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难得的描写京城流浪乞讨人群的小说,血与泪、美与丑、善与恶互相交织,生动真实地展现了这个特殊群体为生存挣扎的现状。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并非全部是肮脏低下,还有令人感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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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沙滩在北京北四环与北五环之间,严格说来算是北京城北。但这里的居民不认同,城北就是城的北边,现在五环之内都算城区了,只能说是北城,而不能说是城北。这就是北京人与众不同之处,不论大事小事都得争个里表。
建八达岭高速时,在北沙滩修了一座桥,叫北沙滩桥。桥下有一条东西大道,因为要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加宽了,双向都是四车道。桥下南北方向的辅路也照旧行车。这样,实际上还是个十字路口,而且比起没有桥的十字路口还复杂、拥堵,东西方向行驶的车走完了,亮起了红灯,南北方向行驶的车再走,而南北方向行驶的车有掉头的,有西行东行的,轮到东西方向放行了,也是如此,所以,一个红绿灯的时间相对长一些。红绿灯亮起时,车子一停,马上就变成了马路市场,散发小广告的孩子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挨车递发着印刷精美的广告。碰到车窗紧闭的,胆大点儿的孩子还会咚咚地敲打车窗,让司机把窗户打开。你不打开也可以,他自有办法,把事先折叠好的小广告朝你车窗玻璃缝里一塞,爱看不看。这些散发的小广告大多是宣传房地产的,你弄不清那些房地产老板是钱多了没处花还是不懂理财,小广告究竟有多大作用,也就是有多少人相信这类小广告。除了这些散发房地产小广告的,还有发名片的,大多是收购二手车、房屋中介之类的,也有治病、桑拿按摩的。可能雇主是以散发的数量给那些孩子报酬的,因而那些孩子一辆车给几张甚至一摞小广告。有的车主讨厌这样,和那些孩子吵架、骂架的事时有发生。负责管理这类事情的部门虽然不时出来整治,可是今天整治过了,过两天又雨后春笋般涌出来。据说有人投诉到某媒体。媒体记者来看了一趟,现场采访了几个孩子后,感慨万端地说,这是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特殊现象,你总得让他们也有口饭吃吧。
最让车主头疼的是那些拦车乞讨的。自从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以后,奥运场馆建设进入了高潮时期,向奥运工地运送物资的车辆多起来,交通经常出现拥堵。那些乞丐也好像信息非常灵通,一下子集结过来好几批。车一停下来,他们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毫不犹豫地向车主们伸出手。这些乞丐可谓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上至六七十岁,拄着拐杖,有的架着双拐,还有的是高位截瘫的,也有双目失明的老头老太太;小的七八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个子还没有车高。这些孩子们有少胳膊少腿的,有聋哑的,也有拄着拐杖的盲人。很多车主每天见到这样的情景,非常感叹,在博客上撰文批评对乞丐的管理不到位,感叹社会分配不公,贫富不均。当然也有人质疑,这些孩子们是不是被人胁迫的?因为他们这个年龄应当坐在教室里,发出琅琅读书声……
这些乞讨者也都有“单位”,有“领导”,并且“单位”还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在北沙滩的乞讨群体中,两个“领导”较为有名,一个叫“大仙”,60多岁;一个叫“大牙”,年龄不详。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实际年龄,所以别人只能从他的相貌也就是表象上猜测,有的说他二十八九岁,有的说他三十五六岁。有一天傍黑,他拦一辆宝马车乞讨时,宝马车的女司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给了他十元钱,然后向他打听去一个楼盘的路,竟然叫了他一声大叔,气得他差点儿没把那张十元的钞票撕碎。
“大仙”领导的是老年人队伍。这支队伍有六七个人,年龄最大的七十多岁,最小的也五十挂零,成员多来自“大仙”的老家。这六七个人是他的骨干力量,有的跟随他有一定年头,不仅在北京的北沙滩一带混,在北京查得严厉的时期,还辗转去过海南三亚、广东珠海。他的队伍最多时达20多人。毕竟是老弱病残的多,有的身体不好,坚持不下来,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大仙”也得赶他走。妈的,我“大仙”总不能给你养老送终吧!有的当初是因为和儿女拌几句嘴,赌气离家的,儿女找来了,接回家了。在“大仙”看来,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起码不用“大仙”多操心。再说,这些坚持下来的骨干,在乞讨上有经验,一个顶“大头”那边仨。每个月下来,都能给“大仙”进账万儿八千。他除了租房,就是喝酒、赌博、睡小姐,去掉三分之一,每月还能有个几千元钱的结余。几年下来,他的银行存款已经接近6位数。妈的,还想什么?
