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红夹克(4)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1章 红夹克(4)

小马叹息一声,说,她那样做,就是想挤走两个人尤其是我,她好带着京京多讨两个钱,早点回老家去。停了一下,又说,表姐因生了个女孩,老公天天打她,她就跑了,一人带着个孩子在这儿做乞丐,容易吗?每回听着京京吵着要上学去,我的心都,都……

小红没等他说下去,就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紧紧抱住了他,动情地说,你比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还英雄,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小马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第一次发现北京的夜空是那么绚丽,湛蓝的天幕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仿佛散落在蓝色草原上的羊群,本来是雪一样白的云朵在地下的灯光辉映下,变成五彩缤纷的彩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脸颊,问,还疼吗?小马摇摇头。

小红又抱紧了他,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问,你怎么不亲我?

小马说,你还是个孩子。

小红说,谁是孩子?我今年就开始来月经了。

小马说,那你也是个孩子。又说,我也是。

小红失望地松开他,重又坐在地上。小马犹豫了片刻,也挨着她坐下了。小马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好像注进了酒,浑身上下发烧。他不敢看小红,又不想低头让小红觉得自己有心事,就闭上了眼睛。

小红的激情很快就减退了。她问:小马哥,你打算干多久?

小马说,我早不想干了。不干又能干啥去呢?

小红问: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小马沉默好大一会儿没有回答。小红猜出小马不回答有原因,就对他说了自己来北京乞讨的经过。

小红家在西部一个山村。由于人口多,耕地少,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至今还戴着贫穷的帽子。她说,我、我妹妹、我弟弟,加上我爷爷、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一共七口人,七零八落的五亩地山上有、山下有,最远要跑二里多路,跑一圈要十几里路。我爸太累的时候生气地说,山上那地撂那儿吧,收点粮食还不够搭化肥、搭力气的。我爷爷就骂他是个败家子。

小红的爸爸曾经外出广东打过工,可是她爷爷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催他爸爸回家。她爸爸经不住她爷爷骂奶奶吵,于是就回了老家。从她弟弟出生,她妈妈坐月子开始,她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烧水做饭,到学校上课也随时会被奶奶喊回家帮着做家务,一放学就赶着往家跑,晚一会儿回去,奶奶的拐杖就落在头上身上。六年级一开学,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多次商量让她和妹妹谁上中学的事。她爷爷偏爱她,她奶奶偏爱她妹妹,两个老人争执不下,动辄就吵得天昏地暗。恰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她选择了离家出走。

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后,全国上下一片欢呼雀跃,热情高涨,就连小红所在的偏远的山区小学也举办了庆祝活动。小红从小喜欢唱歌,被老师和同学推荐为班级在全校迎奥运歌咏比赛中的参赛选手。临上台前,老师看着她皱起眉头。她穿着一件旧T恤,那还是她爸爸在广东打工时给她妈妈买的,她妈妈穿了几年刚下放给她。虽然她的个头长得和她妈妈一样高,但没有她妈妈身体肥胖,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旷,把她的苗条、线条全都给遮挡了。老师灵机一动,从她一位穿红夹克的女同学身上扒下红夹克,给她穿上。她穿着红夹克一个转身,全班同学都为她鼓掌。有的说这件红夹克穿她身上最合适,有的说她穿着红夹克就像个小明星……她对着镜子反复看了几遍,心里也美滋滋、乐滋滋的。人的心情直接牵连到精神、气质、情绪,甚至牵连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那次比赛,她因形象、发音、表情等优良,夺得了全校第一。小红说,我们老师拍了照片,放大后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同学都说好看。我看了都不敢认……

可是,小红在演唱完下场的时候,由于过于激动,也可能是担心回家晚了挨打,一不小心碰到拴幕布的树上,树上揳了根钉子,把红夹克剐了道大口子。小红当时就吓哭了。红夹克的主人、她的女同学嚷着让她赔,这件夹克好几百,你得赔我新的,还得一模一样的。老师也无奈,不让小红赔吧,对方不答应,再说也没道理;她替小红赔吧,她没几百块闲钱,再说她自己的孩子还没穿过皮夹克呢!小红说,我在教室里哭啊哭啊,放学了也没走,一直到天黑了,我爸来学校找我。

毫无疑问,小红回到家挨了骂也挨了打,因为那位女同学的家长带着孩子已经来过她家,向她爸爸妈妈正式提出了索赔要求。小红妈说,看你个熊妮子惹的祸有多大吧,把咱家的屋顶都捅了个大窟窿。人家家里说了,两年前买的时候四百三,现在涨到七八百了。这七八百你让你爹你娘卖什么赔人家?小红爷爷说,熊毛,讹人呢!不就件衣裳,这皮那皮的诓谁?不赔!再来找让他家剥我的皮做新的!小红奶奶就用头撞小红爷爷,你个死老头子耍无赖耍流氓呀?你就惯着护着你这个小祖宗吧,看哪天她给你惹出大祸。

一连几天,小红到了学校,那位同学嚷着让她赶快赔,弄得她很没面子;回到家里,妈妈和奶奶又骂她,让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一天,县城有辆汽车到她们学校送东西,她偷偷爬到车后厢里,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山村……

就为了一件红夹克?小马问。

小红使劲点点头。泪水已经在她脸上形成了串,大厦上的霓虹灯一照,像水晶一样闪光。小马有点儿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可能是想安慰一下小红,他接着讲了自己的经历。他说,我没啥原因,就是想过好日子。

小马家虽然是山区,但是有资源,村委会主任就开了一座金矿。可是,他家和大多数百姓家却很穷。他上初中住在离家十几里的学校,到了吃饭的时候分组,十个人围成一个圈,有蹲有坐。他用手比画着说,蹲的人像只猴子,坐的人像和尚念经。早饭一盆稀粥里也就见十几粒米,中午和晚上的菜汤子盆里,用勺子扎几个猛子也捞不出几片菜叶。想吃肉,比癞蛤蟆吃天鹅还难……

小红问:那金矿在你们村是不?

