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梅贞这种人可以离开男人,但绝无法离开行情。行情只要还在继续,她就注定要守到最后。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全都在行情里,只有最后的成果才能让她得到满足和解脱。在这个意义上,男人是有区别的。阿毛还算不得行情,阿毛是她的花前月下,云中才和她生死与共,是她的行情,是她行情里的赌注。这样的赌博,落在谁身上,都是生死与共的搏击,赢和输都是一种痛快淋漓的江湖恩仇。陈梅贞已无法离开云中,阿毛不知道这一点,他把他当成了她的行情,一意孤行,决意走进她的世界,最后不光交出了自己,还交出了赵部长。
交出赵部长的那天,他送给陈梅贞一挂白金项链,陈梅贞没有拒绝,微笑着看着他,“怎么,还真的想把我拴起来啊?”
“恰恰相反,自由,我送给你的是自由,自由的胜利。”
“自由?”
“自由。今天空头突破27000,大获全胜,值得纪念。”
“空头?”其实云中早就告诉过她,要她注意阿毛做空。但没想到阿毛会如此轻易翻开底牌。她有些吃惊,怎么看阿毛也不像个做期货的人。她更愿意阿毛是个饭店老板。饭店老板每天收钱,给人一种踏实感。冰冷的假肢给她一种刺激的踏实感。可现在阿毛真成了期货,她沮丧起来。这是一种宿命,在她的生命里,到处是期货,期货成了她的生命。她清醒过来,记起云中的嘱托。“你说你在做空头?空头胜利了吗?”陈梅贞一把扯下了阿毛挂在她颈根上的项链。
阿毛还是犹豫了一下,“你不相信吗?”
“我不相信,空头是不会胜利的。”
阿毛在行动前又犹豫了一下,后来他觉得事实上那时候他想起了赵部长。正是赵部长让他亢奋起来,他摸出那沓成交单,“空头,要看谁在做空头。”他故作平静地说道。而那些成交单,赵部长的命根子,他发过誓要保密的东西。现在在他手上,就像一张买酱油的旧钞票,在超市营业员面前,平淡,静止,甚至还有几分猥琐。
可陈梅贞并没有接过那些成交单。而且好像连看也没有看一眼。陈梅贞说:“那只是些复印件。”
阿毛心头一震,失望布满全身。做过期货的人,最懂得成交单的重要性。那是期货市场上的生死筹码。赵部长每天日理万机,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一概不做,但唯有每天的成交单亲自收藏,放在他身后的保险柜里。他像个卫士那样,用庞大的身躯守卫着它。就是这些复印件,那也是价值连城的机密啊,可陈梅贞怎么不把它当回事呢?于是不解地重复道,“重要的是,谁在做空头。”
“不就是你抛了一些铜,赚了些钱吗?”陈梅贞好像恢复了平静,甚至轻佻地散开手指,挑起了那根项链。
“我抛铜?”阿毛发现陈梅贞开始注意那些成交单。那些成交单分量很重,重得好像凝聚了他一辈子的指望。他必须让陈梅贞注意这些单子。是啊,他只是拿出了一些单子,谁知道这些单子是谁的呢?阿毛不屑地一笑,“我抛铜?我抛有卵用。”他说着抹了一下嘴,嘴就抿紧了,抿成了一丝线,好像嘴被缝上了。这样他就看见了陈梅贞有些焦急的样子。他笑,陈梅贞也笑。但陈梅贞的笑就有些软弱,有些奉承巴结的味道。他觉得陈梅贞其实很在意这些单子,她要不在意,她怎么会知道那是复印件呢?其实她举重若轻,一直在刺激他,要逼他彻底说出这些单子的底细。
他就这样说出了赵部长。保密的誓言那时让他不屑一顾,“赵部长,是赵部长抛铜你知道吗?”他说出了赵部长,却发现平淡如水。秘密在心中盘熟了,泄密水到渠成。
陈梅贞的表情像被开关启动了一样,马上笑踪全无。她一把夺过成交单,急切地看着,说道,“不是金麻子抛铜吗?怎么会是赵部长?”
阿毛没有回答陈梅贞的话,其实陈梅贞那些话也不是问话,就是一种条件反射。阿毛从陈梅贞手上收回那些成交单,他收得很慢,就像钓鱼的人心有不甘地收起鱼线和鱼钩。
阿毛故意泄密,最初也就是发泄一下对赵部长的不满。他绝没想到,这会引发多头挤提现货的“库存事件”。
“库存事件”让阿毛相信了自己的能力。自己对那些成交单的预判很准确有力。云中果然如他所料,采取了行动。云中不会相信任何人,但唯独不会不相信陈梅贞。云中是死多头,只要空头有动作,云中就一定会有反应。他只是没料到,云中竟会用提现货这样类似自杀的方式来应对赵部长做空。而且那么猛烈,从金麻子厂里提货,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而赵部长在“库存事件”面前如此惊慌失措,暴跳如雷,让自己放屁吹着火,歪打正着,一下子竟看到了赵部长更为凶险的底牌。
云中提货,明明是一件对空头有利的事,市场上短时间内突然出现这么多现铜,正好说明现货并不紧张,有利空头抛货。面对这样的利好消息,赵部长为什么非但不高兴,反而还惹出一通火呢?
