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日出日落(12)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8章 日出日落(12)

吴钦文却不服。吴钦文一路挣扎大骂村长,说是村长血口喷人激怒他吴钦文,他说自己的大女儿绝不可能参与放断村长番薯藤的事,大女儿出走是因为自己盛怒之下打了她。

执法人员一路上任吴钦文大声叫冤,直到将吴钦文带进审讯室时,为首的一个才说: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你明摆着打人了,而且是打了村长,再咋呢说你也已犯法!”

说话的法官一副威严,让吴钦文没有半点争辩的余地。吴钦文不吱声了,他怔怔地望着法官,终于耷下脑袋。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吴钦文被拘留两天,判罚款一百元,五十元做扰乱治安费,另五十元赔偿给村长。

那天,吴钦文缴完罚款回到家里,看上去整个人像被抽了筋,显得憔悴疲惫,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满脸风尘、颧骨高耸,胡子长得像山冈上的一撮乱草。

二妹给父亲端来一碗开水。二妹已好几天没去上学了,她已耽误了期中考试。此刻,二妹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父亲却丝毫没去理会二妹的神态,他有气无力而又极其贪婪地咕噜噜将那碗水一饮而尽,然后一头栽倒在自己床上,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一觉醒来,屋子已燃起电灯。吴钦文定神一看,发现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围在床前,或泪眼汪汪,或满脸沮丧地望着他这位父亲。吴钦文猛一惊,一骨碌坐到床沿上——

“你们……食未?”吴钦文懵懵懂懂问。

奴仔们都一个个摇头。

吴钦文问:“几点了?”

没有人回答。吴钦文一瞅屋里那挂钟,发现时针已整整指向九点。他惊叫起来:“你们咋呢不先食?”

宝仔嗫嚅着说:“我……我们都等你呢!”

“我还未死,你们等乜事!”吴钦文随口一嚷,忽然意识到有些失口,便缓和声音说:“咱们,都去食吧!”说着,他站起来,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感动。他摊开厚实的手臂圈鸭子般亲昵地把自己的五个奴仔领到大厅的饭桌上。

晚饭已经凉了。依旧是吃番薯粥。依旧吃自家常年浸泡的咸菜、菜脯和自家种的炒青菜,青菜里没有多少油腻。

全家人围坐在桌旁默默吃饭。喝粥的“咝咝”声和啃菜脯的“咯吱”声此起彼落。

吃完饭,吴钦文抹了抹嘴,冲自己的五个奴仔说:“听着!你大姐这臭娼仔,去学那老娼的臭种,一赌气飞了。好,会飞就好,会飞是她的福气。可从今以后,她就甭想踏进咱这个家,更甭想认我这个爹。我……我这张脸让那老娼撕还不够,这回又让你大姐那臭娼仔狠狠撕了一大块皮,呼——”吴钦文鼓着脖颈,狠狠吐着气。又说“那臭娼仔一走,我又离不开家,油不成漆了。我出不去,油不成漆,咱这个家就得衰下去,穷下去。依我说,二妹你读完这学期,甭再读了。姿娘人读那么多书,做乜用?再说,书读多了翅膀硬,像你大姐这臭娼仔那样飞了,我不是白辛苦一场?!”

吴钦文这么说着,二妹已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进里屋去了。

沉默。三妹四妹五妹都畏惧地望着爹。

宝仔不满地瞥一眼爹。鼓着嘴涨红着脸嘟哝道:“爹,你……你就真的不能让我娘返来?我……我要我娘!”

“住嘴!”吴钦文喝道,“那老娼撇下你们不管,你还认她当娘呵?!”

“可娘现在想回来,是你不让娘回!”

“你再说看我不撕你嘴!你奴仔人晓乜个?”吴钦文怒目圆睁,吼声如雷。

宝仔憋不住了,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宝仔一哭,三妹四妹五妹竟也哇哇地哭。

吴钦文火冒三丈,他霍地站起身一拳头擂在桌上,擂得桌面上的碗筷嘭嘭作响。与此同时,吴钦文歇斯底里地吼——

“我还未死呢你们就哭!你们恨不得我早死呀?!”

屋里的哭声霎时静了下来。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惊恐万分地望着爹。他们不敢哭了,但他们哭声难抑,他们的嘴和鼻此起彼伏地喷泄出哭声和鼻涕。

吴钦文心不由一酸,感觉自己眼眶有两道温热的液体情不自禁刷刷地往外涌。他猛然捂住脸,强制自己把那温热的东西抑了回去。他禁不住用手去抚宝仔那圆嫩污秽的脸蛋,帮他抹去一把泪水和鼻涕,一边轻声相劝:“你……你们都还小,有些事你们不懂。往后,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娘,听见无?”

