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日出日落(15)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1章 日出日落(15)

吴钦文又说:“从现在起就是过年,这几日可不许碰翻物件,不许打碎盘碗,不许骂人讲脏话,听见无?”

宝仔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异口同声答:“听见了。”他们知道,这是村里家家户户年年如是的规矩。大人们说,大过年的一定要图个吉祥。

二十三

大年初一。一大早,日头就被村头巷尾持续不断的鞭炮声和嘻笑声惊醒了。此刻,日头像那红脸关公,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新一年的潮汕大地。

初一的早晨吃斋,主食是软饼、稀粥、炒的却是清一色的素菜。吃斋前,必须先祭拜祖宗,祭品则不全是素的,除了新鲜的软饼,还必须有熟猪肉、熟鱼和熟鸡,猪肉、鱼和鸡都必须是完整的……所有这些,都是潮汕遗风,古往今来,年年如是、代代相传。

早上,吴钦文一家大大小小一一拜完祖宗,然后吃斋。吃完斋,穿新衫裤的宝仔和四妹五妹一如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奔外面去玩耍了。二妹和三妹收拾完家务,也浑身轻松地走出家门。

吴钦武西装革履,带着新娘邱丽华准备出门,给乡亲父老们敬茶。在潮汕一带,正月初一新娘必须端着茶盘茶杯走街串巷,恭恭敬敬地为左邻右舍的乡亲及亲朋好友敬茶,俗称“新娘茶”。新娘外出敬茶时,由新郎领路,新郎还必须拎着装满开水的暖瓶,随时帮新娘续水斟茶。假若婚宴时敬新娘茶,被敬者(一般是长辈)必须回敬红包,新娘此时往往可以成为富婆,因为收红包所得的钱归新娘自己所有,是新娘合情合理的私房钱。所以,新娘最盼望敬最愿意敬的便是婚宴时的新娘茶,她们都知道,人生在世,自己只能当一次新娘,也只能在当新娘办婚宴时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捞一笔私房钱。

邱丽华当上新娘,却无缘获取红包,因为吴家无钱办婚宴。而吴钦武是在深圳先结婚后把新娘带回家,不办婚宴一般也不会遭乡亲指责。邱丽华自然也不知道办婚宴敬新娘茶能获取红包,因为她不是潮汕人,讲的不是潮汕话,别人不会告诉她,丈夫吴钦武更不会告诉她。于是,邱丽华只能在正月初一时给人家敬新娘茶,此时敬的新娘茶完全是无偿的。

大年初一,吴家只有吴钦文自己没穿上新衫裤,他没有新衫裤。珍珠给他的那套咖啡色西装,他决不会去穿,那套西装至今仍被他锁在箱子里。此刻,吴钦文身穿一套半旧的蓝色西装,一个人守在家里看电视,一边等待前来拜年的亲朋好友。等了一阵,没等上任何亲友,却等到了珍珠寄来的一封信,那信是宝仔从邮递员小张手里取回来的。宝仔把信送回家时,二妹三妹四妹五妹跟着他进了家门,久久地看着爹。

吴钦文接过信,皱了皱眉,拆开一看,那信上写道:“钦文你好,到(告)斥(诉)你一个好肖(消)失(息):十(杂)种胡汉三乍(昨)日因反(贩)毒和及(吸)毒罪皮(被)公安局爪(抓)走了。这回,十(杂)种胡汉三肯定要被枪比(毙)!这下我解兑(脱)了,我青(请)求你上(让)我回去。你知道,我是多么想现在京(就)走,去同你和奴仔们一起过年呵!可艮(眼)下是过年,我怕若(惹)你生气,只好等过了年再回去。现在我想回良(娘)家过年,正月初七我打算回你那里,看在奴仔的分(份)上,青(请)求你一定让我回去,那(哪)怕给你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原(愿)。你要再干(赶)我走,我只好……”

吴钦文看完信,忍不住又看了一遍。起初,他心头掠过一丝快意,为的是胡汉三那杂种的下场。但没过一会儿,他又感觉到心头像被塞进一团棉花,胸闷、气短,脑子霎时乱成一团麻。

宝仔抿了抿唇,问:“爹,我娘说些啥啦?”

吴钦文心一跳,虎着脸道:“灵机精!谁说是她的信啦?”

宝仔噘着嘴,怯怯地说:“哼!谁不知道?我……我娘一来信你就不高兴。”

吴钦文道:“胡说!嗬——”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五个奴仔都围着他,“你们咋呢不去玩耍,咋呢都围在这里?”

宝仔依旧噘嘴:“爹,我想娘。”

“住嘴!”吴钦文喝道,“谁让你提那老娼,去,都给我出去!”

宝仔嘟着嘴,说:“爹,你咋呢骂人?你……你不是说过年不许骂人吗?”

