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亮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珍珠也想嫁个好男人好好生活,然而,她却不得已先后嫁了两个男人,可在哪一个男人家都不得安生,坎坷的命运让她最终酿成了悲剧,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冷不丁在寨仔山村的几户人家中流传着——
“珍珠返来了!”
“乜事呀,珍珠当了娼还敢返家?”
“珍珠还不敢返家,她在崩山拜百爷公呢!”
“是么,钦文知不知道?”
“谁知道呵!钦文……可能还不知吧?”
“是么?唉!”
“唉!”
……
寨仔山村的几户村民在慵懒中不住流传着珍珠返回的消息。村民中有惊奇、有淡漠,有关心、有慨叹……
珍珠返回的消息传进珍珠的丈夫吴钦文耳朵时,吴钦文正扛着锄头挑着粪箕、带着大女儿大妹出得门来,父女俩要到自家的田里给长得正旺的番薯秧除草松土。有关珍珠的那消息钻进吴钦文的耳朵时,吴钦文的耳洞里像忽然间爬进了一条软绵绵的什么虫子,他斜歪着脑袋嘬着鼻、眯着眼凝视着前来报讯的堂弟吴惠安,然后甩了甩脑袋说:
“乜事——你说乜事?”
“珍珠返来了!”吴惠安平静地又说了一遍。
吴惠安这么一说,站在吴钦文身后的大妹浑身一激灵,扛着的锄头后面所挂的粪箕差点没掉到地上。二妹三妹四妹五妹以及吴钦文那唯一的儿子宝仔蹭蹭地蹿出门来,一下把爹和惠安叔团团围住,小家伙们纷纷睁大亮闪闪的眸子,瞅瞅惠安叔,末了一动不动地注视爹。
头发蓬乱,满脸风尘的吴钦文丝毫也不去理会自己身边的那六个奴仔[潮州方言,意即孩子。]。他仍斜歪着脑袋,皱着鼻眯着眼凝视着吴惠安,一边慢腾腾地吐着烟雾,那样子像在竭力回忆昨夜里刚刚逝去的梦。
吴惠安急了。他一跺脚上前推了吴钦文一把——
“嘿——你……你倒是说话呀!珍珠返来了,你拍算咋呢办?我还忙呢,我没工夫等你!”
吴钦文这才如梦初醒。他猛然挺起头,眨了眨眼,甩了甩头道:“啐——勿理她,我无这工夫,我和大妹得去除草!”
他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一群奴仔,瞪着眼喝道——
“你们跟着我咋呢?通通给我进屋去!可不许乱跑,可不许让那老娼进家门!老娼撇下你们一走三年,她不是你们的娘!”
吴钦文言毕,望了望仍愣着的惠安,欲言又止。末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叹气,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田里去。大妹咬了咬唇,默默地跟在爹身后。父女俩拉下了长长的两个身影。
日头已升上三竿。日头像个幸灾乐祸的无赖,把白晃晃的、令人厌倦的光线照射到地上,照射着整个寨仔山村和吴钦文的家门口。吴钦文的堂弟吴惠安不见了。吴钦文的家门口只留下吴钦文那大大小小的五个奴仔,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吴钦文唯一的那个儿子宝仔都极委屈地噘着嘴望着远去的爹和大姐,满脸哭相……
一
爹和大姐消失了,走到天边去了。
十岁的宝仔猛然抬起头来,对二姐三姐四姐和妹嚷:“我要去看俺娘,你们——谁跟我去?”
二姐三姐四姐和妹妹眼睛一亮,纷纷抹了抹泪痕,来了兴致,但那丝丝兴致却如同雨天里的闪电,稍纵即逝。她们的脸上很快又阴沉下来。爹有言在先,她们知道自己要跟着宝仔去看娘,会是乜样后果。
宝仔望了一阵姐和妹,不见回音,一跺脚嚷:“蚊子胆!你们不敢去,我自己去!”言毕,宝仔一甩手,蹭蹭地离家而去。
姐和妹四个人跟着宝仔的方向挪了挪步,却不敢跟着去。她们知道,宝仔是爹的宝贝,宝仔是跟宝贝一样的禾埔仔[潮州方言,即男孩;禾埔即男人。]。在爹的心目中,宝仔和她们这些姿娘仔[潮州方言,即女孩;姿娘即女人。]不一样。宝仔去就去了,爹知道了也不会怎么着他。可她们是姿娘仔,是一点不宝贝的姿娘仔,她们可不敢去。她们都怕爹。
宝仔一个人吭哧吭哧连走带跑地甩下了近两里小路,小路是从宝仔家门前逆小溪伸延上来的。
一幕橘红色的屏障蓦然挡住了宝仔的视野,遮住了蓝蓝的大半个天空。
宝仔收住了脚步。宝仔的眼前便是崩山。
顾名思义,崩山原是一座几百米高、一平方公里见宽的红土山包。山包因当地农民建房取红土、日积月累被挖去了一大角,成了陡峭的红土悬崖。上百年前始,当地人便不敢来崩山刨红土了。因为每刨红土必有人死,陡峭的红土崩塌下来,把刨土人死死地埋了进去,便再也钻不出来。也有人万幸刨了红土运回家去、垒墙垣时却总莫名其妙地出事故:不是墙垣崩塌就是施工人从高处一阵昏眩摔了下来。当地人惊恐万状,纷纷满脸虔诚地四处求神拜佛问神仙。神仙捋须捻珠、闭眼静听,末了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尔等百姓冒犯地龙。地龙者,土地爷也。土地爷乃百姓居住生存之根本。唉——罪过罪过!”
