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日出日落(10)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6章 日出日落(10)

四狗嘟着嘴说:“听见了。”

村长说:“听见就好。”说完,村长反剪着双手走出大门,到别处转悠去了。

村长刚一出门,四狗、六弟、五牛和七猪追出门外,纷纷向村长啐唾沫。

这时,四花和大妹又溜进四狗家的大门。几个人重又聚到一起,对村长好一阵骂。不过,大妹没骂村长,她只是听。

骂了一阵,四狗叹息:“连舞都不让跳,真该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四花说:“咱能上哪块去呵?”

“深圳、广州、珠海,哪块都能去!”

四花说:“上那块能做乜事?”

四狗说:“做工,跑买卖,跑运输,哪样不能?”

大妹问:“想做就能做吗?出去,也得先有熟人呀!”

四狗说:“熟人有得是,都是我爹的朋友,他们都来过我家。”

大妹、四花、六弟、五牛和七猪此时都兴奋地望着四狗,直听得心里直痒痒。

十四

日头落山了。老天爷此刻像一个调皮的顽童,挥着蘸满墨水的巨笔把天和地涂抹得一片漆黑。

吴钦文铁青的脸此刻却比天还黑。他刚从东园油漆回来,一踏进家门便吼声如雷——

“大妹呵,你今日做乜勾当去了?”

大妹此时刚收拾完家务,正跟弟妹们坐在厅里看电视。

大妹使劲眨眼,仰起头道:“我……无做乜事呀!?”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也惊恐地望着爹。

吴钦文鼓着眼嚷:“哼!你还装糊涂?我问你,你今日上四狗家做乜事?!”

大妹那苹果脸刷地一下红了。一会儿,她还是争辩道:“我上四狗家,正赶上他们在跳舞,就看了一会儿。我……我可无跳,我也不会跳!”

“不会跳,不会跳你上四狗家去死呀?”

大妹语塞。大妹低下头嘟哝道:“我只是……只是想解解闷!”

“哼——解闷,有你这么解闷的呐!你知道人家村长是咋说的?说你们禾埔姿娘在四狗家鬼混!我说大妹呵,你娘撕了我的脸皮,你咋也想撕我脸皮哇?你不守在家里好好照看妹妹,却上别块招惹是非,你……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爹啦?!”吴钦文挥臂跺脚,他那张本已铁青的脸此刻像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

大妹沉默了。大妹不再张嘴。但她咬着唇,头耷得很低,且脸红如血。

吴钦文继续道:“大妹呵,你咋不想想,你不小了,这个家我可是交给你啦!可你却到外面给我丢脸,你不觉得害臊吗?从今以后,可不许再上四狗家,不许到外面惹是生非。要是还让别人说三道四,你……你可别怪我无情!”吴钦文气喘如牛,吼声如雷。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呆呆地望着爹。

大妹的心霎时如坠深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天地一片黑暗。她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会儿便走进房间去了。

吴钦文也没再发怒。他狠狠地瞪一眼大妹背影,又把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的目光扫回到电视上,便径自进厨房洗漱。

第二天一早,吴钦文又要去东园油漆。

临走前,大妹堵住爹,支支吾吾地说:“爹,给……给我两元钱。”

吴钦文皱着眉盯大妹:“咋呢,盐、豉油上日不是刚买吗?”

大妹一咬唇,耷下头来:“我不是买这些,我是买卫生纸,我……我……”大妹那张苹果脸霎时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双手艰难地捂着自己下身。

吴钦文心一颤,猛然意识到大妹一定是来了月经。大妹都十六岁了,早该来月经了吧,可大妹这是第一次找爹要钱买卫生纸,要是珍珠在家,此类事可怎么也挨不着当爹的。眼下,吴钦文心一酸,好一阵内疚,他赶紧掏出两元钱递给女儿,嗔怪道:

“嗨!你……你咋呢不早说呵!你以前咋……咋呢处理的?”话一出口,吴钦文急得直跺脚,他使劲骂自己。

大妹接过钱,嘟哝道:“我……以前都用破布。”说完,转身欲走。

吴钦文却喊住她:“你把钱给二妹,让她替你去买。”末了,还不放心,他又进屋叫刚起床的二妹,吩咐她赶紧去商店替大姐买卫生纸。待二妹走了,他才匆匆出门。

望着爹和二妹的背影,大妹自己既羞愧又难过。十五岁开始,有一天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下身出血,且每月一次。后来她怕了,跑去问凤娇婶,才知道那叫月经。但凤娇婶并未教她该咋呢处置。大妹自己一直用两块破布交替垫着。前几天看电视上的“卫生与健康”节目,大妹才知道要用卫生纸的。她真不愿找爹要钱买卫生纸,她觉得不好开口,可她不开口又能去向谁要钱呢?她整十六岁了,自己却身无分文。

二妹很快回来了,她给大姐买来了卫生纸。二妹惊奇地问大姐:“姐,你买这东西做乜事?”

大妹急切地夺过卫生纸,嗔怪地骂:“去去去,勿乜事都问,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啦!”