吴钦文话音刚落。宝仔反倒又哭出声来,边哭边喊:“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三妹四妹五妹于是又跟着哭出声来。

吴钦文这回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凄凄切切的四个奴仔,自己眼眶里那温热的液体终于夺眶而出,欢快地往下淌……

十八

秋收了,秋收之后便是冬种。潮汕平原一年三熟,两熟水稻,一熟小麦。现在是收晚稻,收完晚稻种冬小麦。这是种田人一年中又一个最忙的季节。

这个农忙,吴钦文的弟弟吴钦武没返家帮忙。吴钦武只托别的乡亲捎回几句话,说眼下工地工程正紧,分不开身;还说一返一回路费好几十,细算觉得划不来,不如把钱攒着。听前几句,吴钦文不悦,他想别人能回来帮忙你吴钦武就回不来?但听了后一句话,他也觉着在理。尤其是听钦武说“把钱攒着”,吴钦文内心便不由浮起一阵欢欣。掐指一算,钦武跟初发去深圳近半年了,想必该攒上一笔可观的钱了吧?若按初发说的,每月除食外给两百元,眼下少说也有上千了。这么一想,吴钦文内心不由得平静下来。

农忙过后,吴钦武却又来了一信,说人家给介绍了一个姿娘,讲白话(广州话)的,也是临时工,在另外一个工地的厨房烧饭。钦武说这事基本成了,但要家里再寄去五百元,用于送彩礼、铰衫裤。吴钦武说他打算在深圳筹办完婚事,春节把新娘带回家来。

看完信,吴钦文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又喜又愁。喜的是年届四十的钦武终于找到对象了,当初跟初发出去的初衷眼看就要实现,他当哥的能不高兴?愁的是他吴钦文上哪块去找五百元钱?钦武在外攒那么多钱,咋呢还要家里寄钱?但所有这些,只是在吴钦文的脑海一闪而过。毕竟,钦武寻到对象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何况眼下这社会也不会有廉价新娘呀!

吴钦文来不及计较了。现在,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如何去凑足五百元钱的问题上。家里原有的一百元现金,秋收前都已缴了罚款。刚收上来的稻谷番薯,则半点动不得,粮食本来就不足,再动它,全家人只好去吃西北风!农忙前去东园油漆的工钱,人家虽还赊着,但总数也只有两百元。唯一能换钱的,只剩下家里那头母猪生下的那窝猪仔了。可那窝猪仔生下还不足三个月,猪仔一般得养足三个月才能出卖的,养足三个月能卖个好价钱。即便把猪仔卖了,最多也只能卖个两百元钱吧,余下的一百元上哪块找呢?找宝财叔或凤娇婶借,人家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开口都不好意思!惠安惠平农忙一过,又到外头跑买卖了,影子都找不着呢!要凑不足五百元寄去,钦武没准还有意见呐!真是不当家的,不知柴米贵。种田人过日子,难呵!

吴钦文正左右为难时,却意外地收到了一百元钱的汇款和一封信。确切地说,钱和信是寄给大妹的,因为那上面收件人一栏写着大妹的名字,落款则是:珍珠。

那天傍晚,邮递员把汇款单和信交给他,掏出登记簿要吴钦文签字时,吴钦文怔了半天,左右为难。但最终,他还是签字了。吴钦文拆开来信,那信写道:“大妹,来信收到,比(此)前冈(刚)好及(给)你寄了一封信,古(估)计也有收到吧?”——原来母女俩背着我偷偷通信呐,难怪大妹这臭娼仔也学坏了!吴钦文愤愤骂着。接下去继续看信——“大妹你无考上高中,我也为你焦及(急)和难过,旦(但)这只能圣(怪)命。古人说:命里有时终页(须)有,命里无时没(莫)苦求。你要董(懂)得这个道里(理)。现在,娘不在家,家务事更(便)全告(靠)你了。你要安心做好,不要若(惹)你爹生气。你爹要羊(养)活你们,也不容易。你说无钱买书,现寄去一百元,除邦(帮)你爹相添家事,你可拿出一点去买书。我这里一切如旧、度日如年,我做梦都想念你们!另(别)无他事。收到钱后,盼来信……”

吴钦文看完来信,禁不住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末了他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内心酸甜苦辣一时全涌上心头,他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又低头看了那张汇款单,忽然感觉到自己像个乞丐,珍珠和胡汉三却是慷慨的施舍者。于是,他那只攥着汇款单的手霎时僵硬起来。他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真想把手里的汇款单狠狠摔到地上。但这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就远远躲开了。他转而想:钱是珍珠从胡汉三身上偷偷榨出来的,胡汉三那杂种做恶多端,活该让他吃亏,钱不花白不花!这么想着,吴钦文粗糙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但他进而想:要是大妹还在家就好了,钱由大妹去取,最终却还是帮着花到家事上,这样自己的自尊心会好受些。这么一想,他又恨起大妹,恨得牙痒痒,直骂大妹心黑、叛宗逆祖,当爹的好不容易将你拉扯大,你却一赌气拍拍脚仓飞了,飞得远远的,且至今杳无音讯,好狠心呐!进而,他又骂珍珠。大妹偷偷与珍珠通信,准是珍珠那老娼带坏的。他觉着眼下日子那么艰难,归根到底,祸根是珍珠,是珍珠那老娼!此刻,他忽然火上心头,旋即把珍珠给大妹的那封信恶狠狠搓成一团,又恶狠狠摔到地上。他的另一只手,却留下了那张汇款单。