求拜者听罢,大惊失色。纷纷哭丧着脸,问:
“吾辈该死、该死!敢问神仙有何贵教?”
神仙微微睁目,道:
“尔等百姓快快修庙供奉土地爷,世代朝拜,不可不诚也!”
求拜者听罢,遂返家传告乡亲百姓。百姓既惊且喜,顷刻间潮水般自发涌至崩山红土崖下,修庙供奉土地爷。不能前往者则捐钱捐物,焦虑虔诚之态溢于言表。
神圣的土地爷庙很快矗立于崩山红土崖下。自此以后,当地百姓朝拜者不绝如缕,且不限于逢年过节。谁家平时遇上红白事,都会带着或厚或薄的祭品前来朝拜求签,祈求神明点拨迷津。土地爷也不负众望,频频显灵保佑百姓。百姓对土地爷崇敬虔诚之心拳拳,遂尊称土地爷为“百爷公”。意指土地爷百事皆通,神灵无比,乃诸神(爷)之公也……
此刻,红土崖高耸入云,红土在日头映照下灿然如血。
宝仔站在红土崖下,仰着头眯着眼望了望如血的悬崖,状如蜡像。宝仔的视野里忽然间掠过几道黑色闪电,闪电在如血的悬崖中划过并扔下一串“吱呀吱呀”的声响。宝仔一阵惊颤,清醒过来。宝仔发现悬崖下有乌鸦在叫、在盘旋;悬崖下一片空寂,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古老的暗灰色的百爷公庙赫然矗立于悬崖脚下,远远望去,庙里隐隐约约飘出来缕缕青烟。
宝仔咬了咬唇,怯生生地一步步朝百爷公庙走去。
宝仔来到百爷公庙门口,立住了。宝仔的眸子颤了颤,睁了睁,一动不动地望着庙内那个穿红格布衫的脊背。
庙内没有别的脊背。穿红格布衫的脊背此刻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朝百爷公叩头。宝仔内心一阵悸动,小脚丫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却又收住了。宝仔激动得张开嘴,想叫声“娘”。嘴张开了,却还是没叫出声来。宝仔只好合上嘴,压着唇,压得好紧好紧,把眼泪也压出来了。宝仔的眼泪沿着他那张脏兮兮红扑扑的脸往下淌,他没有哭出声来。宝仔愣愣地看着庙里那个穿红格布衫的脊背。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叩完头,跪在地上歇息着,末了她端起签筒,双掌合抱,“咯嚓咯嚓”地一前一后甩动签筒,这叫摇筒筛签。庙宇刹时充满了“咯嚓咯嚓”的声响。响了一阵,便不响了。穿红格布衫的脊背愣愣地望着那唯一一支从签筒冒出来一大截的灵签,双臂木了,也不再动,那支冒出的灵签上赫然醒目地标着这么个字样——廿十,这是灵签的号码。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双腿跪地,向左挪了挪,将那支廿十号的灵签捧给庙里唯一的一位老者。当地人叫“地宫”。那地宫伯寿眉长须,一直闭目捻珠念经。地宫伯听闻跟前有生灵移动,便睁开眉目接过灵签,瞅了瞅,问:
“这位大嫂,你卜婚姻、还是生意?”
“婚姻。”穿红格布衫的脊背答。
地宫伯很快递过来一张红纸条,上面标着“廿十·婚姻”,这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许了因何又不从
只因年命不相同
莫教勉强心无定
人忌相逢在梦中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打开红纸条看了看签诗,问:“签诗看了,咋呢解释?”
地宫伯闭目答:“婚姻不成。虽然已相许过,但因年命不同、小人重重,若做成也恰似在梦中。”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一激灵,愣愣地望着地宫伯。她的背后,宝仔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却仍纹丝不动。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咬了咬唇,问:“我已出走三年,今想返回,好么?”
地宫伯眯着眼望了望对方,沉思片刻。少顷,地宫伯又递过来一张红纸条,上面标着“廿十·谋望”,这也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千谋万计事难成
枉走江山万里程
不如抽身且守候
不然别有事来惊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看完了签注,又问:“签注看了,咋呢解释?”
