经联系过了替查尔斯爵士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来自伦敦的营造商,所以,我们可以期待,这儿很快就会有变化了。还有来自普利摩斯的装饰师和家具商,显而易见,我们的朋友胸怀宏大的理想,并将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定要恢复家族的辉煌。等到宅邸重新翻修和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就差一位夫人了。其实我们心里面都很清楚,只要那位小姐乐意,这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我很少看到过哪位男士像他对我们漂亮的邻居斯塔普尔顿小姐那样神魂颠倒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爱情发展得并非像人们预料的那样一帆风顺。就拿今天来说吧,爱情之海平静的水面就被一阵出人意料的波澜给扰乱了,这给我们的朋友造成了巨大的困惑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刚记录下来的这段关于巴里摩尔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戴好帽子准备出门了。当然了,我也准备出去。
“什么,您也一起去,华生?”他问了一声,一边看着我,一副好奇的样子。
“这就要看您是不是要去沼泽地了,”我说。
“对,我是去那儿。”
“啊,我所接受的指令您是知道的。干预了您的行动,我很抱歉,但是,您听说了,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坚持要我不能离开您,尤其是,您不能单独一人到沼泽地去。”
亨利爵士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亲爱的伙计,”他说,“即使福尔摩斯聪明透顶,他对我到沼泽地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是没法预料到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敢肯定,您是绝不愿意做一个让人扫兴的人,我一定要单独出去。”
这件事让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没等我拿定主意,他便拿起手杖走了。
但是,当我把事情重新斟酌了一遍之后,自己的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因为他找了个托词,我便允许他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了。一旦因为我不按你的指令行事而发生了什么不测,结果我得跑回来向你求助、认错,到时,心里面是怎么个滋味儿那就很难说了。说实在的,想到这点,我的心就会火辣辣的。或许现在去追他也还为时未晚呢。于是,我立刻动身朝梅里皮特庄园的方向走去。
我步伐匆匆,奋力追赶,一直跑到了沼泽地的岔路口处,依然不见亨利爵士的影子。这时,我担心起来,怀疑自己跑错了方向。为了能观望到远处,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岗——就是那座被开辟成采石场的黑色小山,片刻后便看见了他。他走在沼泽地的小路上,离我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距离,身旁还有位女士,一定是斯塔普尔顿小姐。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这次会面也是早就约好了的。两人一边并肩缓缓而行,一边窃窃私语。我看见她不停地打着手势,让人觉得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很当真。与此同时,爵士也专注地听着,有一两次还摇头表示很不认同。我站在岩石中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做好。如果走上前去打断他们亲密的谈话,那未免显得唐突无礼了。然而,我肩负着非常明确的责任,即他片刻也不能离开我的视线。秘密监视自己的朋友可是一桩令人鄙视的差事。尽管如此,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站在山岗上监视着,事后再向他坦白自己的行为,以求良心上的清白。老实说,如果当时突然发生了危及他生命的险情,我离他的距离就太远了,根本帮不上他的忙。不过我相信,你也会认同我的看法的。处于这种境地是非常为难的,我也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小姐在小路上停下了脚步,完全沉浸在私语之中。这时,我突然发觉窥探他们俩幽会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看到某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晃动着,定神一看发现那东西装在一根木棒上,而举着木棒的人正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动。来者正是拿着扑蝶网兜的斯塔普尔顿。同我所处的位置相比,他所处的与那男女二人要近很多,他似乎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去。就在那个当儿,亨利爵士突然一把将斯塔普尔顿小姐拉到自己的身边,用胳膊把她环抱着。但是,我看见她把脸转过去,好像要奋力地挣脱他似的。他俯下身去碰她的头,而她则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反抗。随即,我看见他们受惊吓似的一跳分开了,且慌忙转过身。原来是斯塔普尔顿打搅了他们。他正发疯似的向他们跑去,那个扑蝶网兜在他背后乱晃。他在那对情侣面前发怒,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我很难想象当时那个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在我看来,斯塔普尔顿正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则不断地向他解释,但他听不进任何的辩解,反而更加怒火冲天。小姐站立在一旁,态度傲慢,缄口不言。最后,斯塔普尔顿猛地转过身,态度专横地朝着妹妹招了招手。妹妹迟疑地瞥了亨利爵士一眼,然后同哥哥一道并肩走了。那个生物学家暴怒的手势说明,他也迁怒于自己的妹妹。从男爵站在那里,对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缓慢地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只见他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想象不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在我朋友不知情的情况下,目睹了如此私密的一幕,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跑下山,在山脚下遇上了从男爵。他气得满脸通红,眉头紧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嘿,华生!您是从哪儿掉下来的?”他问,“您不会是说,您不顾一切还是跟着我来了吧?”
