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最后一次在吴钦文眼皮底下的形象的确令吴钦文不愿回味。珍珠蓬头垢面,是他吴钦文打的。珍珠此刻已停住哭,但满脸泪痕,嘴角淌着血。珍珠此刻的目光中交织着哀怨、绝望与愤怒。但渐渐地,珍珠目光中的愤怒掩盖了哀怨与绝望。珍珠最后竟敢当着众多的建筑师傅冲丈夫骂:“钦文呵钦文,你……你看你像个丈夫的样吗?你——你是头氓牛!我瞧不起你、恨你!”珍珠言毕,进屋拎了几件衣服,任凭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怎么纠缠怎么啼哭,她都铁了心,匆匆地逃离家门。
珍珠的身后,是哭声四起的儿女们和一时竟不知所措的丈夫。
事情是由做饭引起的。
吴钦文全家节衣缩食,经过多年奋斗建起了一座包括有两房一厅一天井一大门脸式的瓦房,当地人称这种结构的瓦房为“下双虎”。因钱力不足,瓦房只建了墙垣而末能盖厝顶,厝顶只用简陋的甘蔗叶盖着。这些年政策放宽,吴钦文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四处干油漆活,既生养了大大小小的六个奴仔,也攒足了一点钱请来本村的建筑工,为他那座“下双虎”盖厝顶。
丈夫忙于粗活,做饭炒菜招待建筑师傅的事全落到珍珠一个人身上。那天中午,珍珠一边洗菜一边做饭。珍珠做的是大米捞饭。做捞饭不同于做焖饭。做捞饭时要多放水,大米熟了,便用漏勺将煮熟的饭粒捞起,成了捞饭,除了捞饭还有米汤。男人们干了重活,喜欢吃捞饭而不喜欢吃焖饭,因为吃了捞饭还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米汤。但做捞饭也有学问,煮饭前米和水的比例要适中。水少了剩下的米汤太稠太黏,不好喝;水多了那米汤则淡然无味。假若开始水放得不够而中途加水入锅,做出的捞饭没黏性,不香,剩下的米汤就更没法喝了。所以,做捞饭最忌讳中途加水。
可那天中午,珍珠做捞饭时却偏偏加了水。珍珠加水时却偏偏让小叔子吴钦武撞见了。其实即使吴钦武没亲眼撞见,中途加没加水,做出的捞饭和米汤一尝便知。昨天中午,师傅们吃饭时便尝出来了。人家也还算有修养,吃饭时并未吱声。吃完饭,工头才单独找到吴钦文,善意地提醒他做捞饭时不要加水。事后吴钦文便对珍珠说了,要她做捞饭时千万不要加水,珍珠也点头说:“以后我注意就是了。”实际上,珍珠也不是故意加水,做捞饭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太忙了,六个奴仔中大的都去上学,小的不但帮不上忙,还缠手缠脚。珍珠一边烧饭,一边还要洗菜、宰鱼切肉,此外还时不时要跑出门外照看一眼在门口玩耍的奴仔,生怕他们跑丢了或跟别人家的奴仔打架。珍珠一个人忙得团团转,稍不注意那正煮着的捞饭水一下便少了。水一少,饭便太黏,漏勺捞起来,那饭也成了干粥,珍珠就不得不加水。昨天中午的捞饭,珍珠便是这样被迫加水的。今天一开始珍珠也反复提醒自己的,没想自己一忙,转眼间锅里的水又少了。珍珠直后悔,她不得不操起水瓢朝锅里加水。加水时,珍珠不小心碰到了沸腾的蒸汽,手一下被烫红了。
小叔子吴钦武是回家喝水来了。进门时,吴钦武并未看见珍珠烫了手,他只看见珍珠手里的水瓢从沸腾的锅上退了下来。吴钦武刹时睁大眼睛,道:“咦——你……你咋呢又往饭锅里加水呐?!”