地宫伯闭目答:“卜谋事难成。时运不到,应耐心等待。若要谋之,恐有惊阻祸非失财之危险。”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听罢,望着地宫伯,愣了。愣了好久好久,状如木雕。
宝仔蹙了蹙眉,死死地盯着那穿红格布衫的木雕。盯了好久好久,宝仔才发现那木雕缓缓挪动腿,站了起来。木雕掏着钱纳了金,转过身。她忽然睁大眼睛,死死地盯倚在庙门口的宝仔。
宝仔那芋头般的脑袋倚在门柱边,脏兮兮的脸忽然涌起一阵激动,小巧的嘴唇翕了翕,却仍旧没叫出声来。宝仔神情木然地望着娘,宝仔发现娘的脸没变,娘还是娘。娘仍长着一张粉嘟嘟的脸,娘的目、鼻、嘴粉嘟嘟的,像家里过年过节时做过的米粉果。可家里已很久没做这种果了,娘离家后,家里便没人会做。
娘忽然惊叫起来,一阵风扑到宝仔跟前。娘双手钳住宝仔的肩使劲摇——
“宝仔宝仔,我是娘呀!你……你不认识娘啦?!”
宝仔抿了抿嘴,忽然低下头来。宝仔脏兮兮的脸上淌着眼泪。
娘一把搂过宝仔,娘将宝仔搂起来跑出庙门。跑了一阵,娘圪蹴在红土地上。母子在红土地上一阵抽噎。末了,娘渐渐静下来,娘放下宝仔,捧着儿子的脸问:“宝仔,你……真的不认识娘啦?!”
宝仔望着娘,不予回答。宝仔只是朝娘点了点头。点完了,宝仔的头便低垂着。宝仔双手摆弄着自己那脏兮兮的衣襟。
娘急了,娘捧起儿子低垂的脸说:“宝仔,你——你倒是说话呀!你不要娘啦?”
“要!谁说不要你了?是你不要我们!”宝仔忽然冲娘嚷,宝仔说:“爹说,你扔下我们不管,你不是我娘!”
娘浑身一激灵,说:“你爹这么说,你就不要娘啦?”
宝仔说:“要!可……你咋呢扔下我们,你去哪块啦?”
“娘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娘是被你爹打才跑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的。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和妹妹。”娘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儿子脸。
宝仔说:“可我爹说你当娼去了。娘,娼是做乜事的呀——”
娘猛然用手掌捂住宝仔嘴:“可不许你胡说!你甭听你爹胡说!”娘凶着脸嗔怪宝仔。末了,娘搂过宝仔,失声哭起来,哭了好一阵。
宝仔不哭,宝仔久久地望娘。待娘安静下来,宝仔拽了拽娘衣襟,说:“娘,我们返家去吧?”
娘掠了掠额角上的一绺头发,问:“你爹在家么?”
“不在,他带大姐铲番薯草去了。”宝仔说。
娘抬头望了望日头。日头毒辣辣挂在东天,日头还未行至头顶。娘的心松驰下来,娘的脸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润。娘高兴地朝宝仔点了点头:“好哩,我们返家。”
母子俩于是双双顺着小溪往家走。溪水潺潺流着,溪水欢快地追逐着小路上的母子俩。
二
田野一片翠绿。时值初夏,早稻已抽穗扬花,正铆足劲争先恐后往稻穗里灌浆。番薯秧也旺旺地伸展着自己的藤蔓,在脚下的垄和沟铺着猩绿色的地毯……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己的番薯地里挥着锄“嚓嚓”地铲着草。吴钦文一家原本有十一口人,父母、弟、老婆和吴钦文那大大小小共六个奴仔。老婆和最后生的两个奴仔却一直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他们三人不能分地。吴钦文全家只有两亩地的责任田。几年前父母先后去世,老婆珍珠也跑了,父母死后的责任田又尚未收回。死的跑的,也正弥补了家里土地的缺口。吴钦文的两亩地一亩种水稻,一亩种了番薯。本来是该多种水稻的,但家里人多地少,番薯产量又高,吴钦文只好每年多种番薯,他们家里每天的主食,都是离不开番薯的。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家的番薯地里默默地铲了一阵草,吴钦文自己便停下来,随口对旁边的女儿道:“大妹呵,歇一会吧,歇一会再做。”言毕,他径自将锄横架在番薯垄上,坐下来,然后从腰兜掏出烟丝盒卷起喇叭烟。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头“呼呼”地将烟雾吐了出来,却发现女儿仍埋头铲草。
“大妹呵,歇一会再做!”吴钦文又嚷。
大妹却既不抬头、又不吱声,她仍“嚓嚓”铲草,且离父亲越来越远。吴钦文木了。夹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发现女儿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吴钦文恼了。吴钦文“呼”地一下站起来,蹿到女儿跟前,夺下女儿锄头——
“你哭乜事!你还在想那位老娼呵?!”吴钦文嚷,他以为女儿在想她娘。
女儿忽然抬起头来,噘着嘴涨红着脸争辩:“谁想她啦?!”女儿的眸子噙满泪水。
“无想她,无想她你哭咋呢?!”
“我…我想报名考高中!”女儿说完,“呜”地一声哭开了。
吴钦文粗短的眉颤了颤,喉结一阵律动,声音缓慢下来:“唉!大妹呵,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今年十六岁,不小啦,你应该返家帮我料理家务!”
“我读书就不理家务啦?我放了学返家哪有一点工夫闲着?呜呜……”大妹说完,又一阵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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