“谁骂人啦?!”吴钦文瞪着眼,那眼忽又柔和下来,“好,好,爹不骂人。可你们勿烦我,都给我出去玩好不好?”

“我不去!”宝仔噘着嘴,脸红至耳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也低垂着头,满脸不悦。

吴钦文拧着眉嚷:“咋呢,咋呢不去?”

宝仔憋着气,呼吸粗重,却不吱声。

二妹说:“他不会去耍了。刚才他跟许多人一起比谁压岁钱多,不比还好,一比算他最少。”

吴钦文一听青筋暴涨,眼珠直瞪:“谁叫你们跟别人死在一块呵,你们姐弟五人不会在一起玩耍?!”

正说着,吴钦武和邱丽华敬完新娘茶回来了。吴钦武问哥:“咋么了?”

吴钦文说:“无事。你俩回来了好,在家等客人吧,我得去外头转一圈。”说着,他已把珍珠的信迅速塞进自己裤兜。回头又对五个奴仔说:“你们干脆也勿出去了,都在家看电视。”末了,他走到八仙桌上抓了四个潮州柑、合两对,一个人出门去了。潮汕人过年,习惯把柑称大桔,与大吉大利硬连在一起,图的是吉利。潮汕人过年串门拜年,谁衣兜里都揣一两对大桔。

吴钦文揣着两对大桔首先来到宝财叔家,一进门便掏出其中的一对大桔,笑脸盈盈:“阿叔阿婶,新正[潮汕人拜年一般说新正(指正月)如意而不说新春如意。]如意新正如意,我给您俩拜年来了!”

两位老人于是也笑脸相迎:“彼此如意彼此如意。”说完,也就完了,就无话。宝财叔是吴钦文的亲叔,与吴钦文的父亲都是同胞兄弟。但自打吴钦文的父母双双去世,两家间的来往便少了。尤其是出了珍珠事件和跑掉了大妹,宝财叔和老伴便对他吴钦文爱理不理的,彼此间话也少了。但作为晚辈,吴钦文对宝财叔还是尊敬三分。

吴钦文递给宝财叔一根烟,说:“惠平惠安来拜年未?”

宝财叔点燃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雾,说:“来过了。钦武他俩口子,也来过了。”停了一下,忽又问:“邱丽华那人咋样?”

吴钦文想了一会儿,说:“嘻,还好。”

宝财叔却摇头:“哼,我看呀,外地姿娘再好,也不入俗。她说了半天,我一句也无听懂!再说,我……我咋看着她,横竖有那么点不顺眼哩?”

吴钦文皱了皱眉,说:“是乜?您……觉着她哪点不顺眼?”

宝财叔吸着烟,蹙了半天眉,却还是摇头:“唉,让我说,我还真说不准呢。我只是有那么点感觉。”

吴钦文惊诧宝财叔与自己有同样的感觉。本想将这些天对邱丽华的感觉对宝财叔说说,却还是忍住了。他转而说:“可能是跟她接触还不多吧,也许……看惯了,也就顺眼了。”说完,便瞥宝财叔。他想干嘛跟他说实话呢?能管乜用?又还没到分家,请他公证决断的时候。

宝财婶这时插话:“钦文说的有理,你勿老看着谁都不顺眼。”

宝财叔不满地瞟一眼老伴,却也无话。

吴钦文趁机跟他俩告辞。宝财婶说:“你把带来的大桔拿走!”说着,便要去取大桔。

吴钦文却挡住她:“这对大桔是给您俩食如意的。”

宝财婶一歪脸,嗔怪道:“嗨,正月正头,哪有收大桔的?”

吴钦文说:“不一样,您俩是长辈!”

宝财婶笑:“你这么说,那我可就收下啦?”

吴钦文说:“哪还用客气?”言毕,便真的走了。

吴钦文带着身上的另一对大桔来到凤娇婶家,一见面同样掏出大桔拱手说:“凤娇婶,新正如意,我给你拜年来了!”

凤娇婶一见吴钦文,脸霎时乐成一朵花:“彼此如意彼此如意!绍娟,快给你钦文兄冲茶。”

绍娟高兴地答:“嗳!”她笑盈盈给吴钦文让座,一边勤快地泡着功夫茶。绍娟正读高中,是凤娇婶的二女儿。绍娟的大哥已成家,独立出去。绍娟的弟弟还小,此刻没在家,大概到外面玩耍去了。

吴钦文笑问:“咋么,你不去外面看热闹?”

绍娟说:“嘻,无意思!无非是舞狮、展彩旗之类,年年如是。”

吴钦文说:“看你说的,再无意思,一年也只能看上一次呀!”

绍娟说:“那你咋么不去看?”