“大牙”的队伍比“大仙”壮大,有十多个,年龄最大的三十五,是个妇女,称“大牙”为表弟,“大牙”称她表姐,那些孩子也跟着他称表姐;年龄最小的是表姐的小闺女京京,今年刚满五岁。他这支队伍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大牙”给自己的队伍起名就叫“五湖四海”。“大牙”的队伍稳定性比“大仙”相对好些。毕竟都是些没成年的孩子,去的地方少,见的世面少,经的事也少,跟着“大牙”不用出力流汗,就是钻到车堆里伸伸手、张张口,再不然流几滴眼泪,肚子就能填饱了,还有零钱花,只不过偶尔不小心被车剐一下碰一下,破层皮,流点儿血,下次注意呗。
不过,“大牙”比“大仙”多一份不安,因为这些孩子不像“大仙”那里的老人一样能吃气,也就是忍气吞声。“大仙”不高兴或者喝醉酒时,骂他们几句他们也不还口,乞讨时遇上态度不好的司机,挨几句骂也是忍气吞声。“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脾气大,火气旺,有时在路上碰到态度不好的司机,张口就和人家对骂,甚至朝人家车上扔矿泉水瓶、石头块,引起纠纷。曾经有几次车主追到“大牙”的住处,如果不是“大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经验丰富,说那孩子是住在附近的打工人家的子女,放假到北京来玩的,可能他本人也会挨一顿骂甚至拳头。都说北京是首都,首都市民的素质应当不差,岂不知“京骂”世界闻名。“大牙”在这方面体会最深切。还有个孩子因为和司机吵骂,影响交通,被交警追到住处。“大牙”急中生智把他藏在了垃圾箱里,才没被抓个“现行”。
从那以后,“大牙”就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被警察盯上都不允许朝住的地方跑。否则,警察不抓你,老子也弄死你。
“大牙”这边的收入与“大仙”不相上下,但开支比“大仙”要多得多。“大仙”那边的老家伙吃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也不讲究,六七个人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春夏秋冬也没人提改善伙食、洗澡一类的要求。“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挑吃挑穿挑住。就说吃吧,一顿饭没见肉,就有人撂挑子。到了夏天,早上出去得冲澡,中午回来得冲澡,晚上睡觉前还得冲澡。水钱也得他“大牙”付。到了哪个孩子的生日还必须聚一次,这个向“大牙”借钱说给小哥们儿送生日礼物,那个向“大牙”借钱说是请小哥们儿吃饭。“大牙”要是不借,他们就联合起来和他闹。这两天,就是因为给一个叫小红的女孩过生日,他没有借钱给他手下的骨干小马,小马和他闹起了别扭,两天没讨来一分钱,他还得管他吃喝。
我靠,这不乱了章法,到底谁是老板?“大牙”决定向“大仙”请教锦囊妙计,就在晚饭前给“大仙”发了条信息,说是请“大仙”喝酒。“大仙”回了条信息,问是不是“鸿门宴”?他又回了条信息说不是“红”门宴是“白”门宴。“大仙”说的鸿门宴他不懂,他没“大仙”喝的墨水多。
北沙滩桥西北角是这一带夜生活比较丰富的地方,有各种风味的餐厅,大排档,也有美容美发店、洗浴中心,还有几家小歌厅。别看三环四环只有几里路之遥,但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牙”听“大仙”说,“大仙”听老北京人说,如果不是要开奥运会,这一片还需几年才能开发。同类消费场所相比,这个地方的消费水平比三环内差了一大截。就说歌厅吧,三环内随便一家歌厅的一个包间,一晚上得几百元,装修好一点儿的或者是星级酒店里的歌厅,一个房间上千元甚至几千元的都有,即使是地下室,一个包间一晚上也得二三百元。那些有钱人常去的私人会所类的地方,一个房间最低都要一两万。而这个地方的几家歌厅,一晚上一个包间也就一百元。同样的啤酒,进了星级歌厅的包房,一瓶几十元、上百元,而这里一捆也就几十元。就是这样,“大仙”和“大牙”也很少踏入那种场合。富人有富人的行乐方式,穷人有穷人的行乐方式。富人可以包养小姐,或者在私人会所、高档洗浴场所找小姐,“大仙”和“大牙”实在想女人了就在附近找“站街妹”,20元钱放一炮,和那些富人们的享受是一样的。用“大仙”的话说,什么他妈的丑了的俊了的,一关电灯,都是明星。“大牙”于是附和着说,一个样,一个样!
