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狗却反唇相讥:“你勿瞎狗乱咬好人,你凭乜个说是我?!”
“那天你们禾埔姿娘混在这里跳不三不四的舞,我说你你不高兴,你还不是想报复?除了你,量别人也不敢碰我村长一根汗毛!”
巧娇那清秀的眼睛此刻在儿子和村长之间来回睃巡,她又气又急,却无法插话。
四狗说:“村长你可别血口喷人!你说是我干的,你有乜证据?!”
“证据?好说!你要是不承认,我告到乡政府和镇派出所去。”
四狗冷笑一声:“哼!有本事你去告呵?告诉你,乡长和书记都是我爹的朋友,镇派出所所长前几天刚在我家吃过饭。你要是找不出证据来,我……我反过来告你个诬陷罪!”
石破天惊!四狗的这番话,一下把村长噎住了。村长怔了半天,混浊的眼珠子翻了又翻,稀疏的山羊胡颤了又颤,竟说不出话来。村长像一头斗气的牛涨红着脸,用那充满血丝的眼珠死盯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了整整三轮岁的村民四狗,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那……那我上县里告你,告你们全家!”
四狗却仍冷笑:“行呵,有本事你尽管去告!”
村长无限愤怒地瞪四狗,又瞪四狗的母亲巧娇,没再吱声。村长扭曲着他那张黝黑干瘦的脸,无限痛苦地转别处去了。
村长的身后,四狗那胖乎乎的脸得意地笑着。四狗的母亲巧娇一时却惊诧得不知所措。
村长气咻咻地走着。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卡了一团痰,吞吞不下、吐吐不出,憋得他脖粗脸红,又闷又恨。四狗那副无法无天的脸相此刻像一只令人讨厌的绿头苍蝇一样在村长的眼前张牙舞爪,捣捣不着,赶赶不走。一想起四狗和他那杂种父亲吴初发,村长就恨得牙痒痒。吴初发发迹之后,村长虽不服气,却还是不得不主动接近他。村长希望吴初发能把自己四个儿子中的至少一个带到外面去跟着发财,可吴初发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吴初发每次总是叼着烟,乜斜着眼神气活现地说:“看情况吧,有机会哪能忘了村长你呵?”话题便到此为止。吴初发显然对文革遭受的批斗耿耿于怀,借机报复村长。要说,村长毕竟是一村之长,吴初发是村长管辖下的村民。可吴初发这个村民因为是全村首富便成了特殊村民,乡长、乡党委书记乃至镇里的许多头头脑脑便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吴初发家里的常客。村长的那些上司时常来了之后只奔吴初发家而根本不去理村长,村长似乎都被他们遗忘了,除非上头又要下达什么指示或者又要向村民增收什么税款,否则是不会来找他这位村长的。村长于是与吴初发日益势不两立,当然主要是内心上与吴初发势不两立,表面上他与吴初发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村长却时时刻刻想找吴初发的茬儿。这回村长找到一点茬儿了,还不是真找、只不过是因为看不惯那些不三不四的舞而说了说那个在村长看来乳臭未干的四狗,没想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村长里里外外浑身上下火辣辣气咻咻地在村里的巷子走着,一抬眼却瞥见了六弟的家门,六弟的母亲此刻正在打扫自己的家门。村长眼一亮,那憋在心里的火气像忽然间找到了出口一样腾腾地往上蹿,他想自己的番薯藤遭了殃说到底是四狗、六弟、五牛、七猪、四花和大妹跳舞引起的,自己堂堂一村之长,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村长于是气咻咻蹿上前去,冲六弟的母亲嚷:“喂,叫你家那杂种六弟出来!”
六弟的母亲被吓了一跳,她见是村长,脸机械地笑:“是村长您哪,有事么?”
“少废话,叫你家杂种六弟出来!”村长板着脸说。
“六弟?他……他不知上哪块去了,我……我这就去叫。”六弟的母亲慌慌地说,便要去找六弟。
村长却忽然喝住她:“算啦,你甭去找!跟你直说吧,你家杂种六弟跟五牛、七猪、四花和大妹在四狗家跳不三不四的舞,不服我管,几个人合伙把我家番薯藤放断了,每人罚款五十元,你拿钱来吧!”
六弟的母亲一下傻了。
六弟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哭丧着脸说:“村长呵我……我可无去过你的番薯田,我……我岂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六弟被吓丢了魂,脸煞白煞白,眼眶已涌出泪水。
村长喝道:“少废话,五十元罚定了,无让派出所来抓人就算便宜了你们!”
六弟的母亲哭丧着脸:“村长您行行好吧,我家六弟哪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呐?再说罚五十元也太多了吧?我……我上哪块去找五十元呐?!”
村长眼珠一翻,喝道:“再说我罚你一百元!我限你们明天把五十元缴到我手里,一分也不能少,不然我让派出所抓人!”
