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事?”
“还有乜事,那老娼呗!”吴钦文说着,把珍珠的信递给吴初发。
吴初发看完信,想了想说:“唉!索性,你……就让她返来吧。不管咋呢说,你这个家得有个姿娘来撑。”
吴钦文脸像灌了铅:“那我这张脸还往哪块放?我还咋么在街市行走?初发你是见了世面的人,你……你说说!”
吴初发一时无语,满脸难色,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阵烟雾。忽然说:“你初五有事无?”
吴钦文问:“咋呢?”
吴初发说:“跟我一起去玄武山拜佛祖吧。让不让珍珠返来,由佛祖裁定!”
吴钦文蹙了蹙眉,阴暗的脸霎时亮了起来:“不错,听佛祖的!”忽又说:“不过……钦武他俩口子初五要走。”
“不碍事,让他俩走吧!他俩坐早车去深圳,咱俩坐车去玄武山,不正好一起去车站?”吴初发说。
吴钦文那沉郁的脸又一次阴转晴:“嗯,就这么办吧!”
二十四
日挂中天。
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天与海连成湛蓝一片,缀以点点白帆。
天上飘着几缕白云,美丽轻盈,舒缓祥和。
海上泛起粼粼波光,闪闪烁烁,一派眩目。
海的北岸,便是粤东遐迩闻名之佛教圣地玄武山。此山山清水秀,古木参天,灵气透地。山上之佛教古寺元山寺,始建于南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自此,寺因山得灵,山因寺而闻名。近年来,玄武山佛祖已成了潮汕地区乃至整个广东顶膜朝拜的最高圣地。每年正月一到,此地更是灵气满道、朝拜者趋之若鹜、不绝如缕。
此刻,玄武山人声鼎沸、众生如云。众生之中既有平民百姓,也有高官名士,私车公车从几十里乃至数百里以外群集而至。他们都极其虔诚地前来烧香、拜佛、求签预测新年命运。
今天是正月初五,吴钦文也来到了玄武山。他是跟着吴初发一起免费乘坐镇里的一辆面包车来的,同来的有镇长、镇建委主任,镇工商所主任和派出所所长。今天一早,当面包车开到吴钦文门口时,着实把吴钦文吓了一跳。吴初发却笑呵呵让他上车,还把吴钦武和邱丽华一并带上,一直把他俩送到车站去乘坐开往深圳的长途客车。吴钦文自打坐上那面包车,便如坐针毡,感到浑身不自在。后来知道那些官们也是要来玄武山拜佛祖的,他仍然是浑身不自在。以致跟钦武他俩口子分别时,本来就不想说话的他一时竟一句话也没说。他是一路不自在地跟着吴初发那帮人一起来到玄武山的……
元山寺内蓝烟袅袅、木鱼声声,众多的朝拜者正虔诚地跪拜于此。
此刻,吴钦文跪拜于最前排处。他双手捧香,一次接一次朝高高在上的玄天上帝叩头。末了,他把燃烧的香插到香炉上,又抱起签筒,“咯嚓咯嚓”地摇筒筛签。寺里刹时充满“咯嚓咯嚓”的声响。响了一阵,便不响了。吴钦文愣愣地望着那唯一一支从签筒冒出来一大截的灵签,双臂木了,也不再动。那支冒出的灵签上赫然醒目地标着这么个字样——廿十,这是灵签的号码。
吴钦文双腿跪地,挪向左边,将那支廿十号灵签捧给左边的一位老僧人。那老僧人寿眉长须,一直闭目捻珠念经。僧人闻跟前有生灵移动,遂睁开眉目接过灵签,瞅了瞅,问:
“这位兄弟,你卜婚姻,还是生意?”
“婚姻。”吴钦文答。
僧人很快递过来一张红纸条,上面标着“廿十·婚姻”,这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许了因何又不从
只因年命不相同
莫教勉强心无定
人忌相逢在梦中
吴钦文打开红纸条看了签诗,问:“签诗看了,咋呢解释?”
僧人闭目答:“婚姻不成。虽然已相许过,但因年命不同、小人重重,若做成也恰似在梦中。”
吴钦文浑身一激灵,愣愣地望着僧人。他抿了抿嘴,又问:“她已出走近四年,今想返回,我……能接纳她么?”