吴钦文恶狠狠摔下那纸团,正想转身进屋,一抬眼瞥见了已走近门口的宝财叔。他下意识一脚把刚扔下的那纸团紧紧踩在脚下,那只抓着汇款单的手眨眼间藏到了裤兜里。

宝财叔说:“钦文呵,大妹来信未?”

“来块怂信!她还会认这个家呀?”吴钦文紧紧踩住脚下那纸团,他以为宝财叔刚才看到他扔的这封信了。

宝财叔却没有追问。宝财叔叼着烟斗吸了口烟,边吐边说:“听巧娇说,四狗有消息了,说四狗、大妹、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跑珠海去了。”

“真的?大妹咋么样,在哪里做乜事?”吴钦文一激动,向前迈了两步,脚下那纸团已成了脏兮兮的纸饼,宝财叔未去注意它。

宝财叔道:“我哪里知道!依我看,姿娘仔跟四狗那帮不正经的禾埔仔到外面去不会有乜好事!”他不满地白一眼吴钦文,一会儿又说:“咱吴家祖祖辈辈可是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让大妹在外叛宗辱祖,可不能对不起你那九泉之下的爹!”言罢,他门都不进,气咻咻转别处去了。

吴钦文的心霎时沉了下来。这些日子,他已深深地感觉到:自打珍珠和大妹接连出走,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他。宝财叔越来越对他爱理不理,村里的一些老辈人见了他故意把脸偏向别处,他吴钦文似乎都欠了他们两百块钱!对此,吴钦文感到痛苦,感觉到窒息。他几乎想喊想叫,痛痛快快地驱散胸中的闷气,却不敢喊不敢叫。在外人面前,他只好小心翼翼,愁眉苦脸。返回家里,他也坐卧不安、寝食不香。他想不明白自己活在世上,为什么会这么难这么难,莫非自己前辈作孽?不不,不可能!宝财叔刚才说了:咱吴家祖祖辈辈可是清清白白的呀!

就要吃晚饭了,二妹和宝仔都已到门口来叫他。吴钦文却回头说:“你们先食吧,甭等了!”说完,他离家而去。

吴钦文心事重重地来到吴初发家,找到了巧娇,问:“听说大妹和四狗他们有消息了?”

“是呀是呀,四狗他爹都来信啦!”巧娇又笑又抹眼泪,末了便风风火火取出那封信。

吴钦文接过那封信,很快寻到自己急想知道的那段:“……昨日珠海的朋友来信,说四狗领着大妹、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投奔他去了。朋友说已安排他们几人在电子厂当临时工捡零件。四狗这讨债鬼生性好动读不进书,令我又气又恨,老天注定咱家不可能出书生!不过事到如今,只好由他了,让他去闯吧。话说回来,眼下这社会敢闯也算本事,我看四狗将来也不会窝囊,你在家尽可放心……”吴钦文看完信便问:“初发一点无说把他们撵回来?!”

巧娇笑着嗔怪:“看你说的,眼下的后生人就像开了春的鸟,哪里守得住窝呀!”巧娇涨红着脸,喜不自禁。看来,她多日来对四狗出走的担忧已烟消云散。

吴钦文却满脸不悦:“你倒说得轻松!你无想我家大妹是姿娘仔,家里的家务现在全靠她撑着,哪能跟你家四狗那无事人比哇!”吴钦文本来就一肚子气,他差点想说我家大妹还不是让你家四狗勾引的,却还是忍住了。他想自己同初发关系可以,可别得罪了他,何况钦武也是他帮忙拉出去,眼下才寻到对象的。

巧娇见状,哏哏地笑。“唉——你看我,咋就无为你着想呢!”说着收敛了笑,“不过大妹已经出走,你总不能把她捆返来吧?”

“就该捆返来!”吴钦文鼓着脖颈说,“不捆返来她还不真当娼啦?你告诉初发,让他尽快把大妹给我撵返来,咋样?”

“我才不管这闲事呢!”巧娇不满地呛吴钦文一句,她想吴钦文是话中有话,没准是冲我家四狗来了,“儿女不孝顺能怨谁呀,还不怨父母无教养好?你自己找初发说去吧!”言毕,巧娇头偏向别处,不再说话。

吴钦文意识到自己还是得罪了巧娇。想道个歉,内心却窝着火。他索性沉默,悻悻地走了。

当晚,吴钦文急急地亲自给吴初发写了一封信,要求吴初发帮忙把大妹给撵回来。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