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出日落(14)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0章 日出日落(14)

早上,一阵“隆咚锵隆咚锵”的锣鼓声由远而近,席卷而来。强烈的锣鼓声搅得吴钦文既兴奋又不安,心也随鼓声七上八落地“怦怦”跳着。他知道,那是舞狮队“参灶”来了。舞狮队实际上由当地会一点武功的青壮汉子临时拼凑而成。每年年关在即,乡亲父老们都盼着送旧迎新、新春如意、新年好运,舞狮队于是应运而生。所谓的狮子也极简陋,除了那木制的狮头虎虎有些雄威外,狮身和狮尾实际上仅仅是一袭长条红布。这唯一的一头狮子由两个青壮汉子挺立而成,一个把头,另一个甩尾。狮子队挺着这样的一只狮子,再由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壮威,走村串巷——闯进各家各户,名曰:显威驱邪、祛旧迎新。此种仪式,古往今来,潮汕人称之为“参灶”。每年年关在即,一闻鼓声锣声,家家户户便知道是狮子队“参灶”来了,于是便敞开大门恭候,以图个吉利、图过上个好年。自然,被“参灶”的主人也必须准备好红包回敬狮子队,红包里钱的数量不等,一般是主人根据自家的经济实力自愿而定。

此刻,锣鼓声如潮似浪,越逼越近。吴钦文慌慌地打开大门,犹豫片刻,便又慌慌地跑回大厅大声呼叫弟弟吴钦武。

吴钦武从里屋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新娘邱丽华。

吴钦文抿了抿嘴,说:“你身上有钱无?快准备十元钱封成红包,人家要来参灶了,我现在身无分文。”

吴钦武说:“十元钱,太多了吧?”

吴钦文说:“去年就收十元钱,今年能少哇?”

吴钦武听罢,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家是从不管付钱之类的事情的。自己的确不知道该给多少钱,他急急转回屋准备红包去了。

现在,狮子队已冲门而入,锣鼓声如潮似浪淹没了吴家的大厅和屋子。吴钦文站在大厅笑盈盈迎接。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宝仔和吴钦武夫妇很快也都涌到大厅上。

狮子和狮子队却并不理会主人的神情,他们只顾忙碌。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威武的狮子踩着节奏在大厅摆着狮头甩着狮尾舞了一圈,又分别进屋子去舞了一圈,接着,吴钦文又领着狮队到二妹三妹和四妹住的那间老厝驱邪。狮子以同样的架势进老厝耍了一圈,“参灶”便算完毕,前后一共花的时间,还不足五分钟。

此时,吴钦文笑吟吟地把吴钦武准备好的红包送给狮子队,连连道谢。狮子队有一位扎红布的青壮汉子,那汉子提着聚宝篮(实际是一只竹篮),专司纳宝礼。那汉子接过红包,打开一看,冲吴钦文说:“太少了吧?”

吴钦文皱了皱眉,说:“不少啦!我……”吴钦文想说,自家连过年的费用都无着落,大大小小五个奴仔这个年都还穿不上新衫裤呢!但他却忽然叫住嘴,讪讪地笑。他觉得那话说出来,不吉利,再穷也该高高兴兴过年呐。

提着聚宝篮的汉子一翻眼,道:“哼,你堂堂的油漆师傅,你家钦武又刚从深圳衣锦荣归,谁不知你家有钱呀!你至少,也该加一张吧?”汉子言毕,手一挥,本已低落的锣鼓声又冲天而起,一阵紧似一阵撞击着吴钦文心扉。谁都知道,狮子队在催加款了,这是一种无法违抗的命令。你不加款,这揪心的锣鼓敲下去,便会弄巧成拙、变吉利为不吉利。

吴钦文见状,强颜作笑、连连摆手:“好说好说,各位师傅请息怒,我……这就去取款!”

锣鼓声于是低落下来。狮子队却尾随吴钦文回到吴家那座“下双虎”门下,低落的锣鼓声仍不断催促着主人。

吴钦文满脸难色走进大厅,对吴钦武说:“你再拿十元钱吧,狮子队要的。”

吴钦武一惊,说:“咋呢,还要加十元呐?!”

吴钦文说:“俺总不能拒绝吧?”

吴钦武嘟囔道:“可……可我哪里来那么多钱呀!”嘴这么说,手却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

吴钦文心“咯噔”一跳,索性问钦武:“这回你带多少钱返来过年?”

钦武说:“哪还有多少钱呵,结婚都不够用呢!我……只带回来百把元钱。干脆,我把钱全给你吧!”说着,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叠大团结。

吴钦文接过钱,一点,不多不少,一共八张。他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弟弟和站在一旁的弟媳,欲言又止。他转身走出大门,笑呵呵把钱送到那提聚宝篮的汉子手里,狮子队这才满意地走了。

狮子队一走,吴钦文便打算去收工钱,昨天他已干完油漆活,工钱一百元,主人说好今天付款的。一百元加上钦武拿回的那八十,一共一百八十元,便算是这个年的全部费用了。这一百八十元摊到全家人头上,每人才二十几元,怎么过年哇!这么想着,吴钦文感到头皮发麻、心灰意冷。

吴钦文正神情木然地推起自行车走离家门。走了一阵,迎头便碰上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吴初发。吴初发远远就同他打招呼。

吴钦文见状,木然的脸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你……乜时候返来的?”

