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4)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12章 (4)

赵部长的解释滴水不漏,阿毛看不出有丝毫破绽。到了这个地步,阿毛的泄密行动反而帮了赵部长的忙。他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他不可能让阿毛这样的人了解真相。他总是掌控全局,不管局面有利不利,不管如何风云四起,他都能泰然处之,让所有对手无法侦悉到他内心的真实。在期货实战中,他没有,更不需要任何同盟和战友。所有人都是他的对手,但他无惧对手。他一个人,就是无数战士。这些战士所向披靡,千变万化,不同面孔,喜怒哀乐,各尽其力,助他渡过万难。所以,这样的战争,也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他只需要自己一个人,有时候甚至需要自己杀死自己,自己不断地杀死自己。旧的自己被新的所杀,于是新的行情不断到来,他走进去,厮杀间其乐无穷。这才是他的期货,才是他的世界,才是他自己。

“那我们到底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取得突破呢?”

赵部长沉吟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一切都是天意。谁也无法安排谁的命运。我们的行动就是等待,等待命运的安排。”赵部长的话陡然转向,他清醒过来,赵部长并不想让他知道全部真相。但对行情赵部长已成竹在胸。他拍着阿毛的肩,“等吧。”

赵部长的话是一个悬念。赵部长会采取什么行动,这让阿毛在山里和城里往来时一直在思考。可随着时间推移,悬念在行情的胶着里渐渐让他感到了懈怠。那年的夏天是“轰”的一下热起来的。夏天好像一夜之间就到来了。夏天到来的那一天,阿毛在山里。他午睡醒来的时候,看见顾培福赤膊站在他面前。顾培福说,我和你一起回去,要和金厂长一起开个新闻发布会。

现在看来,新闻发布会是一根导火索,一根真正的导火索。这根导火索不仅点燃行情,还让一系列生命因此彻底改变了结局。

在许多人的眼里,顾培福既不是官,更不是个商。他的思想很少停留在生意上,他更是一个注重大局和行动的人。顾培福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老金和整个铜厂的命运。在铜厂一共才将近20年的历史上,老金和顾培福成了其史册上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顾培福不怎么说话,但老金一直赞叹顾培福是自己的好朋友。无论自己有什么心事,他都能心领神会,并且付诸行动,做你想做而又无法做到的事。

当天晚上,老金隆重宴请顾培福。到了宴席上,阿毛才注意到赵部长并没有出席。这让他一开始就忽略了新闻发布会是赵部长的一次布局,是一根导火索。所有事情已被赵部长点燃。他更没有想到,这次新闻发布会正是赵部长拍着他的肩,要他等待的行动。

新闻发布会召开那天天气晴朗。老金承认会议一开始的顺畅,让他觉得场面像娶媳妇那样令人陶醉。会议的转折,出现在会议进程过半的时候。

那时候会议室里忽然飞进了成群的黑色蛾子。那些蛾子匆忙而成群,还带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有人开始鼓掌,马上要轮到老金讲话了。他站起来,这个时候就有人递上了一个信封。他把那个信封放在一旁,说,“马上有媒体提问时间,那时候再回答大家的问题。”这时候会议室门口有些骚动。原来在饭店跳舞的俄罗斯小姐突然想涌进来营销客人,但遭到了保安的阻挠。混乱之中,突然有一块鹅卵石飞向老金的脑袋。老金本能地一避,眉角已经皮开肉绽。

会议室中顿时乱了起来,老金手捂着眼角,另一只手泰山压顶,号令会场肃静。老金说,“我马上回来。”

云中站在一旁,陈梅贞听见他说,“这是一场阴谋。”陈梅贞听见云中说话,可看不见他的嘴在动。她想,即使有人听见他说话也根本看不出他在说话。她听不懂云中的话,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老金和顾培福的联合是一场阴谋,还是说老金被袭击是一场阴谋。

老金复出时戴了一个雪白的头套。当老金推过话筒,正要说话时,记者黄胡子的提问打断了他。

黄胡子实际上只有两根胡子是黄色的,但他把那两根胡子留得很长,让人能够一目了然。“你们的联合发布会是不是暗示你们在做空头?”黄胡子说。

“我们本来就在做空头,”老金说着,脚在台下抖动得厉害起来了。“我们有的是铜,我们做的就是铜,做铜卖铜,天经地义,”老金说道,“有什么奇怪呢,就像你写了文章就要登报一样。”老金说着眼前一黑,他知道他刚才一说话伤口又在流血了。

“可是国际上的库存在缩减,而且战争一触即发。还有”,黄胡子说,“智利的铜矿在罢工,你们明知这些还要做空头。”

