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梅贞在熟睡,也许是装睡。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也学会了用心机来做事。大家都在用心机了。就这样,他把那些成交单留在了陈梅贞房里。他的设想是让这些单子成为子弹,射向云中,引发比“库存事件”更大的事端;射向赵部长,一报那被骗的伤害之仇。可是没想到,九天过去了,云中毫无动静,陈梅贞被杀,单子失踪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些单子本来是他下给别人的套,现在反而套住了自己。残疾男人阿毛此刻在火车上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下车,找到那些成交单。
火车还在山区前进,山风吹拂下,他的心绪松弛下来,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几天前新做的期货盘子,有一种捉到死老虎的感觉。
赵部长临走前给了他一包钱,206万。那些钱,赵部长原来是叫他去抛空的,可他反其道而行之,全部做了多头。为什么不好做多呢?他想赵部长暗度陈仓,欺骗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多。厉亚萍在做多,云中在做多,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多?他用泄密的方式,竟然识破了赵部长假空实多的真相,好比侦破了赵部长的密码,看穿了赵部长的底牌,赵部长成了一只死老虎。做多就是吃老虎肉,做多肯定可以赚钱。他想自己第一次泄密还仅仅是为了撒一口气,但这一次不一样了。那些成交单是双刃剑,表面砍向赵部长,其实也杀向云中。他没有露出库存的底牌,使他们分不清东南西北,乱作了一团,他正可以乱中取胜。
多头买进后,行情看涨,他又拿出了自己的钱,全部押上去。押上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厉亚萍押上资金的样子。抿紧嘴唇,急不可耐,恶狠狠的样子。那些头寸经过一段时间后,现在效益可观,让他一想起来就开心无比。那种高兴,还不全是赚到了钱,更有一种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现在他很满足,用赵部长的钱赚钱,等于给了赵部长一个嘴巴,千仇万恨好像也随着他做多盈利的同时消解掉了。
可现在高兴高兴着又呆住了。弄来弄去,弄到最后,怎么赵部长和云中又在一起做多头了呢?他们没有联合,却比联合还做得好,做得默契。而刻意联合的金麻子和顾培福,眼看就走到了尽头,就要头破血流,家破人亡了。他叹了一口气,世事无常,说来也是,要是没有赵部长这一出戏,陈梅贞怎么可能给他端出真相?她不端出真相,他又怎么违背赵部长,去做了多头,赚了这么多钱?但端出真相不也是骗局吗?她用真相骗取他好感,目的是让他端出赵部长的库存真相。她在试探。大家都在试探,边试探边下套。大家试大家套,就看谁探到谁,谁套住谁。于是就有了赵部长先给他下假空头的套,他给陈梅贞下成交单的套,云中再给赵部长下“库存事件”的套,赵部长再回套过来,陈梅贞按云中的旨意再来试探赵部长库存的套,他再套住赵部长,获得做多头的利……一切都是套,一切还在套,套中套。其实套也不可怕,套也有利益。市场就是套,人生也是套。
在凛冽的山风里,S兵工厂的领导对阿毛的到来惊喜交加。在晚上的欢迎山宴中,S兵工厂的领导郑重其事地赠送给了阿毛一副铜制的假肢。阿毛当场发放奖金,并向他们传达了赵部长对S兵工厂的指示。他说赵部长说还有更多的铜矿要拉来,大家会拿到更多的奖金。酒宴进入高潮,大家欢歌笑语之际,当地公安机关的电话来了。
S兵工厂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公安机关告诉他阿毛是通缉犯时,他送到唇边的一杯酒全部浇到了裤子上。当公安人员在阿毛面前,举起经过近四千公里旅行的逮捕证时,阿毛看见证件上的折痕正在显出被蹂躏过久之后喘息不已的迹象。在警察诧异的目光下,他接过了那张证件。他小心翼翼地哈了一口气,在上面签字的时候低声说道,“我没有杀人。”
阿毛被捕之后,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担心过。但是当他知道陈梅贞的死讯时,却深深担心起自己的安全来。他相信陈梅贞的死一定和那些成交单有关。只要成交单不回到赵部长的保险箱,他相信还要出事,还要死人。
这个事情不得了。陈梅贞一死,那些成交单就彻底暴露了。赵部长肯定就会知道这件事。那他的结局会怎样呢?现在他脑子很清醒,赵部长最可能做的事情绝不是派杀手杀他,而是把他送到牢监队去吃官司。想到这里,他头上的汗马上出来了。这是他最怕的事情。他最要面子,面子比死还可怕。他必须马上行动,他要找到那些单子。可眼下深陷囹圄,什么也做不了,就眼睁睁地等着赵部长处罚吗?