“水少了,我不加水咋呢捞得起饭?!”珍珠瞟一眼吴钦武,扭过头嚷。珍珠被烫的手痛入骨髓,她有些不耐烦了。
“嘿!你食错药啦?你加了水还有理呵?!”另一个声音在响。
珍珠抬起头来,发现丈夫吴钦文也进来了。珍珠心头一颤,却还是嘟起嘴嚷:“我就加水了,咋呢?谁让你们不过来帮忙呵?!”话一出口,珍珠自己都愣了。她有些后悔,却又无法收回,也不想收回。自打踏进吴家,珍珠便马不停蹄地为丈夫生儿育女,整天除了家务还是家务,她心都烦了。
“你说咋呢?!”吴钦文的心头刹时燃起一股怒火,旁边同胞弟弟吴钦武那看似超然却充满讥讽的目光像一阵风一样推波助澜,吴钦文感觉到自己心头的怒火已无法扑灭。他此刻的意识和行动全部被那股往上蹿的怒火支配着。他几乎来不及细想,突然蹿过去一挥手把那只粗重的手掌狠狠扇在珍珠的脸上。珍珠那张粉嘟嘟的不知留下了丈夫多少唇印的苹果脸此刻绽出一朵鲜红的掌形花,那掌形花很快便被珍珠自己的手背掩住了。
“流氓!”珍珠一边掩脸,一边歪斜着半边扭曲的脸冲丈夫骂。她一气,索性把手中的水瓢“嘭”地一声甩到地上。
几乎是来不及细想,吴钦文一挥左手,粗重的左手掌迅雷不及掩耳般落到珍珠的另一边脸上。这一掌好重好重,珍珠那原本掩在脸上的一只手被震落了,嘴角霎时冒出来一滴血,珍珠的头发也全乱了。
站在一旁的吴钦武既不吱声,也不劝架。他极超然地愣着眼,像欣赏一场精彩的拳击赛一样看着他面前发生的一切。倒是门外的建筑师傅闻讯赶来,他们想赶来劝架、却晚了。他们看到的是前面所述的那个场景,他们跟主人吴钦文一样来不及细想,只是直愣愣地望着珍珠逃离家门,离开了这座仅有几户人家的寂寞山村。
珍珠一走,吴钦文家便乱了方寸。家里没个姿娘当家,家便不成其家:没人洗衣做饭,年幼的奴仔还不时啼哭,梦中也叫嚷要娘。要在平时,这一切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眼下家里盖厝顶,请那么多建筑师傅前来施工,总不能让工程半途而废吧?吴钦文本以为珍珠拎几件衣服出走只不过是装装样,哭一阵转一阵就会回来的。要说打骂老婆,吴钦文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他心眼并不坏,但性子暴,动不动发火。以前好几次都是因为珍珠不听话,吴钦文一发火便动手打她或骂她。每次珍珠都是哭哭啼啼一阵,赌气到外面转一阵,风波便算过去。但这次却大不一样,吴钦文也承认自己出手太重了些,而且是当着弟弟吴钦武打她。吴钦文微微有些内疚,有些后悔,可他也从没想到珍珠的心这次会那么野,一去便无影无踪,弄得他吴钦文多么狼狈!那些日子,他不得不辙回家里,把做饭炒菜侍候建筑师傅的活揽了起来,洗衣刷碗、饲鸡饲猪等碎杂事则交给大妹二妹三妹做。尽管如此,家里仍一派忙乱、一派狼藉,那样子一点没个家样,倒像个杂货店。工程好不容易完工了,吴钦文却仍没能清闲下来,家里总还是那么忙乱,给人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最致命的是珍珠一走,吴钦文便不能外出当油漆工,给人家漆家具挣钱。弟弟吴钦武虽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但生性孤僻笨拙,他只干地里的活。弟弟的样子就像一个长期借宿的过客一样,吴钦文没敢把这个家扔给他,给他他也挑不起来。
吴钦文的处境就像谁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挂到悬崖上,收也收不得,松也松不开。他只好把满腔的怨恨和怒火通通强加给珍珠。他恨珍珠心野,开始也盼珍珠回来。他曾托人捎信带给珍珠,要她回来。珍珠是找到了,也托人捎回了信。但那信说:“我想回去。可我碰上那杂种,我让那杂种缠住了,无法脱身。”
吴钦文一瞧怒火攻心!他差点昏倒。珍珠信中所说的杂种就是珍珠的前夫。前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珍珠才偷偷逃离前夫重新嫁给吴钦文的。吴钦文娶了珍珠之后,那杂种曾多次前来寻衅闹事。眼下珍珠落入那杂种手中,能有什么好事?!
“十成也有五成是珍珠主动找那杂种鬼混的!”吴钦文想。一想到自己的老婆眼下正让那杂种肆无忌惮地玩弄,吴钦文就像喝了辣椒醋一样,浑身火辣辣极不自在。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和头皮都麻了,所有的毛孔都惨然张开。他眼前不由得想象着那杂种骑在珍珠身上作威作福的情景,耳边也不由冒出那杂种杀猪般的狂笑。吴钦文咬牙切齿!他是无法跑那么远的地方去揍那杂种的,大概也揍不过他,因为那杂种是个十足的亡命之徒。再说一定是珍珠主动去找那杂种的,吴钦文恨珍珠,这种恨深深地嵌入他的心灵深处。
吴钦文打消了让珍珠回来的念头。他下意识地把珍珠从家里的名册上抹掉了。珍珠为他生下的那六个奴仔,在他的意识中同时也被占为己有。
五
珍珠又一次来到自己熟悉的、这座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下双虎”砖瓦房门口。