“昨夜。”吴初发递过来一支万宝路。

吴钦文接过烟,举着手惊呼:“你——你无把大妹捆返来?!”

吴初发点燃烟,慢条斯理地说:“你让我犯法呵?”

吴钦文一跺脚:“嗤——我让你捆的,犯乜法?!”

吴初发说:“你自己去捆也犯法!”

吴钦文霎时鼓起眼珠:“呸!我好歹是她爹!”

吴初发说:“不管是谁,捆人便是犯法!不信你去问法院。”

吴钦文一下傻了眼,进而说:“这么说,大妹这臭娼仔真的一点不认家啦?一点不想返来?”

吴初发嗔怪地瞥他:“听说……你不是不想认她了嘛!”

“嗨,这——这说哪块去啦!”吴钦文一扇大腿,急得呲牙咧嘴。

吴初发哈哈大笑。笑毕,把一个信封递过来。

吴初发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面额伍拾元的人民币,再看信皮,信皮上也没写半个字。他愣了:“这……咋么回事?”

吴初发说:“大妹托我带给你的。”

吴钦文说:“她……她不返来过年?”

吴初发说:“他们走不开,电子厂过年不停工,仍需要他们捡零件。再说返来也要路费,大妹说,这路费省下了,托我带回家过年。”

“这么说,四狗他们也都不返来过年?”

“呃。”

吴钦文这才点燃烟,愣愣地望了一阵初发,问:“那……大妹乜时候能返来?”

“咋呢,你急啦?嘿,放心,她早晚得返来!”吴初发吐了口烟,又问,“咋样,钦武他俩口子返来后,过得还好吧?”

吴钦文犹豫一会儿,说:“还好。”

“邱丽华这姿娘咋样?”

“嗯……还好,哟——你看我!说了半天,还无想起请你去家里坐。走,返我家坐吧?”

“不啦,见到你就是,过年再说。我还得去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他们家说一声呢!”说罢,欲走,却又问:“对啦,你过年的钱够用乜?”

吴钦文听毕,连连说:“够啦够啦,钱是够啦。”

吴初发说:“不够你可得开口哇!”

“那当然,我还能客气?”吴钦文讪讪笑着,内心却“怦怦”直跳。家里缺钱,是明摆着的,自家大大小小五个奴仔,还没有一个有新衫裤呢!可俗话说:“欠债过年,衰败万年。”借钱过年,更是最最忌讳的,他吴钦文能去借么?!

吴钦文目送吴初发走远,自己正想骑车赶路,却又碰上镇里来的邮递员小张,小张一见吴钦文便嚷:“钦文兄呵,你的包裹,快来取!”说着,车子已停在他的眼皮底下。

吴钦文满脸诧异。有生以来,他可从没收到过什么包裹。接过包裹,一看那落款,才知道是珍珠寄来的。他心一沉,犹豫再三,却还是把包裹挟稳了,并硬着头皮在小张递过来的登记簿上签了字,却没有道谢。

吴钦文看着小张走远,又瞅了瞅四周,发现无人,这才放心地一使劲撕开包裹。包裹里都是崭新衣服,一套紧挨一套。他把衣服放在车架上细细一点,不多不少,大大小小一共七套,其中竟还有一套成人男装,显然是给他吴钦文的。再一扒,还发现包裹里附了一封信,那封信写道:“钦文你好,及(给)你和六个奴仔各做了一套新三(衫)库(裤),看在自(咱)六个奴仔的分(份)上,青(请)你一定收下,好上(让)你们高高兴兴过年。我在比(此)度日如年,心如死灰。我艮(恨)不得胡汉三这十(杂)种能早日死卓(掉)。他要死卓(掉),我京(就)回去,你乍(怎)么艮(恨)我打我,我再也不包(跑)了,我只求你上(让)我回去……”

吴钦文看完信,心七上八落地跳。蓦地,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衣兜,又把包裹袋揉成一团塞进衣兜,然后把那七套崭新衫裤往车后架一夹,掉转车往回走。

回到家,径直走进自己屋里,他迅速把那套男装和那套给大妹的新装塞进箱里,又从衣兜掏出那封信和那个包裹袋,一并塞进去。刚上了锁,就见宝仔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涌了进来。

吴钦文索性说:“听着,过年你们都有新衫裤穿了,一人一套。”

屋子一下欢腾起来,奴仔们抢着要看新衫裤。父亲却一把拦住:“勿动!留过年穿,都干活去。”说着,他把衣服收起来,放到另一只木箱里。

一个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回响:“兄,你买回那么多新衫裤哇?”