案件随着阿毛的到案很快有了眉目。首先现场上的DNA比对与阿毛的不符合,作案人肯定不是阿毛。其次阿毛出差早有计划,不是案发后的潜逃。第三,办案组长刘伯民说,最重要的是阿毛的眼泪。他认为阿毛的眼泪是感情的真心流露,有那种眼泪的男人是绝不会杀死自己女人的。但出乎刘伯民意料的是,阿毛不愿意离开看守所。他说他愿意配合破案,可以等案件水落石出再离开。他又说他要出差,怕出差时警察再来找他,那样就会有损他的声誉。最后刘伯民保证说,他们一般不会找他,就是要找他,也会和他约定时间,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找他。
警察都作保证了,再不离开就不好了。但那时候赵部长还什么也没对他做。陈梅贞案件这么久了,成交单一定早暴露了,可赵部长为什么还按兵不动?如果现在不动,不就意味着等他出去再动吗?出去动的话,就可能不是叫他到牢监队去吃官司了,就可能叫杀手了。所以他不想出去。他宁可在这里等。这样等的话,赵部长可能会失去耐心,就叫他吃吃官司算了。他宁可等这样的结局。但是他又不能直接说出自己的担心,或者要求警察的保护。所以他不断找借口,最后什么借口也没有了,他只好问那些成交单怎么样了。
警察刘伯民感到莫名其妙,问他什么成交单,他就直接说了出来,他说他被陈梅贞偷去了许多成交单。警察刘伯民从来没有看到阿毛这么凝重的样子,他说我们了解一下,两天后警察刘伯民找到他,很认真地答复他,陈梅贞那里没有成交单。
这个消息让阿毛的心都凉了。没有成交单,那成交单哪里去了呢?他马上想到是被云中收起来了,云中正等着他出去后会要挟他,叫他交代赵部长的库存。也有可能,是赵部长收起来了。但无论哪种情况,成交单的失踪就是祸根。只要找不到成交单,就会有祸,就还要死人。
但这一次又会是谁?阿毛不得不离开看守所之后,每分每秒都在忐忑不安中猜想这个问题,必然来临的死亡会发生在谁身上?
8
套期保值指在期货市场上买入(或卖出)与现货市场交易方向相反、数量相等的同种商品的期货合约,进而无论现货供应市场价格怎样波动,最终都能取得在一个市场上亏损的同时在另一个市场盈利的结果,并且亏损额与盈利额大致相等,从而达到规避风险的目的。例如生产型企业,总是可以根据自己的销售订单确定生产成本后在期货上做多,以确保订单利润的实现。同时在期货上涨时可择机抛出谋取差价,在期货下跌时进行交割组织生产。
阿毛一放出来,铜价就开始了反转。反转的方式一开始还很隐蔽,甚至有些猥琐,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刚出道少年。铜价先是跌不下去,随后突然一波快速下跌,跌幅巨大而迅速。还没等市场反应过来,快速反弹又已完成。价格回到支撑颈线后开始盘整。杀机往往就潜伏在这样的盘整中,悄悄地,每天震荡很小,在没有一点上涨的气势中一涨再涨。这让金麻子相信,某天早上醒来,铜价又会继续下跌。
在下跌最初的日子里,他的作息失去了规律。他通宵开着电灯和电视,在熬过了不眠的60多个小时之后,终于颓然而睡。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睡了4个小时又14分。随后他看见了美联储那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犹太人主席格林斯潘。那时候电视机因为长时间播放已失去音响,因而格林斯潘的嘴在无声中的开闭犹如一条贪食不止的鲶鱼。
每天早晨,金麻子穿着汗背心在秋天的晨雾里跑步。阿毛站在远处,看见金麻子像一只吹散在空气里的旧塑料袋,在空旷的货场上随风飘荡。货场上的原料正日渐减少,顾培福的铜矿至少有七天没有拉到厂里来了。金麻子能够逐月交割的成品还只够两个月。但他在期货上的空头敞口起码到了三年之后。
铜价上涨已一发不可收拾。祸不单行,随着战争脚步的临近,美联储宣布第五次降息。朝阳四射,工人们陆续进厂。秋天的露水像一片偌大的雪原,留下了金麻子宁静却不安的脚印。朝阳下阿毛看见每个脚印在朝阳下,无不布满鲜红的血迹。
27000一跳而过,27500,27800两个重要价位之后,技术面对多头更加有利。金麻子空头亏损越来越大,云中的多头盈利惊人。每过一个关键位,就有一大批空头突门而出,空翻多,空斩空。多头越杀越多,资金也越来越大。多头大有扩大之势。在格林斯潘讲话的当天,铜价应声井喷,直接冲破28000。滞后于国际行情的国内市场终于显出了气贯长虹的气势。基金和机构一致行动,特别是在市场上流传已久的国家储备局空头回补消息得到证实。第一批惨痛却十分明智的割肉盘蜂拥而出,杀出平仓。堆积多时的平衡被打破,更多的资金反空为多。一时间,多头汹涌澎湃。短短三天,铜价上升22%。金麻子誓师大会时的两亿多盈利顷刻腰斩。但老金不斩仓,与其说顽抗,不如说突如其来的行情已让他麻木。几个亿,让他开心了很多时间的几个亿盈利,顷刻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随后,阿毛看见老金开始给顾培福打电话。开始他还以为是催铜矿的事。后来直到顾培福来找他,他才知道了真相。
