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红夹克(2)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9章 红夹克(2)

北京申奥成功后,因为奥运主场馆就在北沙滩东边,场馆建设、道路建设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一些房地产开发商也来这里布局,整个北沙滩地区车水马龙,一片热闹景象。交警、城管、环保、卫生、街道办事处、社区居委会等部门也加大了治理力度。拦车乞讨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既影响交通,又影响市容,被当作一项重点整治内容。那段日子里,“大仙”和“大牙”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今天,“大仙”那边一个老头被城管抓了“现行”,交有关部门遣送回了老家;明天,“大牙”这边一个孩子被交警捉了个正着,送进了收容所。风声最紧的时候,“大仙”那边一连六七天没敢出门,“大牙”这边也是按兵不动。坐吃山空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要命的事。“大仙”急了,拄着拐杖到北沙滩桥一带转悠,想实地看看,寻找机会。他发现桥西那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好车多了起来,原因也很清楚,到东边场馆工地来的老板多了,看房买房的多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大牙”比不上他。他提出重新划界,让“大牙”觉得占了便宜,其实真正占便宜的还是他“大仙”。

不过,从那以后,“大牙”的人对“大仙”的确客气多了。

“大仙”想到这里,对“大牙”说,你爷们儿够义气,你大爷我也守信用吧。二叔有一次跑路北边去,回来让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还停了他三天的工。他停三天工,损失几十元呢。

“大牙”笑了。接着又板起脸。大爷,刚才让你猜对了一半。我这有两个小冤家,不是单想反水、溜号,是想和我平分秋色。

“大仙”一愣,怎么可能有这事?怎么可能呢?不都是你招的小马崽吗?

“大牙”长长叹了口气。这俩都是90后的孩子,和前几批的孩子想法不一样。他们说提着脑袋干活的是他们,挣的钱却归了我,不公平。背地里还他妈的骂我资本家,黑心!

屁,啥叫公平?“大仙”火了,那些下煤窑挖煤的不是脑袋瓜子拴裤腰带上,一年四季见不着太阳,一百个人的工资不如老板打一炮哄小姐的钱多?你再带他们到东边场馆工地问问,那些盖房子的一月挣多少,他们的老板挣多少?要不是你罩着,这些狗日的小崽子敢在北沙滩混?喝了一口酒后,嘿嘿笑了,啥叫资本家,你也是资本家?说出去让人笑掉牙!

“大牙”也自嘲地笑了,说,资本家还不如咱。他资本家能想睡到几点是几点吗?接着又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新来了个老妈子?没等“大仙”回答,又说,那老妈子和二叔有一腿。听说他俩也在密谋向你篡党夺权。

“大仙”哈哈大笑了几声,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半瓶子啤酒,喊服务员再上两瓶。他见“大牙”皱了皱眉头,说,这两瓶酒算我的。一会儿你就买两瓶酒的单。他把“大牙”面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拎过去,喝了一大口,说,我给你说爷们儿,二叔没那个艳福,别听他吹。你大爷我那儿新来的老妈子姓刘。这刘老妈子是奔你大爷我来的。她刚来就和你大爷我睡了。别看老妈子50了,那活……,一个字,爽。我只是让二叔带带她。

“大牙”毫不客气地骂“大仙”吹牛。大爷,你老人家今年六十挂零了吧,还那么猛?

“大仙”一瞪眼,咋的,不信?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试试。他说完,见“大牙”好大会儿没说话,自知没趣,低声说了一句,你大爷我有补酒。

“大牙”脑筋转得快,马上接上话茬,大爷,我有个老乡这两天过来。我让他给你弄一瓶鹿鞭酒。好使!

“大仙”高兴得眉飞色舞。他嘱咐“大牙”说,对那些不听话的小崽子,你得像你大爷我一样心狠。俗话怎么说来?叫诚不做官,慈不经商。咱这是经商,不是收容,你懂吗?

“大牙”点了点头。

2

让“大牙”头疼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小马,男孩,15岁,来自东北;一个叫小红,女孩,13岁,来自西北。当然,他俩的名字和在“大牙”手下干活的孩子一样都不是真名,报的籍贯也不是真的,唯一能证实真实身份的是没有完全变过来的地方口音。农村小学的老师虽然也用普通话教学,但真正达到“国标”的不多。再说,孩子在学校刚学会两句普通话,一进家门被家长吼两句就丢脑袋后边去了。你敢在老子面前臭显摆,你以为你是谁?

