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21)

2018-01-13 作者: (英)阿瑟·柯南道尔
第53章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21)

白茫茫像羊毛一样的大雾已经把沼泽地遮住了一半,此时正争分夺秒地向房屋这边飘过来,越飘越近。透着亮光的金色窗框上已经迎来了第一片薄薄的雾气,果木林后面的那堵墙已经看不清了,果树的下半部分已经被白色水汽形成的涡流遮掩了,只露出上面部分。就在我们守望着的当儿,滚滚浓雾已经爬上了房屋的两角,慢慢地堆积成了一个厚实的堤坝,二楼和屋顶看上去就像一艘形状古怪的漂浮在朦胧海面上的船只。福尔摩斯急切地用手拍击着我们面前的岩石,焦躁不安地跺着脚。

“如果他在一刻钟之内还不出来,那路面就会完全被遮住了。再过半小时,我们就会连伸到面前的手都看不清了。”

“我们要不要往后退,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呢?”

“对,我觉得这样也行。”

因此,当浓雾不断向我们涌来的时候,我们就不断地后退,一直退到了离别墅半英里外的地方。但在这白茫茫浓密的雾海上面闪耀着月光,而且还在不停地翻滚着向我们所在的地方袭来。

“我们退的距离太远了,”福尔摩斯说,“他还没有到达我们这儿就会被别人赶上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啊,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住这块阵地才是。”他双膝着地,把一只耳朵贴近地面。“感谢上帝,感觉好像他过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沼泽地的寂静。我们蜷缩在乱石之间,牢牢地盯着前方那道银白色的雾墙。脚步声越来越响,我们等待着的那个人穿过纱帘般的浓雾,走过来了。他进入明朗的星光照耀的夜幕下后,惊恐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便沿着小路急速行走,经过了我们藏身之处的附近,朝着我们背后的长山坡继续前行。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朝两侧看,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嘘!”福尔摩斯叫了一声,我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扳动手枪的声音,“小心,来了!”

涌动着雾墙之中传来了一声尖细而又清脆的吧嗒声。浓雾离我们所处的地方还不到五十码的距离。我们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道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从里面冒出来。此时,我正待在福尔摩斯的胳膊肘边,便不时地瞥一眼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情绪激动,两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突然,他两眼猛地向前眺望,目光呆板而凝滞,双唇因惊吓而张大。与此同时,莱斯特雷德恐惧地大叫一声,随即便脸朝下匍匐在地上。我跳了起来,用不大灵便的手抓住枪把,头脑被从迷雾中朝着我们蹿出来的可怕的东西吓蒙了。原来是一条猎犬,体型巨大像煤炭一样乌黑的猎犬,但并非是世人所见过的那种。只见它那张大嘴巴向外喷着火,眼睛冒着火一样的光,嘴角、颈毛和脖子上都有一圈闪闪发亮的东西。人即便在神经错乱时所做的噩梦中,也想象不出比这个从浓雾中突然冲出来的躯体黝黑、面部扭曲的怪物更加凶狠,更加可怕,更加像魔鬼。

体型巨大的黑色动物大步向前跳跃着,顺着小路,紧紧跟随在我们的朋友身后。我们被眼前的幽灵吓得动弹不得,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们身边跑了。等到我们镇定下来之后,我和福尔摩斯一同开了枪,那东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哀叫,说明至少有一发子弹已经打中了它。但是,它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追去。在小路的远处,我们看到亨利爵士扭头向后看。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煞白,双手吓得不停地挥舞,眼睛绝望地盯着对他穷追不舍的可怕的东西。

但是,猎犬叫声驱散了我们心中的恐惧。如果它会受伤害,那就说明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既然我们能打伤它,说明我们就能够击毙它。我从未见过福尔摩斯像这样跑得快的。我向来被称为是跑步高手,但他竟然超过了我,同时也超过了那位小个子官方侦探。我们顺着小路向前奔跑的当儿,听到了前方亨利爵士发出的声声尖叫,还有那猎犬低沉的狂吠。我们赶到现场时,正好看到野兽一跃而起向从男爵身上扑去,把他碰翻在地,正要撕咬他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福尔摩斯连开五枪,子弹击中畜生的侧腹。猎犬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吠叫,并向空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随后便倒在了地上,四脚疯狂地乱蹬了一阵后不再动弹了。我喘着粗气,躬下身子,手枪顶着可怕的闪闪发光的畜生的头,但已经没有必要扣动抢的扳机了。巨型猎犬死了。

亨利爵士躺在他摔倒的地方,没有了知觉。我们扯开他的衣领,看到爵士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意识到此次救援还算及时。福尔摩斯这时才舒了一口气,口里低声地说着感激的话。我们那位朋友的眼睑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还有气无力地挪了挪身子。莱斯特雷德把他的白兰地酒瓶塞进从男爵的上下牙齿之间,抬头看了看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天哪!”他轻声说,“那是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啊?”