行情越来越大,现在每保一手期货,就要付出原始保证金两倍,甚至三倍的资金,而且越保越亏,根本看不到多头停止上攻的迹象。阿毛没有想到,顾培福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铜矿的问题使顾培福遭到了种种非难。一直以来,他认为他的铜矿在保证金麻子供应,而根本想不到会被秘密调入S兵工厂。顾培福深感震惊。赵部长既然不把原料给老金,那叫老金抛铜干什么呢?他还让自己跑去交易所,和老金一起开新闻发布会,这不摆明了利用他去耍老金,去要老金的命吗?他被骗了又去骗老金,他和老金一起被骗了再去骗别人。骗来骗去,赵部长到底要干什么?人不该骗人,骗到头自己骗自己。这太愚蠢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一定要找赵部长问问清楚。可是他发现,要找赵部长的时候,赵部长找不到了。
他问阿毛,赵部长到哪里去了?顾培福的到来,伴随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让阿毛感到有些怪异。他说他也不知道赵部长在哪里。这时候阿毛看见顾培福欲言又止,像准备转身离去。他觉得他是该走了,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话可讲。行情在继续威逼空头。但阿毛心里很踏实。先是赵部长的那笔钱,后来他增加了自己的钱,最后拿回了厉亚萍阿毛炖盎的钱。全部押上去做多头,现在正当盈利可观。他管不到顾培福的事。
可是顾培福突然一屁股坐下来,他不走了。而且顾培福开始问话,话问得很突然,弄得阿毛一开始惊慌失措。“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赵部长在做多吗?”
阿毛摇摇头,满脸无辜的神情。
“做期货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做期货还不能怀疑任何一个人。”
阿毛点点头。他一下子记住了这句话,他觉得这是他做期货到现在听到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
“老金说他弄清楚了,这次多头是赵部长回补国外的空头。实际上他们在国际市场上亏了7个亿,半年前就在国内开始买铜了。”
阿毛心里噢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赵部长为什么要把铜运到国外去。那是国外做的空头到了交割期,被逼低价交货。交货可以在账面上减少亏损,其他的损失就在国内做多弥补了。心里明白,嘴上却在说,“要弄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这回事。”
“何止啊”,顾培福说,“赵部长带头买,而且做老鼠仓。厉亚萍一直在买。实际上他叫你和老金抛铜前就已开始买进了,买了半年了。他一边和我们抛铜,一边加倍买进。他买的都是我们卖出的。”阿毛看见,顾培福说到了这里转过脸来。他看见顾培福的眼睛失去了本来的轮廓,像一堆堆积的猫屎,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几何图形。无法分清他的视线所在。他的语音飘忽,好像正在穿越水波,变得失真和迟缓。
“我不怕他们”,顾培福说,“他们愿意买就买,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们就是卖铜,我们是企业,是生产商,生产出来就是要卖的。”
“可是老金只有两个月库存了”,阿毛说,“可他的期货都抛到了三年之后。”
“他不是还在生产吗?他每个月都在生产。”
“可是铜矿呢?”阿毛说着走到了窗口,他指着窗外的货场,那里空空如也。“没有铜矿拿什么生产,拿什么去交割呢?”阿毛继续说道。
顾培福一下子愣住了。他到现在才忽然想起铜矿。“为什么不给他运铜矿呢?”顾培福说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给他铜矿的?”
“铜矿被赵部长控制了,赵部长把那些铜矿全部拉进了山里”,阿毛脑子很清醒,他告诫自己任何时候也别忘记,不要把赵部长把铜运到国外去的秘密说出来。没有人要求他保密,他反而觉得应该保密。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多头,懂得保密的道理。真正的保密不是因为被要求,而是在实战中自然而然地不被提起。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