僧人眯着眼望了望吴钦文,沉思片刻。少顷,僧人又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标着“廿十·谋望”,这也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千谋万计事难成
枉走江山万里程
不如抽身且守候
不然别有事来惊
吴钦文看完了签诗,又问:“签诗看完了,咋呢解释?”
僧人闭目答:“卜谋事难成。时运不到,应耐心等待。若要谋之,恐有惊阻祸非失败之危险。”
吴钦文听罢,浑身一颤,愣了。愣了好久好久,状如木雕。原本,他还想卜问生意、财运、健康状况,现在,他感觉自己仿佛孤身置于严冬寒夜,令他毛骨悚然,他不敢继续卜问。
吴钦文心情沉重地走出寺门,在寺院里的一棵参天古木下停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高耸云天的古木,望了望古木之上的苍天,一动不动。
这时,吴初发满面春风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站到吴钦文跟前,眉飞色舞:“钦文呵,这玄武山佛祖真是太灵了!你看我的生意签——”他把红纸条递到吴钦文眼前,绘声绘色地念那签诗:“生意兴隆财利开,河有桥来天有阶;五洲四海皆可旺,有勇有智有厚财。咋样,你的签诗呢?”
吴钦文脑际一阵轰鸣,仿佛被谁击了一棒。他强撑着自己沉重的头颅,望了望吴初发身后的那些同车而来的、都喜气盈盈的官们的脸,又仰头望了望古木之上的苍天,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
二十五
初七到了。按潮汕传统风俗,正月初七早餐必吃“七样菜”,以此宣告喜气热闹的春节的结束、新一年的生计的开始。顾名思义,“七样菜”是将七样不同种类的青菜炒在一起而成。
正月初七那天,吴钦文全家刚吃完早餐、吃了“七样菜”,忽然间,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自家的大门——吴家那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珍珠。珍珠穿的竟然是四年前离家出走的那套衣服:一条蓝裤、一件红格布衫。她的模样依然是四年前离家出走的那种模样:一张圆圆的苹果脸被一头齐肩的有些发红的短发包围着。此刻,珍珠抿着嘴、挎着布包站在门口,没敢跨入门槛。她那双红润的眼睛深情又焦灼地注视着丈夫吴钦文,她在等待吴钦文的决断。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却喜出望外,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声“娘”。然后,便小鸟见母亲归巢似的,纷纷张开双臂扑了过去,紧紧地围住娘。娘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栗,那辛酸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吴钦文苦着脸埋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像抱着颗地雷。他感觉到那地雷正在升温,嗡嗡地响,随时都可能爆炸!他就这样不知所措地抱着,抱了一阵,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末了,他终于仰起头、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抿了抿唇,对珍珠说:“你……食未?”
珍珠一激灵,睫毛和唇都抖着。紧接着一咬唇,那圆圆的苹果脸摇得像货郎鼓,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跟娘一起,把目光投向爹。
吴钦文涨红着脸说:“都……过来吧!二妹,锅里还有粥无,你……给她弄点食的。”
“哎——”二妹欢快地应答。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的脸都霎时活跃起来,他们把娘拥入大厅,高兴得直抹眼泪。
吴钦文却迅速关上大门,还上了栓。末了,他瞥一眼珍珠,不再说话。他低着头,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半天不见出来。
珍珠坐在大厅那张八仙桌上,心神不定地喝粥,吃大家吃剩的“七样菜”。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泪眼汪汪而又无不喜悦地拥着娘,不时找话题跟娘说话。
珍珠喝完粥、吃完“七样菜”,吴钦文便走出里屋。他一走出里屋便冲奴仔嚷:“你们……该干活的干活,该玩的出去玩,勿都围在这里,听见无?”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在爹的逼视下,很快散去。
大厅里很快剩下吴钦文和珍珠。两人的目光闪电般撞在一起。只是珍珠那眸子是红润的,那上面交织着哀怨、忏悔和无限温情,而吴钦文那眼缝里却流露出茫然和冷峻。
许久,吴钦文垂下头说:“初五,我去玄武山拜佛祖了。别人都说,玄武山的佛祖最灵,你……信不信?”
珍珠那汪汪的眸子飘出来一丝疑惑。她抿了抿嘴,不住点头:“信、信!”
吴钦文瞥珍珠,说:“我也信!”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在玄武山拜佛祖求到的那两道签诗,递给珍珠,“你看看吧!”
