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认识赵部长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期货上,赵部长就是一个神仙,他要帮谁,谁就跟他成仙。以前云中跟赵部长做,没过半年就发了。现在赵部长带了他,他就有了期货上的一切。他坚信这一点。他一度认为,赵部长才是他生活中的一扇门,打开来,世界才头一次让他看见光明。赵部长用人不疑,一步到位,让他担任综合处处长。全是机要事务,凡事保密,直接对赵部长负责。云中这就望尘莫及了。其次是拥有陈梅贞,这也是赵部长的功劳。如果赵部长不委以他重任,陈梅贞就不可能千方百计接近他。云中派她来找阿毛,目标却是赵部长。她帮云中,肯定是他不乐意的。可凡事都在转换。好事变坏事,坏事也变好事。她找他,找着找着空子就出来了。最后他得到了陈梅贞,也就是云中的女人。这是他生活中一次华丽的转身,是扬眉吐气,是光明灿烂。生活经过了40年辗转之后,忽然一马平川,好事情蜂拥而来,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了。可曾几何时,一夜狂风大作,生活之门又“砰”的一声,恶狠狠地对他关上了。
在他的印象里,赵部长对他的不满,就是从云中挤提现货的“库存事件”开始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云中突然出现在金麻子厂里,他带了20辆矿载车。那些汽车16个车轮,连排开来,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城池。那天是阴天,城市上空弥漫着不知出处的轰鸣声。汽车的到来,还把厂区里四散的流浪猫吓得到处狂窜。云中的车在那天不仅搅动了金麻子的厂,还轰动了整个城市。当紫光照人的电解铜车队开出厂门时,忽然号角齐鸣,炮声四起。那天正是庆祝城市解放50周年的日子,距离国庆10点钟还有整整70天。
云中的行动短暂而猛烈,在许多人的生活里只是一闪而过,但在阿毛的生活里,云中的行动却是一道铁闸,把他刚刚开启的幸福屏蔽了。赵部长大发雷霆。那种气势,愤怒的气势,即使在追悼会后阿毛回忆起来,依然感到心惊肉跳。赵部长拍台拍凳,说着说着脸上就泛出了陈茶隔夜之后的晦涩,嘴角泛起鱼泡般的白沫,然后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阿毛赶紧去扶,却被他推了一巴掌,于是两个人同时跌坐在地。赵部长倒在地上,突然往嘴巴里塞了两粒药片,他没有用水,于是那两粒药片卡在了喉间无法下咽,又吐不出来,卡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阿毛忽然可怜起赵部长来,他安慰赵部长,“云中提铜对我们做空不是坏事啊,赵部长你不要太着急了。”赵部长发火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接着说道:“多头提货提得越多,证明市场上的货越多,我们做空的理由就越充分。他还放炮仗,那简直在为我的做空找理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赵部长肥硬的身躯突然竖过来,敏捷得令人难以相信。赵部长脸色潮红,他激动地指着他的鼻子,眼珠都快突眶而出了。赵部长一跺腿,咔的一声,药片咽下去了。“你懂个屁!你懂个屁!”赵部长更加激动了,他旋了两个身,指节在双手间咔咔响成一片。他定定地看着阿毛说道:“云中提走了这么多铜,就是你走漏的消息。”
赵部长认定是他泄密。话说得很肯定,没有半点儿疑惑。夜的黑暗里,阿毛可以看到赵部长喷火的眼睛。就在那时候,他觉得赵部长连杀死他的心都有了。可是当初,厉亚萍出现在赵部长生活中时,赵部长多像一只多情绵顺的小绵羊啊。
厉亚萍不能算是辛店人,但她笑着对阿毛说,她的上代人曾流落过辛店。她说话的时候上扬着眉毛,眼睛里窸里窸窣的,好像流出了许多闪亮的星星。因此他们成了老乡。阿毛觉得厉亚萍会点男人的穴位,专点男人亢奋的穴位。阿毛说:“你应当到交易所去开饭店。”于是她跟着阿毛来到交易所,然后就遭遇了赵部长。
阿毛把饭店题名叫“阿毛炖盎”。但是厉亚萍要了他51%的股份。厉亚萍说,“名字叫你的,股份我占多。不然叫我的名字,你51%股份。”厉亚萍会点男人的穴位,她的笑也是一种点法。阿毛无言以对,默认了这个事实。他不晓得厉亚萍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知识。他觉得厉亚萍没有时间来了解这些知识,她的时间都花在了点穴上。
那是一个冷峭的午后,雪在阳光下融化,飘闪着慵懒的雾气。赵部长走进厉亚萍的饭店。赵部长见到厉亚萍的时候愣住了,他任由她搀着手,在一间豪华包厢里喝她为他准备好的蝎子和蝙蝠炖盎。她含笑告诉赵部长,这是野生的甲鱼汤。他痴迷地喝着,却感到像在喝一碗蜂蜜。蜂蜜又厚又醇,让他有口难开。就这样,赵部长的生活在饭店里转了个弯,开始了别样人生。
在赵部长每天光临店里的日子里,赵部长的包厢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让人疑虑的生鱼腥味。只要赵部长到店里来,厉亚萍就什么也不管。她终日在赵部长的包厢里。那是一间带卫生间的包厢,除了没有床,什么都有。在阿毛看来,只要被厉亚萍点到穴位,那些沙发就远比床铺更加温馨,更加适合赵部长。