二妹眨了眨眼,望了大姐好久。她真的不明白大姐究竟是咋么了。

大妹急切上厕寮去了。她退去又脏又腥的血布,照电视上说的办法把卫生纸叠成长条,换上去,感觉舒适多了。她想要有钱买卫生巾垫上去,那该是多么舒适!可她不敢向爹要钱买卫生巾,她只能用卫生纸,她想自己是乡下人,能用卫生纸就算不错了。

吃完早饭,二妹三妹和宝仔上学去了。

大妹做完家务活,心空荡荡的。她想看书,却无书可看。想看电视,心却烦,看不进去。她想再去四狗家,同四狗、四花、六弟、五牛和七猪一起说说话,或者看他们跳舞,这念头却像闪电,一晃便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震惊,眼前出现父亲那张铁青的、炸弹一样的脸。她害怕了,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非分的事。再说自己正来月经,她感觉累。

四妹五妹这回找不到好看的电视节目,到门外玩耍去了。

大妹眼下唯一的选择,便是将浸好的麻皮捞出来,坐到门槛上破麻织丝。麻皮是爹昨夜里浸的,早上爹出门前对大妹说:“从今日起你可破些麻丝织些麻布,免得无事可做。”

大妹听后心乱如麻,她知道爹是一心不让自己闲着,不让自己往外跑。织麻布是潮汕地区农村姿娘人的传统工艺,麻布除了披麻戴孝、磨薯漂粉,没更多用处。因此,近年越来越没有人愿意种黄麻,越来越少人去织麻布了,眼下姿娘人绣花的都不多,大都也到外面做小买卖或到工厂做临时工去了。大妹既不会绣花(娘在家时还来不及教她),又不可能离家去做工跑买卖,她只好织麻布打发日子。

大妹正坐在家门槛上,边破着麻丝边照看门外玩耍的四妹五妹,四狗来了,四狗见大妹便问:

“喂,你咋呢不上我家去啦,我还等你呢!”

大妹望了一眼四狗,说:“我不能去了。”

“咋呢,你爹骂你啦?”

大妹一咬唇,点了点头。

“嘿,你并无跳舞呵!村长那杂种,昨日去我家后咋呢狗一样地到处狂吠,不知还咋么说俺呢!”四狗愤愤说。

大妹皱了皱眉,问:“咋呢,你娘也骂你?”

“哼,我娘不能把我咋样!可你、四花、六弟、五牛和七猪一个个不但在家里挨了骂,连我家也不敢去了。四花、五牛和七猪在家还挨了打呢,他们的父母还找我娘告状,说是我勾引他们,带头胡闹!说来说去,都是村长那杂种没良心,这么点屁事吹得天一样大,拿唾沫淹人。我恨不得扒他皮撕他肉!”四狗咬牙切齿。

大妹一惊,嘶地一声制止他:“你小声点!”言毕,大妹站起来,慌慌地朝门外东张西望。

四狗一声冷笑:“哼!怕乜事,村长那杂种惹了我,我就那么便宜他啦?!”

“你勿逞能,你能把他咋样?”大妹白四狗一眼。

四狗说:“哼,我不能把他咋样?”

大妹说:“咋呢说他也是村长,村长不仅管着你,还管着你爹娘呢!”

“呸!管我娘倒是,可他管不着我爹!我爹一返家,他总嘻皮笑脸主动上我家来呢!”四狗一副得意相。

大妹眼一斜,不以为然:“哼,可他却管着你!”

四狗说:“是。可我也不想让他管了!”

“咋呢,你真想出去?”大妹睁大眼睛。

四狗得意地笑:“那当然,眼下这社会,笨蛋才守在家里!”

大妹一怔,感觉像被谁推了一下。她皱着眉,不满地瞪一眼四狗。猛然,又慌慌地埋下头来,飞快地破着麻皮。一会儿,她红着脸问:

“你要出去,不告诉我一声啦?”

“咋呢,你也想出去?”

“我不出去,你就不告诉我啦?”

四狗一乐,连连点头:“当然告诉当然告诉!嘿嘿,你要是不讨厌我,我……我还想给你写信哩!”四狗说着,嘻嘻地搓着手。

大妹瞟一眼四狗,没吱声,依旧飞快破麻。说实话,大妹觉着自己一直有些瞧不起四狗,因为在学校里,四狗从不用功,还恶作剧。四狗的成绩远远比不上大妹。但近些日子,大妹渐渐羡慕起四狗来。她觉着四狗虽不读书,却像一头不被驯服的野牛那样自由自在、敢作敢为。与四狗相比,大妹觉着自己是一只被关在笼里的鸡,走走不动,飞飞不起来。这么一想,大妹感觉心头酸溜溜的,眼眶也热乎乎,很快要掉出泪来。但她一咬唇,忍住了。

四狗望着大妹,忽然说:“大妹,你要想出去,也可以出去呀!”

大妹皱着眉,抬头望他:“我要出去,能做乜事?”

“嘿,乜事不能做?进服装厂、手袋厂、电子厂,还可以卖烟卖菜卖水果呢!”四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大妹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却收敛笑容:“哼,你想当然吧!你咋呢知道这么多门路?”