吴钦文连连摇头,自嘲道:“我?嗨,老朽喽,岂有这个心思——对啦,你姐和姐夫还未来拜年吧?”

凤娇婶说:“他俩明天来。”凤娇婶的大女儿叫绍梅,小时凤娇婶曾许诺她给吴钦文做童养媳的,那时吴钦文坚决拒绝。眼下,绍梅已当了别人老婆,丈夫是镇里的一个大夫,跟当老中医的父亲开个体诊所,赚大钱呢!

吴钦文接过绍娟端过来的一杯功夫茶,喝了。喝完,便叹气。

凤娇婶见状,一拧眉,嗔怪道:“瞧你,正月正头就叹气,头彩多孬!”说着,她拉过一只椅子,坐下问:“咋呢,又有乜不顺心事?”

吴钦文瞥一眼凤娇婶,道:“反正你不是外人,跟你说了吧!”他索性把珍珠来信的事说了,并把信掏出来,递给对方。

凤娇婶听毕,又看完信,双眼霎时亮成探照灯:“钦文呵,你可要积德。我早就跟你说了,你应该让珍珠返来。不说别的,你这群奴仔,咋呢说也不能无娘!”

吴钦文问:“我让她返来,就积德了?”

凤娇婶说:“那还用说,难道你让她走绝路?!”

吴钦文说:“我要让她返来,乡亲父老们不戳我脊梁骂我?让乡亲父老咒骂的人,能算积德?!”

凤娇婶一下傻了。一会儿,急得嘴唇直抖:“哎呀呀我说钦文呀,你就不能少搭理那些闲话?你不想想你艰苦的时候谁来理你?那些说闲话的人会来理你吗?珍珠再丑再孬,也还是你老婆,为你生了整整六个奴仔。你也不看看她走了以后,你那个家还像个家吗?!”

吴钦文沉默了。他埋下头来,双掌紧抱脑袋,边挠边叹气。一会儿,他说:“我得走了。”说着,他站起来。

凤娇婶拦住他:“嘿!话……还无说完呢!”

吴钦文瞥她,苦着脸道:“你……让我想想。”

凤娇婶说:“还想呐!我劝你勿作孽,让她返来,好好过日子。”

吴钦文望着对方,咂咂嘴说:“我该走了。”说完,就真的走出门外。

凤娇婶在后面嚷:“喂,把大桔带走!”话音刚落,绍娟已拿着一对大桔,追到吴钦文跟前。

吴钦文收住步,笑:“你们收下吧。”

绍娟说:“是收下了,我换了一对,这一对转敬。”说着,便把大桔塞到对方怀里。

吴钦文也不再推辞,只是客气地笑。他把那对大桔揣进兜里,说:“那……我走了。”说完,就抬腿。

凤娇婶和绍娟在门口目送,直到吴钦文的身影消失。

吴钦文揣着那对大桔来到吴初发家。一见面,便以同样的方式行礼:“新正如意,我给你全家拜年来了。”

吴初发满面春风迎了出来:“彼此如意彼此如意!”初发的老婆巧娇也笑着把吴钦文迎进屋里,说:“请坐吧!”

吴初发家正高朋满座,笑语飞扬。吴钦文细一瞧,发现自己认识的人不多,他几乎是插不上话。他忽然记起初发家门口停着的那几辆摩托和一辆中型吉普。于是,他喝完两杯茶,抽完一根烟,便起身告辞。

吴初发也不阻拦,但他把吴钦文送出门口,问:“看你心事重重的,咋呢啦?”

吴钦文淡然一笑:“无咋呢。”犹豫片刻,又问:“钦武说,初五还要去深圳,你那里离不开他?”

吴初发说:“谁说的?嘿,跟你说,我那里何愁找不到他这样的人?他又不是技术工。”

吴钦文眼睛一亮:“那你就勿让他去!他一去,我家里哪里忙得过来?再说,当初让他去深圳,只是想让他娶到老婆。”

吴初发说:“可他老婆不愿意现在就回寨仔山当家庭妇女!我……总不能拆散他俩吧?”

吴钦文一时无话,接着叹气、摇头。

吴初发说:“依我说,你勿太想不开,兄弟之间,一娶老婆,早晚得分开过。你……还是打好自己的算盘吧!”

吴钦文说:“哼,他要这么想就好啦!早点分开,省得我操心。”

吴初发道:“那……你干脆提出分家吧!”

吴钦文一撇脸,说:“哼,我爹我娘早逝,我这个当兄的要先提出分家,不让别人戳脊背骂?”

吴初发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让钦武寄钱返家,似乎也不合适,因为你……你只是他兄。”

吴钦文蓦然顿首,苦着脸道:“唉,所以说我命苦!”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实话说,我还有件更挠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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