小马刚来时对“大牙”说他14岁。“大牙”觉得小马没骗他。小红说自己12岁,他不太相信,12岁的乡下女孩有长一米六的高个子的吗?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给庄稼施化肥放错地方了?所以,他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小红。不过,一个月下来,他的观念就变化了。因为小红给他带来的效益远比其他人高。

小红没有残疾。“大牙”给她单独排了场戏,让她脖子上挂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为母亲治病休学求助好人”一行字。小红起初不愿意,她说,我妈没病,我还咒我妈呀!“大牙”说,你妈就他妈有病,穷就是病。你没听老人们常说穷命穷命?小红不说话了。

这一招还真行,小红第一天就给他挣回来几百元,其中有一张一百的大票。他拿着那张百元的票子,在灯光下反复看了几遍。不知是觉得地下室里灯光不亮还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又拿着那张大票到路灯下边看。看了还是不相信,就到小卖店买了一盒2元钱的烟。小卖店虽然小,但店主有验钞机,往上一放就知真假。店老板说,你丫是买烟还是找零钱?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花两元钱给小红买了支雪糕,以示对小红的奖励。

小红自己也很高兴,说北京就是北京,北京人真好,一看我这牌子,很多人主动开了车窗把钱递给我。

“大牙”说,小红你明天要是再挣两百元,我再多奖你一支雪糕。

小红说,叔你真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返回来,直截了当地问“大牙”,要是人家认出我怎么办?“大牙”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你妈想得还挺多。谁能认出你一个讨饭孩?就算认出了,你就说救你妈的命要一百万,这一百元离一百万差十万八千里。

小红第二天果然又给“大牙”拿回来三百多元,他也兑现承诺,给小红买了两支雪糕。小红又高高兴兴地出去转悠了。不过,这一次她回来得挺快,还抹着眼泪。“大牙”问她,谁惹你了?小红说,小马骂我傻B,还把我的雪糕打在地上用脚踩。“大牙”摸着小红的头,亲切地说,闺女,他是嫉妒你,别理他。说完,他掏出两元钱,让小红自己再去买一支雪糕。他亲眼看见小红出门时,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元钱塞到裤兜里。

“大牙”叫来了小马,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一顿。当然,“大牙”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说,那个丫头会来事儿,要给我磕头认我当干爸。我没答应。我说你们几个孩子在我眼里一律平等。小马那孩子比你经验多,比你能干,你多向他学习。她还不服气,说凭什么呀?这小屁孩!小马气得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操他妈!

“大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让孩子们抱团。他们一抱团,他的“领导”地位就动摇。不过,他也不允许他们之间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要是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大仙”才能渔翁得利。所以,他用烟头在小马额头上烫了个红印,说,这是你欺负小红的报应。你小子给老子记住了,你来得早,又是大哥,得给他们带个好头。

往后,“大牙”仔细观察,小马和小红之间的确别别扭扭。表姐多次抱怨,这两个孩子不知前世结了多大的仇,一见面就掐。到了夜里还在被窝里斗。你撕我扯,他蹬你拽,破被子本来就不结实,现在撕扯成棉花套子了。“大牙”笑笑,说表姐你省省心,只要不抢你被窝,你就装看不见。

“大牙”这边的十来个人,都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柴草,柴草上边铺了一张他从收破烂的老乡那儿十元钱买来的毯子,就权当是地铺。表姐和京京占了一个角落,其他七八个男孩女孩也不分你的我的,想睡哪片就睡哪片。“大牙”当然不和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几百米外有一处工地,工地有间值夜班人员住的工棚,工棚里有张上下铺的钢架床。他和那个值夜班的说好,每天给那人两元钱,让他睡在上铺。那个值夜班的有时候外出,他就顶替他值班。他把那边地下室的几个孩子交给表姐负责管理,谁要是外出得经表姐同意。表姐样子凶,人也凶,哪个孩子不听话,她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以那些孩子的老娘自居。只有对小马,她有点儿打怵。

小马刚来时对“大牙”也是百依百顺。别的孩子到了睡觉时间爬上床就睡。小马却热情地给他打洗脚水。他泡脚的时候,小马有时还在他身后为他捶背。在他心目中,小马做这些并不是他比别的孩子有心计,而是懂事,有孝心。他拿小马与别的孩子比,骂别的孩子没文化。你们看看小马,人家也就比你们多读一两年书,这一两年多学的文化那可是几卡车。一个孩子问他啥叫卡车?他生气地踢了那孩子一脚。你每天上街眼睛都放屁股沟藏着呀?那些拉货的大车你看不见?