“大牙”请“大仙”的地方在大排档。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每人要了一瓶啤酒,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土豆丝,边喝边聊起来。
“大仙”问“大牙”找他有什么事。他说,咱俩是冤家对头,你狗日的平时恨不得给我肠子里灌尿,没事不会请我喝酒。要是爷们儿没猜错的话,你那边可能有人要反水?
“大牙”喝了口酒,因为嗓子里还有颗花生米没有吞下去,噎了一下,说话不太清楚。咱,咱爷们过去是,是有点儿不痛快。可是,自打要开奥运会,咱,咱爷们不就同甘共苦了吗?你,你老人家凭良心说,我管教手下那些兄弟还,还可以吧。
“大牙”说的是实话。过去,“大仙”和“大牙”因为争地盘、争收入的事没少了打打闹闹。“大仙”那边老人多,遇了事最多是开骂,一般不会赤膊上阵。一个被“大仙”称为二叔的跛腿老头就公开说过,为了十元八元钱把命丢了,不值!“大牙”那边的孩子多,一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骂上两句就动手,而且出手重。二叔就被“大牙”那边的小马用砖头砸破过头。报警吧,没那个胆;报复吧,没那个实力;忍气吞声,那就等于宣布退出北沙滩。再说,以后谁还跟着你“大仙”混?“大仙”最后决定采用缓兵之计,表面上先与“大牙”握手言欢,等找到机会再报复。他请“大牙”在大排档喝了一场。各自一瓶啤酒下肚,话题直奔“场子”上的事。“大牙”自知打伤了人理亏,让“大仙”痛快淋漓地骂了几句。不让他骂几句,他真赖上你,让你赔医药费、误工费,再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精神损失费等等,你能赔得起?
“大仙”骂了几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又割地给“大牙”。北沙滩一带有几座书报亭,有人等公交车时为了消磨时间买张小报看,看完或者没看完,车一到站就随手丢了。“大仙”遇上了就随手捡起带回到住的地方看。有些小报专登名人轶事,标题大得吓人,什么“大智慧”“大智大勇”云云。不过,“大仙”的确从一些文章中受到过启发。他向“大牙”割地就是从小报上学来的。他说,咱爷儿俩过去是以桥东桥西分场子,你可能觉得我占的桥东一块生意好,不公平。那大爷我今天提个新法子,以路划分,路南归你,路北归我,你看行不行?大爷这可是丧权辱国啊!
“大牙”端着酒杯想了一会儿。虽然同是一条南北路,但中间被北沙滩桥隔开后,桥东桥西的生意的确不一样。从东往西行的,到了桥下如遇红绿灯,左转掉头和向西直行的车辆都要停下,这时上前乞讨比较方便。过了桥以后,不管是左转掉头南行的还是向西直行的,桥西“大牙”的人不能上前拦车乞讨,再说,即使路上堵塞时,人家也不会连续付你乞讨钱。从西往东行的,有直行向东的车,有右转向南的车,也有桥下掉头左转向北的车,你只能在红绿灯亮时找停下来的直行和掉头的车乞讨,不能拦右转行驶的车。关键不在这儿,在车主不一样。从东边过来的,大多是住在一座座机关和一片片社区里的人,桥下左转掉头往南多是去四环、三环或二环内上班、办事的。这些人相对比桥西那些学校的、做小买卖的收入多,见了乞讨的,善心一动,能给个块儿八毛。从西边过来的一些送货送料的大车,别说乞讨,人还没沾车的边就骂开娘了。所以,“大牙”那边的人为了完成“大牙”分配的指标任务,经常跑到桥东与“大仙”的人争场子和份钱。“大牙”听“大仙”说要重新划界,当然求之不得。他恭敬地和“大仙”碰了杯,说,大爷你真是我亲大爷,想得太周到了。打今儿起,我把你当亲大爷,我手下的兄弟也会把你当亲大爷。
其实,“大牙”根本就弄不清“大仙”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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