厉亚萍如此对待赵部长,阿毛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半点不快,反而还在与厉亚萍的对视中找到了一种荣辱与共的默契。厉亚萍把他介绍给了赵部长,他站在赵部长面前,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种环境养育一种人。一种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那他的生活也就会随之改变。要是厉亚萍不选择他做老乡,那他就不可能认识她;要是他不给她开饭店,那她就不会认识赵部长,那么他和她的生活或许就不是这种结局。他无法想象,自己生活如此深刻的改变,会是因为一个农村妇女如此偶然的介入。他渐渐发现,赵部长的信任,正让他日复一日地对厉亚萍感到索然无味。这样的感觉还让他经常在深夜惊醒过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见到厉亚萍时竟然局促起来,再后来他发现自己索性开始躲避厉亚萍。他甚至多次以牌局和出差作借口抵制厉亚萍。最后终于退出了与厉亚萍的同居生活。
他搬出与厉亚萍同居的地方,赵部长马上宣布他负责自己的机要事务。行情开始后,赵部长单独召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他们要抛空做大行情,而且要他来操盘。他要阿毛入党宣誓那样把拳头举在自己脑门上,发誓死也不会把抛空的消息泄露出去。宣誓的时候,阿毛心潮起伏,充满神圣感。几十年来,终于找到组织找到亲人了。行情是山,他说,自己会不折不扣,不会让工作有半点儿差错。
3
期货交易者一旦持有“头寸”,就要按照自己成交的期货合约价格,按一定的比率交纳少量资金,作为履行期货合约的财力担保,这种资金就是期货保证金。它又分为初始保证金和追加保证金两类。初始保证金发生在成交之初,有一定的稳定性;而追加保证金往往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持仓的过程,也是交易价格变化的过程。交易价格变化,持仓的保证金也在变化。当追加保证金在数量和时间上不能按规定缴纳时,会带来强制平仓的后果。
要不是那次意外发现,他对赵部长可不会有半点二心。
那是他从矿上出差回来的一个下午。他到饭店里去找厉亚萍。可饭店经理小范说厉亚萍到香港去了。他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厉亚萍到香港去干什么?小范说,厉亚萍说就去一天,明天就回来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厉亚萍主动告诉了他自己第一次去香港的感受。
厉亚萍说:“香港不如上海。”厉亚萍眉飞色舞,身体兴奋得就像充足了电的玩具。
阿毛说:“香港会不如上海?”
厉亚萍说,“还不如我们辛店呢。”
阿毛笑了,他说辛店是乡下,香港至少还是一座城市。这是不能相比的。
“辛店的哪条路上会倒满了油哇?”
“倒满了油?”
“香港人沿街吃海鲜,吃油炸的东西,马路上到处都油迹斑斑。”
……
那天他们一直谈着,谈起了许多话题。但厉亚萍谈着谈着,却始终没有说出她去香港做了什么。吃饭的时候,她给了阿毛两瓶洋酒。就在她拿洋酒的时候,她从包里带出了一张卡片。卡片悄然落地,飘过一缕淡淡的香味。厉亚萍那天很高兴,她点了很多菜。那天饭店里客人多,她兴致勃勃,不断出去帮着端菜。她出去端菜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她有点儿像地下党员。表面上做饭店老板,实际上在处理特务工作。饭店老板是身份,是她的一种掩护。厉亚萍离开位子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她遗落在地的那张卡片。那是一张香港中国银行的开户卡。开户单位竟然是赵部长的公司。他大吃一惊,赵部长不仅招募了他,而且还安排了厉亚萍为他工作。而且真就是机要工作。他做的工作厉亚萍知道,可是厉亚萍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去香港开户,开户做什么?为什么瞒着他?如果是正常安排,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对于残疾男人阿毛来说,这其实是多余的疑问。既然已和厉亚萍分开,就不必再去在意这些事。可他不仅在意,而且还把这些事跟赵部长联系在一起。于是这些事就不再与他无关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事还堆积了起来,最后成了他心里的一颗炸弹。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那天下午,厉亚萍突然找他,要他在一张银行协议上签字。厉亚萍说,她要到香港去了。她说,她要去做一笔大生意,所以她要把“阿毛炖盎”的股权抵押给银行借钱。她要他放心,这笔生意稳赚不赔,而且银行方面也打点好了。他只要签字,然后等她从香港回来,大家就可以分钱了。
阿毛沉默了半天,最后问厉亚萍:“谁叫你去香港的?”
