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日出日落(13)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9章 日出日落(13)

之后的几天,吴钦文把家里的一窝猪仔卖了,还去东园收回油漆的工钱,又不得已把珍珠寄给大妹的一百元加在一起,凑足了五百元寄给了远在深圳的吴钦武。当填完汇款单并把整整五百元钱交给营业员,最终走出邮局大门时,吴钦文脸色疲惫、苍白,他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十九

腊月二十四,吴钦武回家来了。吴钦武带回那个讲广州话的姿娘,消息不胫而走,寨仔山村霎时热闹起来,乡亲父老,乃至邻近村寨的亲朋好友过节似的纷纷赶到吴钦武家,大伙是赶来看新娘的,大伙的心情是先睹为快、先睹为乐。

吴钦武的新娘叫邱丽华,这名字是吴钦武介绍给大家的。吴钦武把邱丽华介绍给大家时,哏哏地笑、满脸冲血,并不时拿眼瞟她,仿佛这新娘是偷来的而不是娶来的。

新娘长得不算漂亮,却丰满白皙,二十几岁的一张瓜子脸泛着柔嫩红润的光泽。这么水灵的一位姿娘让年已四十、笨拙憨厚的吴钦武娶到手,直馋得在场的青壮汉子个个浑身躁热,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把一束束不安分的目光照射到眼前这位叫邱丽华的新娘身上。新娘此刻倒显得落落大方,笑脸盈盈。新娘不会讲潮汕话,却笑盈盈地在吴钦武的导引下频频为客人送糖、递烟、敬茶……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这是民谚。按潮汕传统风俗,还必须拜灶王爷(也称灶神),这也是每年中除除夕夜外的最后一个节日。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都点火洗锅,叮铃咣啷张罗着煎甜面饼,香甜圆簿的甜面饼用于祭拜灶王爷。相传宣帝时,一个叫阴子方的人因为这一天见到灶神,就杀了一只黄羊祭灶王爷而发迹,“暴为巨富”。此后,在百姓眼里,灶王爷是一个相当有权势的王爷。谁对他好,谁就会在来年里平安无事乃至升官发财;谁要是得罪了他,谁就难免会受苦遭灾。在潮汕地区,腊月二十四煎甜面饼拜灶王爷便成了传统。至于为何用甜面饼祭拜灶王爷,至今查无出处,有待考证。吴钦武带着新娘赶在腊月二十四回家,为的也是要赶上拜灶王爷,这是哥哥吴钦文的主意,既已成家,赶回来拜灶王爷,可图个吉利。

腊月二十四,也是一个可以不让吴钦文发愁的节日了。因为这节日只要求煎甜面饼,而煎甜面饼是最简单不过的,不像元宵节要做菜团果、清明节要炊碗仔果、端午节要包粽子那样复杂。自打珍珠出走之后,逢年过节吴钦文便发愁。逢年过节那些复杂的传统习俗和相应的复杂祭品,本都是家庭主妇的事情,是用不着去管的,男人尽可以在主妇安排祭拜之后大开牙祭,享受不同节日的不同祭品。可珍珠一走,大妹匆忙中由学生变成家庭主妇,煮饭炒菜之类还勉强顶得过来,逢年过节那些由祭品到祭拜的繁文缛节可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接替上来的,何况眼下还是更稚嫩的二妹?好在煎甜面饼着实简单,一看便会,无非是面粉加糖加水搅和,再用勺舀到油锅里煎成一块块圆形的薄饼。二妹以前看过多少次了。至于祭拜时的礼节,凤娇婶已一一告诉二妹了。珍珠出走之后,逢年过节,总要凤娇婶前来操心的。