珍珠接过那两道签诗,怀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扑扑狂跳,她没敢立即去看。她凝视着丈夫,把签诗紧紧捂在胸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她慢慢展开签诗,猛一瞧,眉头不由得一颤,又一跳,很快,双眉又紧紧扭曲成一团。她那双并不美丽的眼睛,先是飘忽,继而恐慌,最后是一派绝望、茫然。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去玄武山求到的签诗与自己去年在崩山求到的签诗,竟然一模一样!
吴钦文带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珍珠,黝黑粗糙的脸依旧流露出严峻。许久,他低垂着头说:“就算我同意让你返来,可老爷(佛祖)不同意。咱俩……恐怕是前世无缘、命中注定!反正,奴仔你也都看到了,他们都好好的,你……走吧!”
珍珠早已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二十六
正月初八早晨,珍珠死了。
那一天,日头刚刚从天边升起。日头撒下万道霞光,照得寨仔山和寨仔山村一片血红。
珍珠的尸体是被早晨挎着竹篮去溪边洗衫裤的妇人们发现的,那尸体挂在寨仔山下小溪旁边一棵不高不矮的苦楝树上。妇人们发现珍珠那悬挂的尸体时,都惊恐得丧魂落魄,那齐刷刷尖厉的惊呼声霎时冲天而起,震得整座寨仔山和寨仔山村瑟瑟发抖!
吴钦文也万万没想到珍珠真会去上吊自杀。初七上午,珍珠看完丈夫递给她的那两道签诗,便哭,哭完,她平静下来,掠了掠头发,然后就走。走出门外,却一下被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团团围住,他们纷纷问:“娘,你去哪块?你可不能再撇下我们!”
珍珠一激灵,泪眼汪汪地回望了一眼大门口愣愣站着的丈夫,又收回头来,一个接一个地瞅眼前自己亲生的五个奴仔,一个接一个地抚摸他们,然后一咬唇,苦笑:“嘻!放心,娘不走了。娘……要永远留下来。”
宝仔紧紧抱住娘的两条腿:“那您现在去哪块?”
娘说:“我……我去墟上买些东西,就返来。”
宝仔说:“你勿骗我!”他把娘的两条腿抱得更紧。二妹三妹四妹和五妹也满脸疑惑,紧紧地围住娘。
娘又一声苦笑,说:“我骗你们乜事?不信……去问你们爹。再说,早上我不是在家食了粥和七样菜了么?”这么一说,宝仔才半信半疑地松了手,二妹三妹四妹和五妹也才给娘让了路。
吴钦文确实没有想到珍珠真会去死。因为珍珠临走时,他忍不住安慰说:“你……要想开点。”珍珠一咬唇,似乎是点了点头,接着才走。眼下,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疯一样扑在已被从苦楝树上卸下的珍珠的遗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吴钦文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那狭窄的眼缝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两行浊泪。
按潮汕遗风,在外边死的人遗体是不能入寨的,更不能抬回家,何况死者是遭大多数村人唾骂的珍珠?于是,珍珠的遗体便只好暂时停放在小溪边那棵苦楝树下。吴钦文倾尽家资,连搜带借凑足百来块钱,与堂兄弟吴惠平吴惠安等人到墟上买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上油漆的棺材,当天下午便匆匆把珍珠埋掉了,埋在寨仔山下那块杂草丛生、乌鸦出没的坟地上。
珍珠终于永远留在了寨仔山下。然而,寨仔山村的人对她的谩骂和憎恨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寨仔山村的老头老太太都说:“珍珠那臭娼活着时无个好样,死时也不想积德!她别的地方不去死,咋呢偏偏死在咱寨前呐?真是狼心狗肺、故意辱没寨风,看把咱全寨的好运气全冲掉了!”于是,寨仔山村的人便都咬牙切齿。人们不由自主地把憎恨倾泻到吴钦文身上,大家都把他和他全家视为不祥之物。
从此,吴钦文便更加孤独了。寨仔山村和四乡邻里的父老乡亲遇上婚丧嫁娶,也不再请吴钦文到自己家去油漆家具。
1991年隆冬完稿于北京三里屯
2002年元月修改于北京南新园
作者简介
霄亮,男,籍贯广东揭阳市,大学毕业后分配至北京杂志社工作,现在北京某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评论等各类作品近200余万字,所著报告文学曾获得“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和“新中国60周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