我把全部情况向他做了解释:我如何觉得自己无法留在家里,如何跟随着他,如何目睹了所有发生的事情。有一瞬间,他火冒三丈地逼视着我,但我坦诚的态度平息了他的怒气,他最终懊恼地哈哈大笑起来。
“您会觉得,荒原的中心地带是个安全之处,男人可以干点私密的事情,”他说,“但是,天哪!整个地区的人都好像跑出来看我向人家求爱来了——怎么求爱啊,倒霉透顶了!您的位置确定在哪儿呢?”
“我在那边山上呢。”
“位置有点靠后了吧,呃?但她哥哥倒是挺靠前的。您看见他冲到我们跟前了吗?”
“对,看见了。”
“您先前是否发觉他很疯狂——就是那位做哥哥的?”
“没有,我没有发觉。”
“我敢说,他没有。直到今天,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精神很正常的人。但请您记住我的话: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得把疯子的紧身衣服穿上,不是他,就是我。不过,我有什么问题呢?华生,您与我共同生活已经有几个礼拜了。现在,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弄得我不能成为自己心爱女人的好丈夫呢?”
“我看没有。”
“对于我的家世地位,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一定是我身上的什么缺点让他看不起我。他对我的哪一点反感呢?我长到这么大,认识的男男女女很多,但从未伤害过他们中的任何人。然而,他却几乎连我碰一碰他的手指都不允许!”
“他这么说过吗?”
“是的,还远不只这些呢。我告诉您,华生,我和她认识不过才几个礼拜而已,但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感觉她和我是天生的一对。她和我一样——她同我在一块儿时,感到非常愉快。对于这一点,我可以发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比她用语言表达还要有力。但她哥哥根本不让我们相聚,我今天唯一一次有个机会和她单独说说话。她见到我非常高兴,但她高兴的原因不是因为可以同我谈情说爱,而且,她如果能制止得了我说话,甚至会不让我说到爱情上面去。她反复提到这个地方充满了危险,我若是不离开此地,她就永远都不会开心。我告诉她说,从我见到她时起,我就不再急着要离开此地了。使我离开的唯一办法是,她愿意同我一道走。后来,我说了不少好话,希望能和她结婚。但是,还没等她回答,她哥哥就朝着我们冲过来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发了疯似的。他怒不可遏,脸色煞白,那双浅色的眼睛充满了怒火。我对那位小姐做了什么呢?我怎么敢冒昧提一些让她厌烦的建议呢?难道我自认为是个从男爵就可以随心所欲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要对付他那倒是不成什么问题的。我当时对他说,自己并不认为同他妹妹产生感情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呢。我的这番话似乎并没有能够使事态有什么好转,我于是也发起脾气来了。在回答他的时候言语好像有些过分,毕竟她还站在旁边呢。最后,正如您所看到的,他和她一道离开了,我一个人站在这儿,被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就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华生,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我尝试着做出了一两种解释,不过,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完全迷惑不解。我们这位朋友在身世、财产、年龄、性格和外貌方面具备极大的优势,除了一直笼罩着他家族的那个厄运之外,我找不出他的任何劣势。令人感到异常震惊的是,他哥哥丝毫不考虑小姐本人的意愿,便对追求她的人如此这般地粗暴拒绝,而小姐对此却毫不抗议,坦然接受一切。然而,斯塔普尔顿当天下午亲自登门了,从而消除了我们心中的种种猜测。他是专程来为自己早晨的粗鲁态度道歉的。他们在书房里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谈话的结果是:两人之间尽弃前嫌,而且我们大家礼拜五到了梅里皮特别墅去吃了饭,以此作为友好的开端。
“我不能说他现在就不是个疯狂之徒,”亨利爵士说,“我无法忘记他今天早上向我跑来时的那种眼神,但我又必须得承认,他那道歉的态度显得很是诚恳自然,没人比得上。”
“他对自己的行为做过什么解释吗?”