六弟的母亲霎时像被抽去了筋骨,差点瘫倒在地。六弟惊恐万分地搀住了母亲。
村长冷冷地瞟他们一眼,转别处去了。村长又先后找到了五牛、七猪和四花的家,以同样的方式下达了罚款的指令。村长的指令对上述这些普通村民来说就像天外飞来的横祸,你想躲也躲不了。
村长来到大妹家罚款的时候已是黄昏,那时候吴钦文刚刚从东园油漆归来,吴钦文一听村长要来罚款,本就粗糙的脸霎时黑得像口锅。他一下喝住正在洗锅的大女儿:
“大妹呵,看你闯下的祸!你说清楚咋么回事?”
大妹那红润的苹果脸大惊失色:“村长你可别冤枉好人,你看我能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吗?”
村长一扭脸吼:“我不管那么多!反正这事是由你们跳不三不四的舞引起的,我不罚你们罚谁?”
大妹气煞了脸:“凭什么说是我,你有证据吗?何况跳舞的事跟我无关,我只是看。”
大妹的父亲吴钦文也耐着性子争辩:“村长呵,俗话说鬼有鬼道贼有贼相,我家大妹还是个姿娘仔,长着个蚊子胆,说上天她也不会去放断你家的番薯藤呐!”
“说上天这款我罚定了!”村长吼道,“你嫌我罚你罚少了是不是?你女儿好人呵?他们禾埔姿娘一块鬼混扰乱社会治安,你不想挨罚我就让镇派出所抓人!”
吴钦文怔住了。吴钦文一听“派出所”三个字便浑身发怵,似乎患了恐惧怔。此刻他心头辣辣地窝着火,却又不敢发泄。
大妹反倒不怕,大妹气咻咻地蹿上前冲村长嚷:“村长你勿吓唬人,与我无关的事你抓我也不怕——”大妹还未说完,圆圆的苹果脸却冷不丁“啪”地挨了一巴掌,那巴掌打得她一个趔趄,眼冒金星、满脑子嗡嗡作响。等站稳了,大妹怒不可遏地睁大眼睛,霎时惊呆了——她发现打她的竟是自己的爹!
爹也惊呆了。爹那只举起的掌停在半空,半天收不回来。爹涨红着脸又气又悔:“都是你闯的祸,谁让你去四狗家看他跳那死人舞呵!”
大妹捂着脸,艰难地忍住泪,只感到心头一阵苦涩。她鼓着乌溜溜的双眸久久地盯爹,那眼睛透着愤怒、震惊、哀怨与绝望。
村长站在一旁恶狠狠说:“我限你们明天把五十元罚款交到我手里!”
十六
夜暗了下来。天边忽然飘来一片乌云,把天和地罩得严严实实。一道骇人的亮光划破夜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惊心动魄的雷声。少顷,破裂的夜空暴雨如注,寨仔山村在狂风暴雨中飘忽摇曳……
该吃饭了,吴钦文和他的奴仔们终于陆陆续续围坐到桌子旁。大妹却没有加入这一行列。大妹挨了爹那一巴掌后,便不见了。吴钦文开始并不介意,小时候大妹挨骂挨打,也都要赌上一阵气,活也不做了,吃饭的时候却还是乖乖地返回到饭桌上。奴仔赌气就得让其挨饿,饿慌了,气便消了。吴钦文养了大大小小六个奴仔,他自然是摸准了奴仔这种脾性的。所以奴仔挨打赌气,吴钦文不怕,也不去理他(她),他总是任其自然,气过了骂过了,一切便也过去了。只是今夜吴钦文打大妹之后,自己多少有些后悔。毕竟,大妹已出了花园(过了十五岁),已成大人了。再说吴钦文自己原本也没想到要打她的,只是那时候自己气不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动手打她了。
屋外依旧电闪雷鸣,雨仍哗哗下着。
吴钦文喝了半碗粥,便把碗撂下了。大妹还没有回来,他放心不下。他起身抓起一顶大竹笠,卷袖挽裤想出门去寻大妹。眼前却一阵骚动,大妹闪进门来了。让人意外的是,大妹竟没让雨淋着,大妹不知从哪块抄了一顶竹笠。
吴钦文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松弛下来,他皱着眉冲女儿嚷:“我以为你不返来了呢!”
大妹瞥一眼爹,并不说话。她放下竹笠,一个人进屋去了,半天不见出来。
吴钦文按捺不住,他撂下碗筷进屋冲大妹嚷:“喂——你究竟食唔食啦?!”
大妹坐在床沿梳理头发。大妹头也不抬说:“我不饿。”
吴钦文一听火了:“你赌气要赌到乜时候!要知道你是大姐,你就这么给弟妹做榜样呵?!”
