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要开车去哪里(2)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16章 你要开车去哪里(2)

子和没有进门,站在门口朝屋里张望了一下,这一张望,使子和的那颗悬吊起来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从嗓子眼上落到了肚子里,闷闷地堵在那里了。

房间和宾馆的大厅一样,对他来说,是那么地陌生,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住过这间房间,里边的一切,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床头边确实有一张床头柜,但每个宾馆的房间里都会有床头柜,子和完全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他搁放玉蝉的那个床头柜。

子和努力从脑海里搜索哪怕一星半点的熟悉的记忆,可是没有,怎么也搜索不到。渐渐地,子和对自己、对同事都产生了怀疑,也许是他和他的同事都记错了地点。

子和在房间里愣了片刻,又转身下楼回到总台,他请总台的服务员查了一下登记簿,出乎子和的意料,登记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子和和他的同事的名字、入住的日期以及他们住的房间,一切都是千真万确,一点都没有差错。

子和又觉得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但现在来不及管记忆的问题了,首先、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强迫自己承认这里就是他住过的宾馆、房间,这里就是他丢失玉蝉的地方。

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前提,子和就指了指总台服务员手里的登记簿说,你这上面登记的这个人,就是我,另外一个,是我的同事。服务员说,是呀,我知道就是你。子和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记得我来过吗?服务员说,先生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记得你来过?宾馆每天要来许多客人,我们不可能都记得。她见子和又要问话,赶紧也指了指登记簿,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上面的名字是一样的嘛,还有,你登记的身份证号码也是一样的嘛。子和说,那就对了,是我——上次我们来出差,我有一块玉丢失在你们宾馆,丢失在我们住的那个房间了,我回去以后曾经打电话来问过,可你们说没有人捡到。服务员一听他这话,立刻显得有点紧张,说,什么玉?我不知道的。子和说,我这一次是特意来的,想再找一找,再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一点线索。服务员避开了子和的盯注,嘀嘀咕咕说,我不知道的,你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宾馆的经理就过来了,听说子和在这里丢了玉蝉,宾馆经理的眼睛里立刻露出了警觉,他虽然是经理,口气却和服务员差不多,一迭连声说,什么玉蝉?什么玉蝉?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子和说,我没有什么意思,如果有人捡到了我的玉蝉,拾物应该归还,如果他想要一点谢酬,我会给他的。经理说,玉蝉,你说的玉蝉是个什么东西?子和说,就是一块玉雕成的一只蝉的形状。子和见经理不明白,又做了个手势,告诉宾馆经理玉蝉有多大。宾馆经理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噢,这么个东西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子和想说,它确实是个宝贝,但他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宾馆经理虽然对子和抱有警觉心,但他是个热心人,等他感觉出子和不是来敲诈勒索的时候,就热情地指点子和。他说,如果有人捡到了,或者偷走了,肯定会出手的。子和不知道他说的出手,是出到什么地方。宾馆经理说,这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地方?县城里总共就那几家古董店。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是加重了,似乎是在作一个特别的申明,说,古董店,是假古董店。

在县城的小街上,子和果然看到一字排开有三家一样小的古董店,子和走进其中的一家,问有没有玉蝉,古董店老板笑了笑,转身从背后的柜子里抽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盖子,“哗啦”一下,竟然倒出一堆小玉佩,子和凑上前一看,这个盒子里装的,竟然全都是玉蝉,只是玉的品质和雕刻的形状各不一样。

虽然玉蝉很多,但子和一眼就看清了,里边没有他的玉蝉。子和说,老板,有没有天然翡翠的,是一件老货。店老板抬眼看了看子和,说,传世翡翠?你笑话我吧,我这个店的全部身家加起来,值那样一块吗?

子和不能甘心,他怕自己分神、粗心,又重新仔仔细细地把那一堆各式各样的玉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店老板说,其实你不用这么仔细看的,不会有你说的那一块,要是有你说的那块,我能开这样的价吗?你别以为我开个假古董店,就是绝对的外行,我只是没有经济实力,而不是没有眼力。子和从一堆玉蝉中抬眼看了看店老板,他看到店老板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狡猾的笑意。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子和,使子和心里无法平静,他不知道店老板的笑容里有什么意思。

店老板说,这位先生,既然找不到你的那块玉蝉,还不如从我的这些玉蝉里挑一块去,反正都是玉蝉,我这里的货虽然品质差一些,但雕工不差的,价格也便宜呀。当然,无论店老板怎么劝说,子和是不会买的。

子和十分沮丧,他甚至都不想再走另外的两家店了,他觉得完全无望,玉蝉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更感觉不到它到哪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子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女儿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的,说是在子和女儿小床的垫被下面,发现了一块玉蝉,请他去看看,是不是小女孩从家里拿出来玩的。

事情正如老师推测的那样。

可能那一天子和出差的时候,把隔天晚上摘下来的玉蝉留在了家里的床头柜上。子和的女儿看到爸爸将玉蝉忘记在家里,觉得很好奇,因为她从小就知道,玉蝉一直都是跟着爸爸的,爸爸怎么会让它独自留在家里呢。小女孩拿到幼儿园去给小朋友们看,小朋友没觉得玉蝉有什么好玩的,看了几眼就没兴趣了。子和的女儿也没有兴趣,就随手扔在自己的小床上,不一会儿也就忘记了。老师叠被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叠到垫被下面去了。一直到这个星期天,幼儿园打扫卫生清洗被褥时,老师才发现了这块玉蝉。