煎完甜面饼,二妹便按着凤娇婶的指教烧香摆祭品,让全家人一一祭拜。拜罢,全家人齐刷刷围坐到厅里那张八仙桌上,开始吃晚饭。

晚饭吃的是拜过的甜面煎饼,另有米粥、几个炒菜。今晚是吴钦武携新娘回家的第一天,吴钦文特意去镇上买回来两斤猪肉,还嘱二妹炒了一盘鸡蛋,于是这一餐便是少见的丰盛,除了吃甜面饼,几个炒青菜油光闪亮香气诱人,且都有肉片,那盘黄澄澄的炒鸡蛋更馋得人直流口水,家里的鸡蛋平时可都是攒着去墟上卖的。所以今晚上刚一开饭,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便喉涌口水眼放异彩,不甚懂事的四妹五妹和宝仔挥舞筷子一下紧接一下地对那盘炒鸡蛋发起了总攻击,而夹菜时他们总是冲肉片而去,弄得父亲吴钦文又气又急不住朝儿女们挤眉瞪眼,还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们。踢完了怕弟媳发现,他便极力掩饰自己,打着笑脸招呼弟媳夹菜。四妹五妹和宝仔见状,误为错觉,便更变本加厉挥舞着筷子,肆无忌惮地再次向鸡蛋和肉片发动进攻。

吴钦文怒不可遏。吴钦文挥动手中的筷子猛敲奴仔的头壳,但敲的只是四妹和五妹。

“讨债鬼!你们是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囚犯咋的,家里乜时候饿着你们啦?也不怕你们新来的婶子笑话!”吴钦文吹胡子瞪眼睛,末了转向弟媳,嘿嘿地笑:“你……你别见怪,都怪我无教养好!”

弟媳咬着筷尾,她不大听得懂潮州话,却能明白大概意思,于是得体地笑:“嘻嘻,无事!奴仔呗,让他们都多吃点。”她一边说着只有丈夫吴钦武听得懂的白话,一边站起身来,笑呵呵地一一给宝仔、四妹和五妹夹菜,还招呼二妹和三妹夹菜。

四妹却仍不高兴,四妹噘着嘴冲父亲嚷:“咋呢就打我和五妹?咋呢就不打宝仔?”说着,四妹憋不住了,满腹的委屈和不平霎时“噗”地弹出饭粒和鼻涕,接着呜呜地哭,眼泪也哗哗地流。这还不算,不一会儿她又挥动筷子啪地一声,敲宝仔头壳。

宝仔岂咽得下这口气?宝仔瞪着眼珠恶狠狠地朝坐在他身边的四妹猛击一拳,这一拳把四妹打了个人仰马翻——四妹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吴钦文那张粗糙的古铜色的脸刷地黑了半截。他呼地起身操起一条筷子大小的竹鞭,冲宝仔和四妹好一阵抽打,但很快便被弟弟和弟媳挡住了。

吴钦文家里却仍是满屋风雨、哭声震天!

邱丽华进吴家吃的第一餐便这样不欢而散。晚上睡觉前,邱丽华噘着嘴乜斜着眼,蛮不高兴地对丈夫吴钦武说:“看你哥这群奴仔,狼似的,真吓人!”

吴钦武瞟一眼老婆,无话。他只顾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脱完了二话不说,使着蛮劲一把将老婆扛上眠床,浑身上下霎时躁热起来。老婆在他身下咯咯笑着,但很快便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

二十

吴钦武和邱丽华的洞房安置在吴钦文原住的那间房里,因为那房子的外间有灶,是吴家的厨房。而新娘一过门,煮饭炒菜之事便必然要落到她的肩上,老资格的媳妇由此也自然而然地退居二线。如此规矩,乃祖辈遗风,谁都难以抗拒。因此,这一带地区的姿娘当上新娘之后,总巴望夫家的叔子早娶上新娘,这样便能尽早把繁重的家务活推到新来的新娘身上。邱丽华眼下是吴家唯一的媳妇,且是堂堂正正的新娘,她应该责无旁贷。