大妹没有抬头,也不吭声。她依旧梳理头发。
吴钦文耐着性子,赌气说:“你好马就把这气赌下去,勿来食!”说完,甩手走出里屋,回到饭桌上。
大妹却果真把气赌下去了。她不吃饭,却去洗了个澡,然后返回屋倒头睡觉。
吴钦文皱了皱眉,没去理她。她吆喝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各行其职,该干活的干活,该洗澡的洗澡。大妹的那份活他自己承担了,他代替大妹去饲猪饲鸡。他是耐着性子去干这一切的,他想大妹的气至多能赌一个晚上,明日天一亮,乜事也都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吴钦文起得床来,感觉不到厨房的动静,走过去一揭一摸,锅是空的,灶也是凉的,吴钦文心里便又蹿起火来,内心骂着大妹。他想自己这大女儿咋呢一长大就翻天了,那么点气一夜还没消还要赌下去不做饭了,弟妹们不吃饭不耽误上学读书啦?这臭娼仔!吴钦文心里骂着,蹭蹭地快步推开对面房间,连喊带嚷:“大妹呵都啥时候了你难道就真的赌气不起来做饭?”吴钦文一急,进门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掀开蚊帐。他没找着大妹,却一眼瞥见二妹捂着雪白圆滚的胸脯惊畏地往回缩,吴钦文那只揭蚊帐的手烫了火一样猛然缩了回来,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吴钦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了。大妹是大姿娘了,二妹也已十四岁,很快也该成大姿娘了,自己当父亲咋一点没意识到呢!吴钦文又气又悔地骂着自己,然后清了清嗓子嚷——
“二妹呵,你大姐上哪块去了?”
“我唔知呀!”二妹在蚊帐里说。二妹和三妹在帐子里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
吴钦文一怔,转身冲出里屋,一眼瞥见大门虚掩着,大妹显然已起床了。吴钦文快步打开大门,门外却空无一人。莫非她上厕寮了?吴钦文转到屋后,却发现自家的厕寮门是开的,里面也空无一人。他扯开嗓子叫了几声,屋前屋后都没一点反应。
这时,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已睡眼惺忪走出门来,纷纷问爹:“大姐觅着未?”
吴钦文拉下脸问二妹三妹:“你大姐昨夜跟你们一块睡无?”
二妹三妹都齐声答:“是一块睡的呀!”
“她乜时候起来的你们都唔知?”
二妹三妹都使劲摇头:“唔……唔知呀。”
“老猪!你们就知道睡呵?”吴钦文吼道。又说:“二妹你快去做饭,三妹和宝仔跟我一块去找大姐!”
吴钦文领着三妹和宝仔由近而远一路呼叫着大妹,都一无所获。最终他们找到四狗家,才知道四狗也不见了,四狗的母亲巧娇是在见了吴钦文之后才知道四狗也不见了。巧娇于是急煞了脸,她跟着吴钦文风风火火地接二连三找到了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家,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竟也不见了,他们的父母也都正四处寻觅。诸父母一碰头,心多少松弛了些,毕竟不只是自己的奴仔失踪,奴仔们在一块还算有个照应吧?他们一致认定大妹四狗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是合伙出走了——莫非村长那片番薯秧真是他们合伙放断的?父母们都这么想,却谁也没说出来。只是都一个劲骂自家的奴仔叛宗辱祖,简直是翻天了!大家又气又急,商量的结果是赶紧分头去追:有人去镇汽车站堵,有人继续在村前寨后找,几个人中数吴钦文最急。俗话说,长女能顶娘。大妹这么一走,家里又该砸了,所以,吴钦文自己抢着要去车站追。尽管他内心已完全失望,知道现在追根本就追不上,但本能却催促着他,他认准无论如何都应该去车站看看。
吴钦文又气又急地跑回家推出自行车,回头冲二妹嚷:“饭煮熟了督促三妹和宝仔先食,食好赶快去上学,你留着看家。”
二妹涨红着脸争辩:“那我不上学啦?现在正期中考试呢!”
吴钦文没好气嚷:“考鬼试,你大姐要找不回来,你就甭想再去上学!”言罢,他推起自行车,一偏腿骑上去,疯狂地蹬起来。
二妹噘着嘴追出门外,急得把手中的饭勺狠狠甩到地上。二妹此刻满脸充血,胸脯一起一伏,眼眶噙满泪水……
晌午,吴钦文没精打采回来了,他自然是一无所获。吴钦文回到家门口时,碰上了村长,村长是来找吴钦文收罚款的。
村长幸灾乐祸说:“哼,我说的无错吧!你家大女儿都畏罪潜逃了,还能说跟毁我家番薯秧的事无关?咋么样,快缴罚款吧?!”
“缴支屌!”吴钦文怒目圆睁,冲村长吼了一句。
村长眨了眨眼:“嘿,别人的罚款都缴上来了,你想抗拒咋的?你要抗拒我可就报派出所抓人!”
“你抓吧,你最好把大妹给我抓回来!”吴钦文瓮声瓮气说。
“哼,我看无那么轻易!人是你怂恿逃跑的,你不缴罚款反倒要我帮你去找人呵?!”村长怒气冲天,像一只红脸公鸡冲吴钦文指手画脚。
吴钦文心一烦,抬手把村长往后推。没想这一推使上了蛮劲,村长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村长霎时杀猪般吼叫起来……
十七
吴钦文又一次被执法人员捆到镇派出所,罪名是打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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