厉亚萍当时就火了。她说你这个人太不可理喻了。他说你不说我就不签字。他说得很坚决,股份是两个人的,他不签,厉亚萍就办不成事。厉亚萍软了下来,过了半天,她说,你是知道的。厉亚萍在跟他撒娇,可他不干。他说我是知道的。厉亚萍迅速点了他的穴位,说你知道还问?他说:“我知道归我知道,我知道也要你说出来。”
厉亚萍那天绕来绕去没有绕得过他,最后说出了赵部长的名字。为此她有些沮丧,他们一直很默契,他们为了赵部长献出自己,可也从赵部长那里得到利益。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正在改变,阿毛开始跟她不一样了。他知道是赵部长,还逼她说出来,这表面上和她过不去,其实是不肯迁就赵部长。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以为是他在吃赵部长的醋。
于是阿毛看见她拿出了点穴的绝招,温存之下,语重心长地劝他:“我们在人家船上,就得客随主便,下了船,什么都好说。”她的话很有深度,有些事情没有明说。她的潜台词譬如,赚到钱之后再说。这些年下来了,她自信他和她之间应该有这种默契。可她没有料到,阿毛竟然说道:“我可以上船,也可以下船。”
这话很硬,还至少是一种信号——危险的信号。厉亚萍觉得自己应该放弃了,这太危险了。这绝不是吃不吃醋的问题了。他不顾自己,她可不能不顾自己。在人生之路上,她和每个男人同路历来如此。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做大事的女人要懂得取舍。只有取舍,才能不断有新的同路,有新同路才有新收益。男人做到阿毛这份上,分手时刻就到了。关键时刻,常常是女人比男人理智,理智不是绝情。和阿毛分家,这决心已下,但时机未到,话还要婉转。“呵呵,你讲得对,船是可上可下的。”
厉亚萍的话说得小个子男人阿毛心里空荡荡的。厉亚萍轻轻地离开了,但她的话在他心里冷漠地推开他,忽然让他发现,他们之间已经很遥远了。他觉得厉亚萍在同情自己。自己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弱者。他辛辛苦苦,把赵部长的话信以为真,却成了可怜的弱者。厉亚萍藐视他,实际上就是赵部长藐视他。赵部长并不真正相信他。
小个子男人阿毛的愤懑之情终于在厉亚萍的香港问题上爆发了。他忽然想,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只有用行动回应藐视,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弱者。这就是他的方式。历来的方式。
最后行动落实在陈梅贞身上。
厉亚萍走后,陈梅贞和他走得近起来。阿毛是赵部长的操盘手,是谁都想接近的人。云中让她走近阿毛,也仅仅就是为了了解赵部长的操盘内幕。但后来陈梅贞不仅走近了他,还委身于他。于是事情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对于他和陈梅贞的遭遇,阿毛说,与其说他乘虚而入,不如说是天意如此。陈梅贞接近阿毛后不久,云中的老婆大风突然把云中公司的财务权从陈梅贞手上接收了过去。这使陈梅贞很是沮丧和不满,于是她故意疏远云中。那些日子里,陈梅贞几乎每天都要喝醉。他把她送回去,然后她就把他当成了云中。有一次她拼命嗅他耳根,然后咬着他的耳垂,大叫道,云中,我们去死吧,我们死在一起吧。阿毛不是被她咬得流了眼泪,而是被她的生死豪情感动。他说,就是那次你咬我,让我爱上你了。而在陈梅贞那里,却是阿毛冰冷的金属假肢让她情不自禁。只要阿毛的金属假肢一触及她,她先会缩成一团,继而舒展身姿,纵情高歌。
陈梅贞的歌声让他倾心,让他心醉。他决心给陈梅贞幸福,他说,你跟了我,我要让你一天一个小惊喜,三天一个大惊喜。阿毛曾经让陈梅贞搬家。搬离那家宾馆,因为他相信那个房间里一定浓缩着云中的某种气息。可是陈梅贞拒绝了他的建议。陈梅贞说她不搬,死也不会搬。她后来就真的死在了那里。陈梅贞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微笑,她的微笑在那一刻让阿毛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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