这座砖瓦房确实是变样了:屋瓦灰白整齐,屋檐气派雄健。高大的木板门也漆刷一新,门脸上“勤俭持家”的几个字虽显朴拙,却让珍珠的心温热而又有些酸楚。珍珠原本是这个家的主人,家里除了财权和主事权,其他的一切家务事基本是由她一个人撑着的。珍珠刚来那阵,曾经为自己能成为这个勤劳本份的农家中的一员而高兴。因为她此前所在的家是个让她没有安全感的家,男人好吃懒做,隔三差五去外面小偷小摸,要不就是赌博打架,总让她提心吊胆。珍珠从那个不安定的家走进了截然相反的另一个家:这个家所有的人都勤劳、善良、本分。这个家虽不富有,却让珍珠感觉到极度安定,那感觉就像从颠簸的甲板走回到博大坚实的大陆上一样。但久而久之,珍珠又感觉到沉闷枯燥,因为她生活的全部只是为吴家生儿育女,还有就是没完没了地做那日日如是、琐碎单调、毫无新鲜感的家务。珍珠本来就有些厌烦,可丈夫吴钦文一点也不去关心她、理解她,有时反而还拿她出气。丈夫那天给她的那重重的两掌,使她伤心透了!她一伤心,原本时常支撑她的耐心和忍让便一时分崩离析、土崩瓦解。她唯一可以作为反抗的手段,便是出走。
那天珍珠是想跑回娘家去的。珍珠是客家姿娘,娘家在另外一个县。珍珠怀里揣着平时从鸡屁眼抠出来、盐罐子酱瓶里节余下来攒出的二十几块钱路费,坐上长途车一路颠簸最终站立到自己家乡县城的土地上。那时候,夕阳已在西天消失了。珍珠正想去转车,坐上一小时的车返回娘家,刚一转身却鬼使神差地撞上了前夫胡汉三。胡汉三是前夫的外号(前夫的真名珍珠都想不起来了),胡汉三的外形与电影中的胡汉三几乎一模一样: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眼珠大而突出。此刻,胡汉三拦住了珍珠的去路,那熟悉可怕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死死箍住了珍珠,仿佛箍住了她的灵魂。珍珠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哈哈——真是冤家路窄,咱俩总算又见面啦!”胡汉三一声奸笑,死死地盯着珍珠。
“你……你想咋呢?”珍珠一张口,感觉自己声音发颤,腿也发软。
“嘿嘿,你勿惊。再咋呢说,咱俩也曾夫妻一场呀!”胡汉三笑得十分开心。
珍珠畏惧地望他一眼,埋下头说:“放我走吧,我要返娘家去。”
“咋呢,你要返娘家?哈,返娘家咋空着两只手,难道就带着你这只发肿的苹果回家孝敬你父母不成?!”胡汉三说着,粗大的一只手掌捏住了珍珠那张仍发肿的脸。珍珠霎时感觉到自己的脸还隐隐作痛。胡汉三突然用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珍珠脊背,那张猪头般笨拙的脸霎时凶悍起来:“放老实点,快跟我走,不然我捅了你!”
珍珠原本还想抵抗或逃避的意识霎时全线崩溃。她不想做别的选择了,再说她还在生丈夫吴钦文的气。此刻她有个奇怪的念头,她倒要看看前夫究竟能把她怎么样。反正她眼下是跑不脱了,她准备豁出去。
珍珠跟着胡汉三来到他居住的屋子,是单元楼中的一套。楼外人声嘈杂,楼道却异常寂静。珍珠跟着胡汉三进了屋子,房门一关,珍珠倏忽间感觉自己像被关进一口坟墓。随着门“咣”地一声震响,珍珠那颗悬着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房子是珍珠熟悉的,珍珠以前就在这里住过,且跟胡汉三生过一个儿子,可儿子不到一岁就病死了。房子是胡汉三父亲单位分的,他父亲以前是镇派出所所长,眼下已退了下来。胡汉三以前是派出所门卫,后来他想当正牌的公安人员,却不够格。他索性辞了职,成了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一直靠倒卖车票和电影票乃至靠坑蒙拐骗过活,珍珠那次就是因为劝说他,让他改弦易辙做点正事,却挨了打而逃离他的。
“我说珍珠,你又回家了!咋样,你是不是该高兴高兴呵?”胡汉三刚进门便一只手抬起珍珠的下巴,得意地笑。
珍珠畏惧地说:“我……我饿了,有食的无?”自打负气走出家门逃离寨仔山,珍珠连口水都没喝过,她的确饿了。
“哈,你饿了?勿急,在我这里还能把你饿死?等会儿食吧!”话音刚落,胡汉三“嚓”地撕开珍珠的衣服,撕得一丝不挂。继而,自己赤条条把珍珠扛到床上,肆意蹂躏。开始,珍珠极力挣扎,但她的挣扎就如弱草之于铁蹄的无情践踏。她索性瘫下身子,任凭对方暴风雨般地一次次洗劫,都无动于衷。她所有的感觉只有这么一个字:累。
胡汉三却如一头精力过剩的猛兽,一次完了,他还要来新的一次。他那样子如同把珍珠当成一个排泄污物的器皿,他似乎要把多年来的怨气和欲望通通排泄到他身下的这个器皿上。好在珍珠生下五妹时便已做了结扎手术,此刻她对胡汉三厌恶,却并不担心会怀上恶种。
当胡汉三自己从珍珠身上完全瘫下来时,胡汉三说:“你快去煮面条吧,厨房里有鸡蛋和挂面,老子也饿了!”胡汉三说着,用尽余力狠狠推了珍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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