四狗鼓着肥胖的脸说:“都是我爹他们说的,我骗你咋呢?你要真想出去,我……我帮你联系联系!”

“真的?”大妹双眸放亮。

“我保证!”四狗拍着胸脯。

大妹望着四狗,双眸却忽然暗了下来:“我走不开,我爹不会让我走。”说着,大妹低下头,继续破着麻皮,动作却明显缓慢下来。

四狗说:“让你爹放你娘回来,不就行了?”

大妹抿着唇不住摇头,忽然说:“你……你走吧,免得我爹知道了,又骂我。”

四狗猛一怔,忽而恨恨骂:“都怪村长那杂种,唉……”他望了望四周,回头对大妹说:“那我走了。”说完,便真的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一会儿,背影也消失了。

大妹望着四狗那消失的背影,心头又莫名其妙升起一丝酸楚和惆怅。

四妹领着五妹此刻正在大妹的眼皮底下数着蚂蚁。她俩一边数一边用手或脚把蚂蚁碾成肉酱,然后便咯咯咯发出极开心的笑声。

十五

入秋的时候,村长那长得正旺的番薯藤让人用刀铲断了一大片。

那天下午,村长叼着烟斗从村口转悠到自己的责任田,见到自家那番薯秧蔫蔫地被铲断了一大片,气得眼珠子差点没迸出来,零乱的山羊胡也一颤一颤,那黝黑干瘦的脸也歪了。村长杀猪般大吼一声,像扑祖坟一样失声扑到自家的番薯垄上,连珠炮般骂了一串串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便愣。再然后便然后腾地雷霆般陡地而起,一串重重的急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瑟瑟发抖。

村长气急败坏地奔村里而去。

村长刚进村口便与四狗的母亲巧娇撞了个满怀。那时候,巧娇手拎一只刚退了毛的鸡和一把刀,看样子是要到小溪边给鸡开腹退膛。

村长一见巧娇便气急败坏嚷:“你……你养的那个杂种四狗在哪块?杂种四狗把我家的番薯藤放断了根!”

巧娇是个身材窈窕、眉清目秀的中年女人,巧娇一听村长的责问便不住扑闪她那双清秀的眼睛,慌慌地问:“村长你……你说乜事?”

村长一跺脚吼声如雷:“乜事?你那杂种四狗狼心狗肺,把我家的番薯藤全放断了!”

“哟——不……不会吧?”巧娇霎时满脸煞白,睁眼张嘴愣了半天,手里的鸡和刀差点没掉到地上,巧娇好久没遭受村长这种叱咤了。“割资本主义尾巴”那阵,吴初发被划为“暴发户”,吴初发和妻子巧娇便时常遭受村长的这种叱咤。

村长听巧娇这么一说,又白又红的眼珠差点没从眼窝滚落下来:“咋呢呀?你想为你那杂种儿子辩护?你要不要去我家番薯园看看?要不就直接去问你那杂种儿子!”村长理直气壮,话如喷泉痛快淋漓。自打吴初发重操旧业当包工头发了财,村长的心就像长了毛毛虫极不舒服,可又找不到茬儿训训吴初发一家。令他气恼的是,上头还瞎嚷什么致富光荣——呸!村长觉着上头的政策咋就像六月的天说风就风说雨就雨,他横竖想不明白。他想真要致富也该是我堂堂正正的村长,而不该他只不过是耍点儿泥瓦活的吴初发呀!

巧娇见村长又气又急,眼珠子都红了,脖子也都直了,便深信村长不会是无中生有,更何况自家四狗经常是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巧娇于是又气以急,她随口骂了声“这讨债鬼”,然后,一转身急急往回走,村长在她后头急急跟着。

巧娇领着村长来到四狗住的那座“下双虎”新厝,推门而进,满耳音乐扑面而来。四狗一个人正在屋子里扭腰撅腚、自娱自乐。

巧娇一进屋便破口大骂儿子:“你这讨债鬼呀,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还有脸在这里疯呀?”说着,她气咻咻把鸡和刀撂在地上。

热烈的音乐戛然而止。四狗关闭音响,回过头瞪出眼珠:“咋呢?你说咋呢?”他一抬眼瞥见满脸怒气的村长,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也慌了一下,却稍纵即逝。此刻,他异常镇定地盯着村长。

村长如一阵飓风气冲霄汉:“哼,你还想装聋作哑呵?你这烂仔狼心狗肺,把我家的番薯秧放断了一大片,你还想赖账呀!?”

巧娇也大骂儿子:“你这讨债鬼你闯这么大的祸你叫我咋呢做人呀!”巧娇跺脚扇腿、忍无可忍。巧娇一向管不住儿子,拿儿子无可奈何。

四狗皱着眉,满不在乎地望了一眼娘,然后冲村长道:“你……你凭乜个说我放断你家的番薯藤?!”四狗毫不畏惧地盯村长。四狗以前还是有点怕村长的,但不知咋的现在他感觉自己不怕村长。

“你这烂仔胆大包天啦!不是你是谁?我想了半天,横竖想不出第二个人来!”村长眼珠子直暴、唾沫星子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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