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日出日落(9)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5章 日出日落(9)

第二封是吴钦武写来的,是他跟吴初发外出做工之后写回家的第一封信。信极简短:“我艮(跟)初发兄出来,一切都好,此(比)在家里好得多,匆(勿)念。”末了便无话,这封信便算完了。吴钦文拧着眉,拧得眼珠子一转一转。从头到尾又把信看一遍,他那粗糙的眉又拧,又一转一转。他觉得这信不该这样就算完了,可这信却偏偏就这么算完了。他把信翻了个底,背面竟一片空白。再撑开信封口,信封里也只有空气。吴钦文索性把信往桌上一扔,脸霎时阴沉下来。吴钦武长了四十岁,还从来未离开过家。吴钦文想,钦武这一下从小小的寨仔山到了遍地高楼、遍地车声歌声的深圳,不详细说说那里的情况,至少也该问一句家里的情况呵!莫非钦武这么一走便把这个家忘了?更令他不悦的是,钦武咋呢一点也无提到赚钱的事,更无提及要寄钱回来。钦武离家时不是不知道家里无钱,初发说钦武这一去除食外,每月净赚两百元的呀!莫非钦武想把钱攒着,过年返家时一块带回?这么一想,吴钦文的心便稍稍平静下来。吃完晚饭,吴钦文抹了抹嘴,不让奴仔们离开饭桌。

吴钦文说:

“你们都听着!明日起我要去东园油漆,白天做事夜里返来。我不在家,你们都要老老实实呆着,不许吵架,更不许打架,听见无?”吴钦文双目如探照灯,亮灼灼把六个奴仔扫视了一遍。

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点了点头。

吴钦文又说:“大妹眼下不读书,这个家就算交给你了。你要多干活,要把这个家照看好。”

大妹望了眼爹,点了点头。

吴钦文又说:“二妹三妹和宝仔读书,放了学要准时返来,帮大姐干活,听见无?”

二妹三妹和宝仔点了点头。

吴钦文又转向四妹五妹,说:“四妹五妹,你俩人呆在家里,不许跑远,不许吵架打架,要听你大姐的话,听见无?”

四妹五妹都说:“听见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吴钦文便下得床来,洗了把脸,喝了两碗粥。粥是大妹做的。自打大妹没考上高中,便担当起娘在家时的角色,担水做饭洗衣,这一切用不着爹督促,她都自然而然地承担起来了。

吴钦文喝完粥,推起一架破旧的自行车,车架上夹一个工具箱,便准备出门。临走时,他又再三嘱咐大妹什么,然后才骑车奔东园而去。这是自珍珠出走三年多以来,吴钦文第一次出远门油漆。东园是本县的另一个镇,离寨仔山村十几里路。但那路是小路,还有山道,骑车要一两个小时。

中午吴钦文没有返家,干活时他一般都在主人家吃饭。吴钦文家里却偏偏掀起了风浪:几个奴仔都吵架了,最终还打架。

事情是由中午吃饭分肉时引起的。

吴钦文知道自己要出门油漆,能沾油荤,心想别让自己的六个奴仔老是吃素,昨天便抠了抠钱包揍足四元钱买了一斤多猪肉。吃饭时大妹把炒好的青菜分开了,每人一碟,每人又分了一片肉。家里以前吃肉时,也是分着吃的,但由于是爹或娘分,肉片的大小虽分得也不可能绝对平等,奴仔之间谁有意见,也都认了,谁也不敢吱声。可这一次是大妹分,尽管大妹事先也考虑周到,故意给自己分了一片明显小得许多的肉,希望做出表率以求安抚弟妹,但争端还是不可避免。

首先是三妹提出异议,说宝仔分得的那片肉最大,四妹和五妹分得的那片肉也大,自己分得的肉片比他们几个都小。三妹噘着嘴,抱怨大姐分得不公平。

大妹不肯承认。大妹一生气批评三妹:“你神经呵,肉是每人一片,大能大到哪里去?再说我总不能分肉时拿厘枰来称吧?”嘴这么说,大妹凭目测却还是知道三妹的异议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但大妹不肯承认,再说爹或娘在家分吃的东西总是大的比小的分得稍少,男的比女的稍多。这不成文的规则大妹竟不知怎么的也继承下来,并已不由自主地运用到自己的行动之中。

三妹不肯接受大姐批评。三妹说:“大姐你也不想想,你跟我一样是个女的,可你却偏心——重男轻女!”

大妹一下愣了。她没想到三妹刚上四年级,咋呢也懂得“重男轻女”这句话。大妹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又听得三妹说:

“大姐你要不承认宝仔的肉片比我的大,那我就跟宝仔换!”三妹说完,便要去端宝仔的碟子。宝仔却伸出双臂,死死将自己的碟子护住。

大妹一急,拦住三妹说:“三妹你咋呢这么不懂事?你比宝仔大,你理该让着他点。”

三妹说:“你承认宝仔那片肉比我的大啦?”

大妹说:“就算是吧,你不该让着他点?”