这是一个常识性的疑问。可见赵部长是被他气糊涂了,连常识也分不清了。于是他内疚起来,跨上一步对赵部长说,“要不让金厂长把现货控制起来,明天开始不许云中提货。”
话音未落,赵部长猛拍了一下桌子,“你还嫌你找的麻烦不够啊?什么也不要你去做。”既然不满云中的做法,却不允许他采取行动,赵部长这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一点阿毛清楚了,这葫芦里的药一定不是他知道的药,重要的还在于,赵部长根本不想让他知道这是什么药。
“你从明天开始不要再管金厂长厂里的事了,你到顾培福矿上去,盯那边的现货吧,不要再出差错了。”阿毛愣住了,赵部长这话,不意味着自己出局了吗?他惊异地看着赵部长。
赵部长说,“不管是有意无意,消息是你泄露出去的,你就等处分吧。”怀疑会有的,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坚决,这么快。
天色已晚。黑暗在阿毛冰冷的心头浇上了一盆油腻腻的污水。无意的行动,也许已经成就了一次意外的收获。失去赵部长信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来就没有被信任过。
此刻他无法平静。但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赵部长的信任。赵部长口是心非,对他刻意隐瞒真相。这让他觉得一场阴谋正在降临。隐隐约约,却真切无比,落在他身上,挣也无法挣脱。这让阿毛倒吸了一口冷气。行情就是这样一种迷局。真假和好坏之间转换瞬息万变,却刻骨铭心,完全没有完善的标准。对弱者的同情、自我欲望的控制等等,全在行情的驱使。其实行情还是小朋友的小指头,拉钩之间,早已把未来和真诚解构得一无所有。在行情面前,人永远是那么渺小,真诚才孤苦伶仃、幼稚可笑。
列车开进深山,前面就是他要去的S兵工厂了。阿毛每次进入S兵工厂,就会想起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他的心情也随着电影里的那些黑色油罐车,在神秘的山间隧道里穿越着黑暗。S兵工厂是老牌三线企业,身居深山几十年。工厂的生产能力是金麻子工厂的三倍,但长期以来一直没有什么任务。留守的员工在取得了阿毛支付的加班费后正加班加点地生产。他们获得的报酬大多数是阿毛另外支付的现金,而对于他们的行为及其后果联系着的行情剧变,他们一无所知。
4
当期货交易所会员或客户的交易保证金不足时,交易所结算机构会发出在规定时间内,补足规定金额的追加保证金通知。会员或客户如不能按要求补足,或者当会员或客户的持仓量超出规定的限额时,或者会员、客户违规时,交易所为了防止风险进一步扩大而实行强制平仓。这就是强制平仓制度。在日常交易中,强制平仓又被习惯地称为“爆仓”。
库存事件后,赵部长进行了重新部署,厉亚萍去了香港,往返两地也不再和他联系。阿毛被派去顾培福矿上,按照指令调度矿石和现货。从源头抓起,控死市场。这次阿毛觉得赵部长动真家伙了,连金麻子也不知道赵部长的这些动作。所有现货加工完全地下化,金麻子只能得到很少的精矿。大量资源被赵部长调入已被人忘记的S兵工厂。为此,阿毛问赵部长,为什么不干脆不给金麻子铜矿。赵部长说,要都不给,那么又要出问题了。要是连金麻子也觉得要出问题,空头就做不下去了。
实际上阿毛还是没有弄懂,既然怕空头力度不大,干吗还要这样做?
临行前,赵部长交给他一个皮箱,说是给S兵工厂的补贴。赵部长很亲切,但库存事件后,赵部长对他已经明显没有了以往的信任。
阿毛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问了赵部长。他说,“我们做了那么多空头,要扩大盈利不是把现货放出去更有利吗?”
赵部长这次没有批评他,而且耐心很好,他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呵呵。我们雪藏库存,可以让多头以为我们没有库存,误以为市场上现货很少,所以他们会放胆买进。这样我们的空头不就可以在高位得手,放大效益了吗?”