“不管是什么,它反正都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彻底消灭了侵害您的家族的恶魔了。”

就其体型和力量而言,四肢笔挺地躺在我们面前的畜生是很可怕的。它既不是纯种血狸,也不是纯种獒犬,看上去却像是这两个物种的杂交。它的外表恐怖凶狠,而且体型大得像牝狮。即便是现在,它死亡了,无法动弹了,那巨型大嘴似乎仍然在喷射着蓝色的火焰,在那细小的、深陷且凶残的眼睛四周仍有一圈火环。我摸了摸那张发光的嘴,然后把手举起来一看,我自己的手指也在黑暗中发起光来。

“是磷。”我说。

“策划得真是诡秘啊。”福尔摩斯说,同时嗅了嗅亡犬。

“它身上没有会影响其嗅觉的气味。我们非常抱歉,亨利爵士,让您受惊吓了。我原本以为要对付的是一条普通猎犬,但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条畜生。此外,由于浓雾的缘故,我们无法早一点儿消灭它。”

“你们救了我的命。”

“但首先让您冒了一次险的,您现在能站立起来吗?”

“再给我喝一大口白兰地,我就什么都能受得了了。啊,请扶我起来吧。您打算怎么办呢?”

“把您留在这儿,您今晚不适合再冒什么风险了。您稍微等待片刻,我们派个人护送您回庄园去。”

他吃力地站立起来,但仍然脸色煞白,手脚也在颤抖。我们把他扶到一块石头边坐下,他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

“我们现在不得不离开您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必须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分秒必争。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现在只需要抓住那个人就可以了。”

“在室内抓住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沿着小路迅速往回走时,福尔摩斯接着说,“几声枪响已经惊动了他,他知道,自己的诡计没有得逞。”

“我们当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大雾说不定会消解枪声呢。”

“他跟随在猎犬的后面,以便指挥它——你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吧。不,不,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但是,我们还要去别墅查看一下,以便确认。”

别墅的前门敞开着,我们冲了进去,匆匆忙忙,挨个房间检查,令那位老态龙钟的男仆惊讶不已。除了餐室,到处都漆黑一团。福尔摩斯急忙点亮灯,找遍了整座别墅,任何角落都没有放过,但毫无我们要寻找的人的踪影。不过,楼上有间卧室是锁着的。

“里面有人,”莱斯特雷德大声说,“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把这扇门打开!”

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和沙沙声。福尔摩斯用脚底板在门锁处踹了一脚,门瞬间就打开了。我们三个手里握着枪,冲进了房间。

但是,里面根本没有我们想要找到的那个亡命之徒。相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件非常奇怪而又出人意料的东西,我们伫立了片刻,惊恐地盯着看。

房间被设置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馆,墙上挂着一排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子,里边装满了蝴蝶和飞蛾。采集这些昆虫是那个诡计多端、充满危险的人的娱乐消遣。房子中间有一根直立着的木料,是某个时候用来支撑房顶被虫蛀过的旧梁木的。柱子上捆绑着一个人,那人被床单严严实实地捆住了,发不出声音,因而无法立刻知道是男是女。一条毛巾绕着脖子系在背后的柱子上,另一条毛巾蒙住了面孔的下半部,上面露出了两只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看,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羞耻,还有寒心的疑虑。我们立刻扯出塞在其嘴里的东西,解开捆绑在身上的东西,斯塔普尔顿太太的身子瘫了下来,坐在我们面前的地上。当她垂下那美丽的头颅时,我清楚地看到她脖子上有红色的鞭痕。

“真是个畜生啊!”福尔摩斯大声说,“过来,莱斯特雷德,快把您的白兰地酒瓶拿来!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她受到了残暴的虐待,过度疲劳,已经昏迷过了。”

她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没事了吗?”她问,“他已经逃跑了吗?”

“他逃不掉的,太太。”

“不,不,我不是问我丈夫。亨利爵士呢?他现在没事了吗?”

“对。”

“那条猎犬呢?”