“你要早这么说,我也就认了。”三妹说着,虽仍满脸不高兴,但已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四妹五妹却一下闹开了。四妹和五妹都指着宝仔,冲大姐嚷:“那他是哥哥,比我们大,肉咋呢分得比我们大?”四妹说着,还伸手要去抢宝仔的碟子。

宝仔一生气,挥着筷子狠敲四妹脑壳。四妹哪咽得下这口气?宝仔的手尚未收回,她便一拳打将过去。宝仔手里的筷子“咣啷”一下落到地上。

宝仔在家里一向受宠,他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宝仔被激怒了,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站起来猛扑过去,冲四妹就是一阵劈头盖脑的拳头,打得四妹哇哇直哭。

没等大妹上去阻拦,早已憋着一肚子气的三妹此时已是路见不平。三妹不由分说地扑上前去,挥着拳不断击宝仔背脊。

宝仔被击得嗷嗷直叫,他一下子转过身来,一脚踢中三妹肚子,三妹捂着肚子哇地一下瘫在地上呼天抢地。

大妹二妹这时忙冲上前劝架,死死地拉住宝仔。但宝仔已用不着拉了。宝仔见自己已获胜,便已收起拳脚,不再追打。

三妹和四妹的哭声如电闪雷鸣,不断撞击吴家的屋子,也撞击着大妹的心房。大妹原本那红润的脸霎时也黑了下来。但她还是不得不去劝三妹和四妹,劝她俩别哭,劝她俩吃饭。三妹四妹却都置若罔闻,依旧欢快地哭,且越哭越起劲。

大妹索性鼓起脖子,冲三妹四妹嚷:“你俩都别哭了好不好?你们要都说肉片分得不公平,干脆抓阄,谁抓到哪碟算哪碟!”大妹这么一说,三妹四妹竟收住了哭声,半信半疑地用泪眼望着大姐。

大妹于是扭转身,打算去拿纸写阄。忽然却一眼瞥见宝仔此刻已猴一样扑到桌前,抓过自己分到的那片肉狠狠地咬下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一半放回到碟子上。

大妹二妹三妹四妹和五妹都鼓着眼珠瞪宝仔,眼珠里有惊诧、愤怒和抱怨。

宝仔则鼓着腮帮一扭一扭地嚼着肉,嚼得极美极香,好一派悠然自得。

三妹四妹于是哇地一声又哭起来,屋子里重新陷入喧哗和混乱。

大妹先是愤怒和无可奈何地瞪宝仔。听耳边又起哭声,急得眼眶都红了,大妹一跺脚嚷——

“烦死啦!我让你们哭,今晚咱爹返来,看我不跟他说,一个一个说,说你们都胡搅蛮缠,这个家我无法管!”

石破天惊!屋里霎时静下来。三妹四妹突然止住哭声,只是一个劲抽噎。但那声音都像熄了火的拖拉机,气喘吁吁、一声声缓慢下来。就连大妹自己都倍觉意外、惊奇,她想早知如此,就该早点搬出爹来。其实,他们姐弟六个人都是怕爹的,可刚才大妹怎么也没想到要打爹的招牌来收拾眼前这局面。现在,这局面渐渐平静下来,大妹心虽烦,却多多少少在趋于平静……

天黑下来时,吴钦文风风火火回到了家。

吴钦文一进家门便问大妹:“咋样,今日我不在家,发生乜事无?”

大妹望着爹平静地说:“无。”大妹提一桶猪食,正要到门外的猪圈饲猪。

吴钦文又问:“弟妹都听话无?”

大妹愣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都听。”末了,大妹便去饲猪。

吴钦文于是走进大厅,问正在洗碗的二妹,又问正在扫地的三妹,最后还问正在看电视的四妹五妹和宝仔:“家里出乜事无?”

大家都说:“无。”

吴钦文那颗悬着的心于是放了下来。他也坐到大厅的一只椅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点燃一支红双喜。红双喜是今天干活时主人给的。要不然,吴钦文平时抽的都是自卷的喇叭烟。吴钦文每年都在屋前屋后种些烟叶,收成的烟叶切成丝,晒干,够他们兄弟俩抽的。

因为有电视,吴钦文便无注意到六个奴仔沉默寡言的表情。这一夜,吴家在平静中度过。

十三

日头刚从东边吐出来一点亮光时,吴钦文又推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出家门,他要去东园油漆。早饭他不吃。干活期间,三餐都由主人包了。

出门前,吴钦文又对刚起床的大妹嘱咐了几句什么。大妹没有张嘴,只是一个劲点头。

吴钦文一走,大妹又忙开了。她开始进厨房淘米煮粥。家里的炉灶烧的是稻草,所以火一点燃,大妹便必须守在灶前,不住地往灶里添草。

煮完粥,大妹接着往锅里倒米汤和番薯叶,给猪煮猪食。煮熟了,大妹这才分头去叫弟妹们起床,直到弟妹们都睡眼惺忪地爬下床来,大妹才放心地去厨房舀猪食并装进一只矮脚木桶,拎起木桶到门外饲猪饲鸡。