“他说,他妹妹是他生命的全部。这再自然不过了,而且,他能如此看重她,我打心眼里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据他自己说,他是个很孤单寂寞的人,只有妹妹陪伴在身边,因此,一想到就要失去她,心里就会很难受。他说,他之前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但当他亲眼看到事实确实如此,并且感觉到我会把她从他身边带走时,他便惊愕不已,以致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谈举止。他对已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抱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曾妄想把像自己妹妹那样漂亮的姑娘终生束缚在自己的身边,那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如果她一定要离开他的话,那他情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对他是个打击,他需要一段时间做好思想准备,以便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我答应在今后的三个月内暂且搁下此事,只同那位小姐发展友谊,而不是爱情,他本人不会反对。我向他保证了这一点,事情就此平息下来了。”
这样一来,我们面临的几个小谜团中的一个就解开了。这就好像人在泥潭中挣扎时,终于在某处碰到了硬地似的。现在,我们明白了斯塔普尔顿为何对妹妹的追求者如此反感——尽管他是一位如亨利爵士那样不可多得的人。现在,我要转到从一团乱线中抽出的另一个线头上了——夜半哭声之谜,巴里摩尔太太脸上的泪痕之谜,还有管家夜间潜行去西面窗口之谜。亲爱的福尔摩斯,祝贺我吧,对我说,我接受你的委派后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在派我来这时对我寄予的信任没有白费,因为我在一夜之间就把所有谜团都彻底解开了。
我刚才说“一夜之间”,但事实上,是花了两个晚上的工夫,因为第一天晚上几乎毫无结果。当晚,我和亨利爵士一同待在他的房间里,一直等到将近凌晨三点,但除了楼梯口上大钟报时的声音,什么都没听见。熬夜的滋味不好受,挺沉闷乏味的,最后我们两个人都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所幸的是,我们非但没因此而泄气,而且还决心要再试一次。次日晚上,我们把灯弄得很暗,坐在房间里抽烟,没有弄出半点动静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慢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都耐着性子,饶有兴致地熬了过来,就像猎人守着陷阱等待猎物过来自投罗网一样。一点的钟声敲响了,两点的钟声又响起了。我们感到绝望,几乎准备再次放弃。就在那个当儿,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腾地坐起身来,全身感官倦意顿消,立刻警惕起来,因为我们听到走廊上传来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脚步声鬼鬼祟祟,我们听见经过了走廊,最后在远处消失了。然后,从男爵轻轻地打开他的房门,我们开始跟踪。那人拐了个弯转入了露台,走廊里漆黑一片。我们放轻脚步,走到了露台的另一侧,正好看见那个高高的、蓄着黑胡子的人影。他弯腰屈背,踮着脚尖走过长廊,随后走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扇门。漆黑的夜色中,烛光把门框的轮廓照得清晰可见,给昏暗的走廊留下了唯一的一道黄光。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向那扇门靠近,每次在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地板之前都要先踩着试一试。为了谨慎起见,我们都把鞋给脱了,扔在了房间里。即便如此,老旧的地板还是在脚底下嘎吱作响。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他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不过幸运的是,那个人的耳朵很背,而且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情。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朝着里面窥测了一下,看到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举蜡烛,那张苍白而神色紧张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和我前天晚上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我们事先没有制订什么行动计划,但从男爵始终认为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最自然有效的办法。于是,他径直走进了房里,巴里摩尔被吓了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的一下离开了窗口,站到了我们跟前。他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他那苍白的脸上,两只黑色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目光在亨利爵士和我身上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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