“死了。”

她满意地长叹了一声。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噢,那个恶棍!看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吧!”她猛然把手臂从袖管里露了出来,我们惊恐地看到上面到处是伤痕。“但是,这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他真正折磨和玷污我的是心灵。只要我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即我拥有他的爱,什么虐待,孤独,充满了欺骗的生活,一切的一切,我全都可以忍受,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一方面,自己还一直就是个任他摆布的傻子和工具。”她说话时,情绪激动,哭泣了起来。

“您对他已经绝望了,太太,”福尔摩斯说,“那就请告诉我们,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他。如果您曾经帮助过他作孽,那现在就助我们一臂之力,将功补过吧。”

“他逃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她回答说,“泥潭中心地带有一个小岛,上面有一处旧的锡矿。那正是他藏匿猎犬的地方,他也在那儿做好了准备,以便藏身之用。他一定是跑到那里去了。”

白茫茫像羊毛一样的雾墙紧贴着窗户,福尔摩斯举着灯走向窗口。“你们看,”他说,“今晚没有人能找到进入格林彭泥潭的道路。”

她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眼睛里和牙齿上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他或许可以找到进入的路,但绝对找不到出来的,”她大声说,“他今晚如何看得清那些指路的木桩啊?那是我们,他和我,一道立的桩子,为的是标出穿过泥潭的小路。噢,要是我今天把它们全部拔除了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你们就确实可以任意处置他了!”

对于我们来说,很显然,大雾散尽之前,一切追踪巡查的行动都是徒劳的。于是,我们让莱斯特雷德留下守住住宅,我和福尔摩斯则陪同从男爵一道回巴斯克维尔庄园去了。斯塔普尔顿一家人的实情再也瞒不住他了。不过,当他听说了他所钟爱的女人的真实身份后,他非常坚强地承受住了打击。但是,经受了夜间冒险的打击之后,他感到精神崩溃,所以,天还没有亮,他便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由莫蒂默医生照料着。亨利爵士还没有恢复到自己成为这份不祥遗产的继承人之前那种精神饱满的状态,他们两个人便决定好了,要一同去周游世界。

现在,我要快速结束这个古怪离奇的故事了,叙述的过程中,我试图营造出一种氛围,让读者感受阴郁的恐惧和种种模棱两可的猜测,这种氛围长时间笼罩在我们的生活中,而且最终以惨烈的悲剧结束。猎犬死亡后的那个早晨,大雾散去了,我们在斯塔普尔顿太太的引导下到达了那个他们夫妇发现了通向泥沼泽地的小路的地方。我们看到她带领我们追踪她丈夫时所表露出来的急切而又喜悦的心情,更加觉得眼前的女人昔日的生活有多么悲惨。我们让她在一处留了下来,那儿空间很狭窄,形状像个半岛,表面是硬邦邦的泥煤。从这一处地方的尽头起,处处插着小木桩,标示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小路从一个乱树丛连到另一个,蜿蜒在漂着绿沫的水洼和污浊的泥坑之间,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无法通行。茂密的芦苇和葱郁多汁而又黏滑的水草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浓厚的秽气迎面扑来。我们走错一步,就会陷入那黝黑颤动着的泥坑,淤泥不止一次地没过了我们的膝盖。即便走了好几码之后,淤泥还是黏黏糊糊地沾在我们脚上。我们行进当中,泥泞会牢牢地吸住我们的脚后跟,而当我们陷入其中时,它就像一只狠毒的手,把我们拽入污泥的深处,拽得非常牢,非常坚决。只有一回,我们看到了一点迹象,说明先前有人经过了这条险象横生的小路。黏土地上生长着的一丛棉草中间,凸显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福尔摩斯朝着小路旁边迈了一步,想要抓住它,但却陷入了泥潭,淹没到了齐腰处。要不是我们拼命拽着他,把他拖了出来,他的双脚恐怕再也不能在陆地上行走了。他把一只黑色的旧靴子举到空中,皮革的里面印着“多伦多梅耶斯”字样。

“这个泥泞浴还是蛮值得一洗呢,”他说,“这正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丢失的那只皮靴啊。”

“是斯塔普尔顿逃跑时丢弃的。”

“一点没错。为了让猎犬去追逐亨利爵士,他让它嗅了靴子上的气味。然后就一直把靴子拿在手上。他知道了自己的阴谋失败后,便逃跑了,手里依旧抓住靴子。他逃到这个地方后,便随手把它扔了出去。我们据此知道,他安全地逃逸到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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