吃完早饭,二妹三妹和宝仔都分头上学去了。大妹开始洗碗扫地,然后嘱四妹看管好五妹,并把她俩反锁在大厅里,自己才去家门前的小溪洗全家人换下的衫裤。

大妹洗完衫裤,返回家晾完衫裤,大厅的挂钟上的时针已指向上午十点。她回到屋子,随手拿起一本旧得发黄的《黄金时代》杂志(这本杂志还是在学校读书时邱教师送给她的),想再一次翻看,却感觉到累,四肢发酸,腰也上下无力地支不起来。再说这本杂志大妹都说不清自己已翻过多少遍了。大妹想看新的杂志,还想看小说什么的,可她没钱买。

大妹一下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想歇息一会儿。这一躺,脑子却烦闷起来,总想着这些天缠绕着她的问题:难道这辈子自己已别无出路?现在是日复一日地做家务活,过几年嫁出去,还将是日复一日地做家务活?可不做又能咋样?……这么一想,大妹又一次害怕起来。那心情如同面对一个黑暗而漫长的地下水道,人家让你进去,你也只能进去,还必须一走到底。

大妹索性爬起来,她不敢再躺着,她想强迫自己停止思索,不去想那本来就无法改变的现实。

她索性走到大厅上。

四妹和五妹正在看电视,看得兴致勃发,还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大妹猛一瞧,发现电视上有一男一女正一边说一边扭腰摆脚仓——这大概就是四狗说的华尔兹、迪斯科吧?大妹这么一想,便感到新奇。自打那天四狗说电视在教这种舞,大妹并未把此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起要打开电视去看看。此刻,大妹才满脸惊奇地看着电视上这一男一女的奇怪动作。

大妹忽然间冒出一个奇异的愿望。她站在四妹和五妹身后,手脚不由自主地跃跃欲试。她感觉到新鲜,她想学电视上那一男一女的动作,却又怕四妹和五妹看见。

大妹忽然走上前对四妹五妹说:“你俩在这里看电视,可不许乱跑,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返来。”言毕,大妹走出门,把四妹五妹反锁在大厅里,匆匆朝四狗家走去。大妹想放松放松,她想去看四狗是否在屋里跳舞。

大妹敲门而进,开门的是四狗,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竟也在场,他们几个果真正在跳舞。

四狗喜笑颜开地对大妹说:“你来了好,我们正发愁女的太少呢!”言毕,四狗便拉着大妹的手,说要跟大妹跳华尔兹。

大妹脸倏地红了,还挣脱四狗,连连摆手。大妹说:“我只想看看,我不会跳。”

众人立刻围上来:“嘿嘿,来了哪能不跳呢?不会跳我们教你!”五牛说着,又上来拉大妹的手。

大妹一甩手,又一次挣脱了。大妹红着脸连连摆手:“我……我真的不能跳,我只是想看看,我心里烦!”

四狗叼着一根万宝路,站在一旁吞云吐雾。他见大妹满脸难色,便解围说:“算了算了,大妹心烦,就先别难为她啦。喂——咱们改跳迪斯科!”言毕,四狗大步走到桌前,把烟狠狠一掐,又朝落地音响一关一换一按,强节奏的音乐霎时冲天而起,如潮似浪地撞击大妹的耳膜,大妹只感到自己的心也七上八落地跟着音乐狂跳起来。

大妹亮闪闪的眸子很快被一派缭乱的疯狂占领了。四狗、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此刻在大厅里疯狂跳着。他们的臂左抓右挠,腰一伸一扭,脚仓一蹶一挺。大妹感觉他们的舞姿既丑陋又滑稽,她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四狗见大妹乐了,便扭到大妹身边,一只手顺势把她拉了起来,边拉边说:“你也试试吧,这舞可解愁了。据说这舞就是专门为解愁设计的。这舞一跳,什么烦恼都跑得无影无踪!”

听四狗这么一说,大妹还是半信半疑。但大妹这回没有推辞,她站起身来,边看边迈动脚步、扭动腰肢,她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跳,试试看这舞是否真的能消除烦恼。大妹刚挪动脚步,忽听身后“咣啷”一声,大门意外被推开了——

“好哇!你们竟敢在此跳这种不三不四的舞?”

进来的是村长,一个五十开外、黝黑干瘦的老头。村长此刻睁着他那双小而幽深的眼睛,干瘦的脸端出一派威严。

强烈的音乐戛然而止。

四狗惊叫起来:“嘿!村长,你——你咋呢门都不敲就闯进来啦?”

村长虎着脸道:“我是村长,我进哪家还用得着敲门呀?!”

“那……你请坐。”四狗忙给村长递烟。

村长喝道:“少来这一套!我问你,你们几个咋呢在这里跳不三不四的舞?”

“哎呀村长,这舞可是电视上教的呀!”四狗说。六弟、五牛、七猪也随声附和,大妹和四花此时则已溜出门外。

“电视还有黄色的呢!禾埔姿娘混在一起扭腰摆脚仓,能有乜好事?”

四狗不吱声了,但满脸不悦。六弟、五牛和七猪也满脸不悦。

村长说:“可不许再跳了!再跳,我罚你们款,听见无?”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