“可是中国的铜矿不罢工。”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个声音好像突然从老金脚底里升起,让老金猝不及防,过了电一样浑身一颤。起先他弄不清楚谁在说话,随后他看见顾培福脸上浮现出一种皱如核桃般遥远的笑容。那笑的褶皱里不断挤出木屑般雪白的蛆虫,让人无法面对。“我们的矿不但不会罢工,而且还在增产。”顾培福做了一个手势,满脸的白蛆迅速滑落,“增产懂不懂?”顾培福问道,“就是越来越多。”

“而且还发现了新的矿藏。”老金说着,脚在台下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连手上的报纸也被抖得哗哗直响。

“国际上的事瞬息万变,”顾培福抹了一下脸,那些蛆虫便全部抹落,但更小的蛆虫又在深刻的皱纹里开始了迅速的繁殖。“那些都是国际投机分子下的套,”他说,“什么战争、罢工,利息,都是套向你的一根根绳索,你跟着他们走,才真正是上了套。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卖铜的,只晓得到了什么价位,有了盈利就可以卖铜。”

顾培福的话被会场上的掌声切断。老金从没想到顾培福会讲出这种话来。他注意到顾培福在微笑里捏碎了一支香烟。让他惊奇的不是那些看不见的烟丝,而是海绵烟嘴正如花绽放,在顾培福的指尖飘出无尽的白色花絮。就在这一刻,他感到了顾培福身上的默默杀伤力,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奇异的杀伤力。强大、难以估量,隐藏在木讷和平庸的神情下,让老金震惊。“顾董事长是经济学博士。”老金喊着,眼里热泪盈眶。

“同志们啊”,顾培福又抹落了一些更小的蛆虫,“微观经济学是一门投机的科学,千万不能在一些现象面前走了眼啊!”顾培福的话再次被掌声击断。但这时候会场上突然喊起了口号。

“你们骗人!”

“你们利用冶炼厂作掩护,你们在做多头。”

……

口号出人意料。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几乎与此同时,会场上突然一片漆黑。

“有人拉电”,阿毛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人拉电!”他喊道。但是会场并没有慌乱,反而瞬间变得像没有一个人一样空旷无比。老金的手在桌子上滑动,他的指头摸到了刚才那封信。信在那时候让他有些好奇。

电灯重新打开,会场像被水冲洗过一般清亮异常,所有的人看着老金,看着他手上的信封。老金站起来,一脸微笑。他把信封倒了过来,大家看见有东西滑出来。当啷一声,阿毛第一个惊叫起来,子弹!

阿毛从子弹上闻到了一种味道,血腥的味道。并不是这颗子弹寓意的血腥,而是他觉得这颗子弹来自医院,是从一个病人身上取出来的。这种念头让他有点儿冲动。

他朝云中坐的地方看去,云中已经不辞而别。阿毛疑惑地看见一只硕大的蛾子歇在云中余温尚在的座位上。他觉得那蛾子是云中放在那里的哨兵。云中在哪里都有哨兵。陈梅贞也是他的哨兵。因此在任何时候,云中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和直觉。会场上断电瞬间响起的喊声缥缈而真实,阿毛在想,为什么有人在断电的时候说老金在做多头呢?是谁在喊这种话?

做多头的是云中,除了云中做多头,其他都是他们空头阵营的人。空头的人肯定不会喊,难道是云中自己喊自己吗?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事情扑朔迷离,到底是多头在放烟幕,还是空头在做迷魂汤。这个发布会,口号,子弹,电灯,巨大的黑蛾子……让阿毛无法理清头绪。

5

逼仓,说的是交易的一方利用资金优势或仓单优势,主导市场行情向单边运动,导致另一方不断亏损,最终不得不斩仓的交易行为。一般分为多逼空和空逼多两种形式。逼仓是一种市场操纵行为,它主要通过操纵两个市场,即现货市场和期货市场逼对手就范,达到获取暴利的目的。其情其景,十分悲壮惨烈。不肯认输的一方常常会因此输得倾家荡产。

金麻子和矿长顾培福的联合发布会之后,期铜行情一改盘局,势如破竹,开始了急跌。连续击穿26800,26000,25500……,直逼25000的重要心理关口。

在空头行情最后明朗的日子里,多头形势开始恶化。行情开始了每天可怕的阴跌,连续绵延,没有穷尽。所有人担心的真正的下跌开始了。老金欣喜万分,行情依然下跌,这意味着未平仓的空头赢利还在扩大。