吴钦文让出房子之后,带着宝仔和五妹住到对面房间去了,兄弟俩一人占一间房,使吴家近年建成的这座“下双虎”式住宅各有其主、平稳对应,此乃合家和睦吉祥之兆。吴钦文在弟弟回家之前按本地遗风作此安排,图的便是这个吉祥(尽管他内心也明白,缺了珍珠吴家便是残缺不全的)。二妹三妹四妹则被他安排住到吴钦武原住的那间老厝去了。

窗子泛亮的时候,吴钦文起了床。今天是腊月二十五,过年用的钱却还无着落,他必须去油漆、去挣钱。那活是前天揽到手的,说好今天开工。没有钱,这个年可咋呢过呀?作为一家之主,吴钦文一想便心虚!昨晚奴仔一吵架,他便没来得及与弟弟吴钦武单独坐下来说话,他不知道钦武此次结婚究竟花了多少钱,是否带回了过年用的钱?这一切,他一无所知。钦武也似乎没有想到要主动找哥哥说。

吴钦文走出自己房间,一抬眼发现对面房门仍紧闭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径自到天井的水缸旁漱口洗脸。

漱完口,洗完脸,吴钦文才隐约听到吴钦武屋内的一些声响。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吴钦文以为是弟媳起床做饭来了,急忙站起身准备搭话。没想一转脸,眼前站着的却是吴钦武。

“哥,你起来啦。”吴钦武毫无表情问。

“呃。”吴钦文答。他发现屋里一片宁静,便皱了皱眉:“咋呢,丽华还未起来?”

吴钦武耷拉下眼皮,把话题岔开:“你在家食早饭乜?我得赶快煮粥。”言毕,欲走。

吴钦文却叫住他:“慢!是你做饭还是她做饭?”吴钦文的一只手指着新娘房。

“我来做。”吴钦武说。

“咋呢是你做,她不做?”

吴钦武讪讪地笑:“嗨,谁做不一样。”说完,欲走。

吴钦文却嚷:“嘿——说得轻巧,新娘过门不做饭哪里还叫新娘?你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

“嘘——”吴钦武赶忙回头,焦急地说,“你小声点好不好?她……她还未起床呢!”

吴钦文一听眼珠直暴,却还是压低嗓门说:“我问你,你有屌无屌?你可别给咱祖宗丢脸,咱吴家自古至今可还未有过怕老婆的种!”

吴钦武白一眼哥,苦着脸说:“你勿说了好不好?结婚前我可是答应人家了的,成了家我做家务。”

吴钦文气得嘴唇直抖:“你……你好糊涂!你咋呢好这么答应她?”

“不答应,她肯嫁给我呀?!”吴钦武噘着嘴,白了哥一眼。

吴钦文的喉咙霎时像卡了骨刺。他张着嘴,这才想到:钦武毕竟大她二十岁哇!愣了半天,他还是嘟哝:“岂有此理!老婆不做家务活,那……那不白娶啦?”

吴钦武抢白:“咋呢白娶,我就不传宗接代啦?!”

吴钦文自觉理亏,半天无话。末了涨红着脸说:“那往后,咱们家还咋呢过日子?咱家可是缺个做家务活的主妇呐!”

吴钦武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吴钦文本还想说话,问钦武这次娶新娘一共花了多少钱,是否带回了过年用的钱,下来咋么打算?一抬眼却瞥见新娘邱丽华已走出屋来,邱丽华此刻礼貌地朝吴钦文喊了一声“大伯”,然后用广州话跟丈夫吴钦武说着什么,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吴钦武很快跟她进屋去了。

吴钦文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径自推起大厅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油漆去了。

第二天,新娘邱丽华却意外地起床做饭了,此后两天,也天天如此。吴钦文见状,内心稍稍平静下来,尽管他自己根本不在家吃饭。这些天,他一直早出晚归,给人家油漆家具,他必须挣钱过年。

然而,农历二十七那天晚上,吴钦文刚一回到家门口便被二妹堵住了。二妹风风火火地将爹拉回自己住的房间,嘟着嘴冲爹嚷:“爹,咱家母鸡生下的鸡蛋一天比一天少,你也不管管!”二妹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自打婶子回家,二妹便不做饭了,但饲猪饲鸡担水洗衫这些本该婶子做的事婶子没做,她不得不继续做。再说年关在即,她必须积攒些年货,自家母鸡生的蛋再没有卖,便是要留着过年吃的。

吴钦文皱着眉望女儿:“咋呢会少,谁食啦?”