吴钦文一回头,发现是钦武进屋来了,便答:“呃,奴仔过年总得穿新衫裤呀!”

钦武颇具意味地瞅一眼哥:“那就好,我以为你真无钱呢!”说罢,掉转头走了。

吴钦文一阵尴尬,喉咙像卡了骨头,心火辣辣一阵难受。愣了一阵,他走出家门,推起自行车收那一百元工钱去了。他想,收回那一百元,加上大妹托吴初发带回的一百元,共二百八十元。不管怎么说,这个年总算能像模像样过了。

二十二

除夕是一个因可以大饱口福而令人兴奋的日子。

除夕之夜,吴钦文全家终于密匝匝地围坐在大厅正中的那张八仙桌旁。自然,这不能算团圆,因为缺了珍珠和大妹。但由于多了新娘邱丽华,这年的除夕夜吴家便平添了些许热闹。

当飘香的饭菜一一上桌之后,坐在大厅正面中间位置的吴钦文有些激动地扫视一眼奴仔,内心怦然一跳。少顷,他终于举着筷朝自己的儿女们挥了挥:“食吧,今夜……是过年夜,平时爹不能让你们食好,这回要让你们放开肚皮食好、食饱。你们——都食吧!”话一出口,他感觉鼻头有些酸。眨眼间,早已被菜香肉香折磨得口水涟涟的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便争先恐后地挥舞着筷子向各色菜肴发起总攻。今夜的菜肴是吴钦文亲自下厨做的,有果肉、粉鱼、鱼丸、蒸鱼、蒸排骨、白切鸡、焖猪蹄等十几个,把整个八仙桌摆得满满的。

眼看着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疯狂而有滋有味地吃着,吴钦文内心翻腾着阵阵酸楚,脸却不无欣慰地笑着。此刻,他端起一瓶“五加白”,给弟弟吴钦武和弟媳邱丽华各斟了一杯,自己又斟满了一杯,端起来招呼:“来,为了你们俩的新婚,干了吧!”三个大人于是兴奋地碰杯,干了。接着,吴钦文又一一斟酒,这回连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也都斟了一小杯,斟毕,端起杯招呼:“来,为俺全家新年好运,万事如意——干杯!”大大小小八个杯终于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欢声笑语此起彼落。

两杯酒下肚,吴钦文感到浑身上下冒着热劲,他这才开始自己夹菜。夹了一口,香香地嚼着。嚼完,便问弟媳:“咋样,这些天你住得习惯乜?”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钦武,等待他翻译过去。

吴钦武瞥了眼哥,便翻译过去,邱丽华听罢,便笑,不住点头,一边说着让吴钦文听不懂的广州话。

吴钦文却能明白对方意思,便也笑着连连点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你可得尽快学会讲潮州话。不然,这么住下去可不行,俺一家人跟你说不上话,还像个乜样?”

这回吴钦武没有翻译过去。吴钦武埋头吃了一口菜,便说:“兄,跟你说实话吧,我俩……初五就得走。”

吴钦文愣了一下,问:“走——走哪块去?”

吴钦武说:“去深圳。”

吴钦文霎时停住嚼,睁大着眼说:“咋呢呵,你还要走?老婆都娶到手了你还要走,这个家你就不管啦?!”

邱丽华惊诧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大伯。

吴钦武说:“哎呀,话孬这么说,谁说我俩就不管家啦?我俩只不过人在深圳嘛!”

吴钦文说:“说得倒轻巧!你们这么一走,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呵,咱家的地不种啦?我不去油漆啦?再说当初让你去深圳,不就是为了娶丽华?这回可好,丽华娶到手了,你又要带她走,这个家谁理?”

吴钦武说:“二妹不是能理家了嘛!再说,你也该把大妹追返来,她一个姿娘仔,在外头闯可不好。”

吴钦文把筷子往桌上一撂,道:“这么说,你俩反正是不想呆在家里啦?!”

吴钦武说:“反正……我们想在外头再干一段时间再说,在外头要不好,我们会返来的。”言毕,他喝了口酒,又从身上掏出一叠崭新的壹元面值的人民币,笑着冲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说:“来,阿叔阿婶给你们压岁钱!每人给你们四张。”说着,他便给侄儿侄女们每人分了四张。

四妹五妹和宝仔霎时活跃起来,他们嘻嘻哈哈一遍接一遍地数着各自的那四张钱。二妹和三妹却只是得体地笑笑,平静地把钱揣进自己的裤兜。

宝仔左一遍右一遍瞅着自己那四张钱。瞅够了,把它们按在自己手心里,咧着嘴冲爹笑:“爹,你……你还无给我们压岁钱呢!”

吴钦文不耐烦地瞪一眼宝仔。瞪完了,却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五张早已准备好的贰元面值的崭新纸币,一一分给宝仔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边分边咧嘴笑:“我可无你叔你婶有钱,每人我只能给两元钱。”

宝仔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都高兴地接了。

吴钦文说:“可不许你们乱花,听见无?”

宝仔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都使劲点头:“哎。”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