一个炎热的下午,金麻子找阿毛来商量工作。但办公室里除了乱七八糟的西瓜皮,根本找不到金麻子。窗外蝉鸣悠扬。透过窗户,他看见金麻子穿着背心,兴高采烈地在树荫底下扔砖头。在金麻子身边,还有好多被截成一半的砖头。看见阿毛,金麻子招呼他,“快点来笃砖头。”金麻子说着弯起一只脚,“我们小辰光的游戏”,金麻子不停地把打倒的砖头竖起来,弯腿,眯眼睛,一甩手出去,一把竖在远处的砖头打倒,脸上便绽开蟑螂在火中爆裂般的无邪之笑。阿毛看见金麻子脸上的胡子起码有两天没有刮了,胡子在他鼻孔底下像一摊弄脏的鼻涕。这让阿毛有一种十分灿烂的踏实感。

在势如破竹的行情面前,为了加大空头的仓位,老金决定开信用证融资做大行情。阿毛很疑惑,他说,“你有库存,怎么还要开证买铜?”

“我一买回来就赚钱。”老金说。

“铜在跌,你买了还赚钱啊?”

“我不是买铜,抛还来不及,但我没有钱抛了。我要先开证把铜买回来,然后抛现货换钱。哪怕一吨亏一万我也要抛,一抛就有了现金,有了现金我再抛期货,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抛铜。”

“你是转了一个弯在贷款啊。”阿毛说道,“可是金厂长,你就不怕风险吗?那么大的仓位在一个方向上。”

金麻子吸了一口烟,阿毛的提醒让他有些惊异。实际上越随行情深入,他的人越发亢奋。顾培福仍在给他送铜矿,赵部长还在下指令,还有阿毛……他带了这个头,就像拉了一车的人,列车在高速运转,停下来的念头想也不能去想。

“你放心吧”,他说,“有些消息是人家编的。连美国总统都是军火商选出来的。他们选总统就是为了让他去打仗,打仗就好卖军火,只有卖了军火才有钱赞助他当总统。”金麻子说到这里笑了,他把头凑到阿毛面前说,“你说哪个消息不是编出来的,你知道吗?还有消息说赵部长和云中一起在做多头呢,哈哈,可能吗……”

阿毛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当云中和赵部长的名字再次连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起了往事。有什么不可能呢?云中和赵部长又不是没有联合过,他们又不是没有一起做过多头。

实际到了空头最后一次强力建仓的时候,金麻子发现自己正在大面积地脱发。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脱发与他养的17只猫有关。那一年城里的流浪猫数量十分惊人。在那个秋天来临之际,城里设置了许多流浪猫的绝育点。许多居民主动出击,把逮到的猫送去绝育。金麻子发现,许多可爱的小白猫被麻醉后四肢缚在硬木凳上,眼睛无辜地旋转着,不时眨出让人怜爱的悲情。

行情的变化不断让他经受着恐惧的惊喜,他的空头如果全部平仓,马上就可以赚到两亿多利润。那是他厂里好几千人、生产几年也赚不到的利润。可他无法平仓。他每天和顾培福通电话,一度希望从顾培福那里听到让他平仓的建议。但是顾培福固若金汤的姿态盘旋着稳坐钓鱼台的声音。声音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滴水的声音。而从每天交易所的快报中,他倍感欣慰地享受着空头领军人物的美称。所有围绕他的人,都在称赞他,没有一个劝他平仓。所有人都是他的麻药,他面对着最辉煌的胜利,可他手足无措,麻木不仁,最终坐失江山。

辉煌的日子里,他每天会接到很多邀请。就在新市长到任的第三天,市长秘书便请他到市政府会议室为政府组成人员讲课。讲课的内容就是期货知识。会议完后,满脸红光的新市长为他颁发了政策研究室顾问的聘书。如果他平仓,如果他不做期货,那么他还能做什么呢?做现货,简单传统的贸易方式就是无休止地催款和签合同、应酬。这些已太落后了,让他感到厌倦。他甚至都觉得,一个工厂养几十个营销人员已经没有必要了,他一个人就够了。

在所有人当中,后来只有财务科长阿宝提出了平仓和不要再做期货的建议。就在那次办公会前,老金才注意到自己的头发已经成片秃去。但这种秃法很奇怪,不是成片成片地秃,而是间隔式的,一部分有,一部分没有,这让他很伤心。那次办公会上,财务科长阿宝说,远期加工由于原料原因开始萎缩,应当相应对冲远期的头寸保值保险,否则巨大的敞口,特别是交割一旦出现库存问题,那么对整个工厂会有毁灭性的影响。

阿宝的话让会场鸦雀无声。“你这是农民意识,”金麻子在会议上说,“等到铜矿都堆在你面前了,铜价还能卖到这样好的价钱吗?”他说,“所有人知道我们是卖铜的。所有人知道我们在卖铜。除了卖铜,我们还能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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