二妹白一眼爹:“谁食啦,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吴钦文皱了皱眉,道:“你不会弄错吧,你咋呢知道是他俩食的?”

“哼,我又不是傻瓜!咱家那群母鸡是我养的,生的蛋也是我收回放在瓮里的,可这几日每日硬是少四个,难道是老鼠偷的呀?”二妹气咻咻说。

“哼,大老鼠偷的!”三妹这时也插话说,“今日早晨食饭前,我跟姐就看见碗桶里泡着两个鸡蛋碗,蛋渣子还都未泡开呢!”

宝仔这时也不甘寂寞:“我看叔和婶对我们一点也不好!爹你这几日无在家,他俩食完饭一点也无想帮二姐打理家务,一抹嘴就往外跑,说是串门去了,屁!昨日我就看见他俩是往墟上跑,前日还去爬山呢!”

吴钦文一听,脸霎时阴下来,却还是冲儿女们说:“够啦够啦,你们甭再说!”言毕,再也无话。于是抬腿要走,却又回过头扫一眼二妹三妹和宝仔:“有话你们找我说,可不许到外面乱说,更不许让你叔你婶知道了!”

离开女儿房间,吴钦文心沉闷闷的,腿也像灌了铅。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钦武带新娘回家才仅仅几天,喜气便已让怨气冲散了,代之以不愉快。自打那天早上新娘没起早做饭,吴钦文眼里就像掺进沙子,感到浑身不自在。何况新娘讲的是白话,至今与他这位当大伯的没法交谈,相互间的交谈只能靠比划或钦武翻译(钦武说过自己与她的交谈也只限于简单的日常用语),所以新娘至今在吴钦文眼里,就像厕寮里面照镜子,横竖都不太顺眼。他真想把这种感觉告诉钦武,告诉这位一直与自己一起长大、一起同甘共苦的唯一弟弟。但转而一想,他感觉自己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古人说,夫妻才是同林鸟,自己这当哥的眼下算哪只鸟哇?更何况他俩正新婚燕尔,还甜蜜着呢!再说爹和娘早逝,爹和娘直到闭眼那一瞬都念念不忘钦武的终身大事。为此,爹和娘死时都不肯瞑目,自己这当哥的又咋忍心去扰乱胞弟的幸福呐!这么想着,吴钦文心里便乱成了一团麻,刚才被二妹他们搅起的怨气也被那乱麻缠住了,想吐也吐不出来,也不好吐。就连自己这几天一直问的问题——结婚你究竟用了多少钱,这次带回来多少钱?此刻他也觉得难以启齿。

吴钦文推门走进自家那座“下双虎”大门时,见钦武和新娘的洞房已紧闭着,洞房里亮着灯,不时传出来笑声。他微微皱了皱眉,没去打搅他们,他把自行车推进大厅,走到天井旁洗了把脸,然后回自己房间睡觉。眠床里,宝仔和五妹早已呼呼入睡。

第二天一早,吴钦文又出门油漆去了。晚上回到家里,二妹仍在门口堵住他:“爹,咱家又少了四个鸡蛋,你究竟管不管啦?咱们家可从来就舍不得食鸡蛋!”

吴钦文一听火了:“你给我住嘴!你奴仔人晓乜个?!”

二妹一愣,委屈得“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吴钦文却没去理她。但他感觉自己此刻像吞下了一只蚊子,喉咙痒骚骚的,浑身不自在……

二十一

一晃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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