那时,“大牙”对小马的确偏心眼,让他当“主管”。他不懂主管的真正职责。有一次,他在街上乞讨时突然下了大雨,一急之下跑进北沙滩一家星级酒店躲雨,听见服务员叫一个小头儿模样的为主管。所以,他认定主管就是个管事的,不过是称呼变了。这年头什么称呼不变?过去叫卖淫的为婊子,现在叫小姐,还有个更文雅的名称叫性工作者、不良女青年;过去叫他们这些人为叫花子,以后叫要饭的,现在则叫乞丐;过去叫企业的头儿为厂长、经理,现在则称老板;就连一些大机关单位的职员对领导也称老板。他对小马说,主管就是协助我管事的。小马问,我管什么事?“大牙”想了一会儿,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说,你就管让他们几个多给我挣钱。小马又问,表姐和“大仙”那边的二叔眉来眼去我管不管?“大牙”照头上给了他一巴掌,骂道,狗吊秧子你也管呀!

实际上,他就让小马看着那帮孩子。妈的,要是哪天挣钱多了一溜烟跑了,我到哪儿找他们?

有一段时间,小马和小红都很听他的话,争相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也就是在他眼前争宠。有一次,小马买了瓶矿泉水和两个男孩分着喝,被小红看见了,偷偷地告诉了他,他把小马狠狠地揍了一顿,罚他第二天多讨十元钱。小红有一天上午去公共厕所时间太长,小马向他告发说小红偷懒,他拧着小红的耳朵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小红扑哧扑哧又是放屁又是拉稀,他才相信小红闹肚子,放了她一马。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收入直线上升,让他每天都乐呵呵的,我靠,就这一天几百几百地进账,一年的时间老子就可以在老家盖栋小楼娶个媳妇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小红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和小马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他了。

半个月前一天,小马一早起来就嚷嚷着今天过节,兄弟姐妹得吃一顿好的。小红也跟着附和。他们开始是跟表姐说,表姐说,这事我当不了家,找老板说去。

小马看看小红,小红看看小马,两人都没再坚持。

表姐把这事说给了“大牙”。“大牙”问:他们谁过生日?

表姐说,不是谁过生日,是过中秋节。

“大牙”一拍脑袋瓜子,噢,到中秋节了。看看,我他妈的都给过糊涂了。他想了想,对表姐说,那就一人给他们发一块月饼吧。不过,他对“小马”提出这件事打心里不高兴。狗日的想买好。大爷我也知道过中秋节吃月饼,可一盒月饼贵的几千块、几百块,最差的也几十元,你孙子掏钱啊?他让小马留下来,等大伙走后一阵拳打脚踢。小马一声也没叫,更没有掉一滴眼泪。等他打完骂过了,小马才往他面前一站,昂首挺胸,厉声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你打我?

“大牙”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没想到小马会给他来这一套。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他挑唆大家吃月饼吧?他假装点烟,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小子昨天偷懒。小马说我怎么偷懒了,我偷懒还给你挣了三十元?

“大牙”嘴里含着烟,一张口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大一阵子才好些。他说,小马你孙子别,别给我横。过去有个孩子不听我的……小马没等他往下说就接上话茬,你把他的脚筋给挑断了对不对?这话我都听你说八百遍,耳朵起这么厚一层茧子了!他边说边用手比画。

“大牙”又踢了他一脚,去你妈的,越来越胆大了。

小马瞪了他一眼,接着拿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要找什么家伙。“大牙”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一根绳子吊到了嗓子眼。好歹小马只是左手残疾,右手加两条腿对付他这个一条腿的,他占不了便宜。他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又给了小马一支烟,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小马没听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小马到了北沙滩桥下,小红和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儿。小红看见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小马哥,你真勇敢,我打心里佩服你!说着,帮他拍打拍打衣服上“大牙”留下的鞋印。那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夸奖小马的,让小马心里热乎乎的。他对小红的成见也好像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挥着拳头说,记得有个胖歌手唱的歌不?叫,叫什么《妹妹坐船头》,里边有句词叫一根筷子容易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

一个男孩子嘿嘿笑了,说,那首歌叫《众人划桨开轮船》。这个孩子因为个头小,大家叫他小不点……

小红瞪了小不点一眼,说,别起哄,管它叫啥名字,咱又不是歌手靠唱歌吃饭,小马哥你是让咱们团结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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