失而复得的过程竟是这么简单,简单到出人意料,简单到让人不敢相信。子和重新拿到玉蝉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玉蝉本身带有的种种特殊印记证明了这就是他的那块玉蝉。

子和却没有再把玉蝉挂起来。子和的太太了解子和,她知道子和内心深处有着深深的怀疑,他怀疑这个玉蝉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玉蝉了,虽然记号相似,但是他觉得这个“它”,已经不是那个“它”。

为了让子和解开心里的疙瘩,确定这个“它”到底是不是那个“它”,子和太太重新去请最有权威的专家进行鉴定,鉴定的结果令子和太太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回来兴奋不已地告诉子和,“它”就是“它”。

子和摇了摇头,他完全不知道“它”是不是“它”。

子和太太见子和摇头,感觉机会来了,赶紧问子和,这个玉蝉你还戴吗?子和说不戴了。子和的太太早就要想把玉蝉变现,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子和听了,也没觉得怎么反感,只是问了一句,你说它有价值,价值不就是钱吗?为什么非要变成钱呢?他太太说,不变成钱,就不能买房买车买其他东西呀。子和说,既然你如此想变钱,你就拿去变吧。他的口气,好像这块玉蝉不是随他一起走过了许多年的那块玉蝉,好像不是他从前时时刻刻挂在身上不能离开须臾片刻的那块玉蝉。他是那样的漫不经心,那样的毫不在意,好像在说一件完全与他无关的东西,以至于他的太太听了他的这种完全无所谓的口气,还特意地朝他的脸上看了看,她以为他在说赌气的话呢。但子和说的不是气话,他完全同意太太去处理玉蝉,随便怎么处理都可以,因为这块玉蝉,在他的心里,早已经不是那块玉蝉了。

他太太生怕他反悔,动作迅速地卖掉了这块价值昂贵的玉蝉,再贴上自己一点私房钱,买了一辆家庭小轿车。她早就拿到了驾照,但一直没买车,心和手都痒死了,现在终于把玉蝉变成了车,别提有多兴奋。整天作着星期天全家开车出游的计划,这个星期到哪里,下个星期到哪里。

日子过得很美好,不仅太太心头的隐患彻底消除了,而且还坏事变好事,把隐患变成了幸福生活的源泉。

可是有些事情谁知道呢。就在子和太太的车技越来越娴熟的时候,她突然出了车祸。

那天天气很好,子和太太心情也很好,路面情况很正常,一点也不乱,她的车速也不快,她既没有急于要办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心理问题,总之,在完全不可能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车祸发生了。

撞倒了一个女孩,一个二十刚出头的花季少女,她死了,血流淌了一地,子和太太当场就吓晕过去了。等医护人员赶来把她救醒,她浑身发抖,反反复复地说,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是我撞死她的,是我撞死她的,全是我的错,我看见她,我就慌了,我一慌,我想踩刹车,结果踩了油门,是我撞死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可奇怪的是,交警方面调查和鉴定的结果却正好相反,子和太太反应很快,一看到人,立刻就踩了刹车——她踩的就是刹车,而不是油门。可是刹车没有那个女孩扑过来的速度快,悲剧还是发生了。当场也有好几个证人证明,亲眼看见那个女孩扑到汽车上去的。甚至还有一个人说,他看到女孩起先躲在树背后,看到子和太太的汽车过来,她就突然蹿了出来,扑了上去。但他的这个说法却没有其他人能够印证。

所以,死了的那个女孩是全责,子和的太太没有责任,她正常地行驶在正常的道路上,即便反应再快,哪里经得起一个突然扑上来的人的攻击?

可是任凭别人怎么解释,子和的太太就是听不进去,她始终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她反反复复地说,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是我杀死了她,我一看到她我就慌了,我想踩刹车结果踩了油门,是我杀死了她。

女孩遗体告别的那一天,子和去了,但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女孩家人的哭声,他始终没敢看女孩的遗容。子和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怕看到的会是一张熟悉的脸。

在医生的建议下,子和让太太服了一段时间的治疗药物,太太的情况稍有好转,她不再反反复复说那几句话了,但她也不能再开车了。不仅不能开车,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听别人谈有关车的事情,都不能听到一个车字。凡是和车有关的事情,都会让她受到刺激,立刻会有发病的迹象。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谈到车的事情。

她的那辆小车,一直停在小区的车位上,因为是露天车位,每天经历着风吹雨打太阳晒。子和曾经想卖掉它,又怕卖掉后太太经过时看不见它,会忽然失常,想问问太太的意见,但是刚说到个车字,太太的眼神就不对了,子和只得放弃这个打算,任由它天长日久地停在那里。

后来,这辆车生锈了,再后来,它锈得面目全非了。

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江苏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出版发表《裤裆巷风流记》《老岸》等长篇小说11部,并有文字被译成英、日文介绍到国外。创作《费家有女》《新江山美人》等电视连续剧百余集,创作字数达1000万字。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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