赵部长的话说得阿毛连连点头。赵部长接了一个电话后,继续对阿毛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做期货就像下棋,绝不能只看到眼前的一招两招,要全局在胸。库存掌握,不仅手中有粮,赢得空头胜利,还可以借空头交割在市场上大量抛出现货,压低现货价格,使更远期的空头再次获利……”
阿毛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赵部长的讲述。库存事件让他对赵部长的话总有一种将信将疑的感觉,现在赵部长对金麻子的态度又让他疑虑重重。金麻子抛空,主要依仗的就是他是生产厂家,抛货作为套期获利的重要手段,是以生产作为保证的。现在赵部长大量减少金麻子的铜矿供应,而且有空头实物交割的想法,那么一旦金麻子交货产量不足,不就要陷入被逼仓的险境吗?对此赵部长是真没有洞察到,还是根本就不管金麻子的死活呢?
这些话他问不出口。而且赵部长的话还是让他觉得很有道理。有些事他不全懂,他想也没必要全懂。自己跟着赵部长,也许把交办的事做好就可以了。重要的是重新赢得赵部长的信任。他跟着赵部长,和厉亚萍跟着赵部长不一样。他绝不是为了赚点钱,重要的是信任和自尊。就为了信任和自尊,他也要做好赵部长交办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三天两头出差。看着他一趟趟往金麻子厂里拉矿石,许多人都以为他在帮金麻子组织生产原料。所有的人都忽略了阿毛和他正在缔造的灾难。这种毁灭性的打击潜移默化,日积月累,坚定不移地朝颠覆的目的推进。这种推进肃杀而面带从容的微笑,无坚不摧,从一启动就充满无法逆转的杀机。
就在阿毛频繁进出深山的同时,市场上期货价格却神奇地停止了波动。奇怪的牛皮市让盘面一潭死水,完全失去了热情。现货市场上赵部长按兵不动,金麻子不动声色,任由云中提货。但奇怪的是,云中也不再从金麻子厂里提货了。
阿毛大为惊奇。他觉得“库存事件”的强大冲击力,会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波澜。怎么会刚一热闹,就马上安静下来了呢?为此他又去请教赵部长。
“云中提了那么多货,市场怎么反而平静下来了?”
赵部长仿佛下决心帮他解疑释惑,“那你说该怎样呢?”
“我觉得,他提现货有利于我们做空头,行情应更大下跌才对啊。”
“哈哈哈哈哈。”赵部长大笑起来,但没有丝毫轻视他的意思。话里满是师长般的真诚。“云中狡猾得很,他提货并不是为了帮我们做市,而是试探。试探我们是不是真的在做空。他提货,等于往人群里扔一个假炸弹,看谁跑得快。”
阿毛根本听不懂。
“我们做空的消息泄露后,他肯定很惊慌。要知道我在做空,他是绝对不敢做多,至少不敢开这么大仓位。他吃不准,于是反其道行之,压上重资提货,逼我们露出真相。假如我们在老金厂里阻止他提货,或者这时候我们在期货上利用这消息放量砸盘,这两件事,只要我们做了一件,他就会发现我真的在做空,那他就要开溜。这样我们表面上取得了眼前的胜利,但却放走了真正的大鱼和最后的胜利。那就得不偿失啦,哈哈哈。”赵部长说,“所以一直叫你小心,叫你保密就是这个道理。”
阿毛听得连连点头,心服口服,暗暗责怪自己错怪了赵部长。真诚和信任正在回到他身上。“那么怎样让他相信我们没有和老金一起做空呢?”
“呵呵,云中知道老金。老金仓位再大也不会把他整死。他担心的是我们。我们也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停止做空,同时让他提货,以静制动,看他怎么办?”
“这不太冒险了吗?”
“哈哈哈,钓大鱼不冒险怎行呢?”
阿毛连连点头,心里毛骨悚然。原来期货市场上看上去都是有违常规的倒错行为,竟无不杀机四伏。那些账面上轻松浮现的巨额盈利,其实每个数字都见证着殊死博弈的血泪。
“他用提货来倒逼我,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资金可以扛下去。我让他提货,我让他买进期货,而且不让价格跌下去。呵呵,他买我就抛,他不买我不抛,最后等他资金耗尽,再收拾他。可他聪明着呢,他妈的,他也不动了。他懂期货,比你懂,知道现金为王,他守着他的钱袋子。这样我不动他不动,市场不就没有戏了?”
阿毛恍然大悟,“那后面怎么办?
“现在就是大家比耐力。看谁最后掉下来。”
“他什么时候会掉呢?”
“要等他抛掉现货,相信我们没做空,我们再发力。”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赵部长这才神色严肃起来,又像批评又不像批评他,“这就是泄密的代价。一个错误,你看我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扭转这不利的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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