小马点点头,是。

小红又问:凭什么只村长家占着?

小马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又说,我每回看到他家门口停着的宝马、奔驰,心里就窝火。

小马有个表哥跟着老家在北京的装修队打工。他就到北京找他表哥,求他表哥收留他。他说,我表哥赶我回去,给我买好了车票,把我送到西站,看着我上车。我从东边门进去,西边门跳下了车。

小红摸摸他的脸,说,你真勇敢。

小马说,我想找地方打工,人家都要身份证。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牙”,就干了这一行。

小红问:这么简单?

小马说,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小红问:你怎么打算?

小马说,反正饿死冻死就是让“大牙”打死,我也不回老家。

小红问:你爸爸妈妈不想你,不找你?

小马说,我还有个弟弟。

小红惊奇:这有啥关系?

小马说,唏,这也不懂?他晃了晃左膀,说,我爸爸妈妈希望我能自食其力。

小红问:你给家寄过钱没?

小马说,寄过,寄给我弟弟的学校。他们一个星期吃不上一顿猪肉。我寄钱给学校,学校改善伙食,我弟弟也能分到一块。我就想让他只得一块。

小红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然后心思沉重地说,我得回家。还不知我爷爷想我想成啥样子了……说着说着哭出了声,我攒够了买红夹克的钱,再给我爷爷买根拐杖,我就回去。我爸爸妈妈打我骂我,我都忍着。等我爷爷死了,我再出来打工……

这时已经进入真正的夜晚,带着几分寒气的夜风在两辆车的空隙中盘旋,形成了一个风口。小马感觉到小红的身子发抖,犹豫了一下抱紧了她。对面停着的一辆吉普车恰巧上人,司机把灯光打得雪亮,正照着他俩。一个女人惊讶地说了句,瞧瞧,屁大的孩子躲这儿谈恋爱!小马一听火了,摸起块石头站起来,喊道:说嘛呢,说嘛呢?

也许刚才说话的女人心虚,或者胆小怕事,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有人叫他俩的名字。

4

小红万万不会想到,“大牙”为了把她变成挣钱的工具,并且彻底制服她,深思熟虑地想出了一个计划:把这熊妮子弄残了!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孩能混口饭吃就该满足了。再说,残疾女孩乞讨也容易唤起那些司机们的同情心。可是,把一个活蹦乱跳、四肢健全的人弄残,不像捏面人那样容易。她会哭,会喊,会反抗,一旦败露可是大罪,说不定下半辈子就在监狱里打发掉了。所以,他绞尽脑汁,时刻在寻找时机。

“大牙”第一步是给小红“灌蜜”,就是让她吃点甜头。他从一张小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是介绍毒品贩子如何引诱少女吸毒贩毒的,细节描写得相当丰富。他决定学习毒品贩子的招数。这天早饭后,几个孩子要上路干活了,他把小红留下,啥也没说,塞给她一瓶矿泉水,示意她装在口袋里。小红掏出来,要还给他。他瞪了小红一眼。

小马在路口等小红。他问:老板给你说啥?

小红摇头,掏出矿泉水给了小马。小马摇了几下,又看了看瓶子上的商标,我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小红你可小心了,他别是用矿泉水瓶子装的其他玩意儿。小红夺过来认真看了看,说,瓶盖不像动过。他要是在里边换了内容,能看出来啊!小马说,错!那些造假的不管是面粉、奶粉还是什么水,不吃死人喝死人怎么会查出来?小红害怕了,想把矿泉水扔掉,想想又说,不会吧?我和他无冤无仇,还给他挣钱,他干吗害我?小马说,反正你小心一点儿好。

到了半晌午的时候,小红有点儿渴了。她掏出矿泉水,拧开了盖,刚要朝嘴边送,想起小马的话,又停下了。她想,要是里边装的药水什么的,蚂蚁沾了就会死。于是,她走到路边低头找蚂蚁。一辆三轮车从她身后开过来,差点儿撞她身上,开车的骂了一句:找死呢?小马从马路对面赶过来,把小红拉开了。听她说要找蚂蚁当试验品,小马乐了,我靠,你没听人家说北京人特能造,米里边面里边菜里边连西瓜里边,不管加了啥药吃了都没事。北京的蚂蚁也跟人一样壮。说完,他要过矿泉水,朝自己右手心倒了几滴,然后又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蘸了蘸。小红觉得奇怪,问:你干吗?小马抬起左手,对着太阳看了看,说,我帮我爸在地里掺农药时,好几次滴手上,手指甲有时变红有时变绿,皮肉烧得疼。要是这矿泉水里边加了药,一试就能试出来。小红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小马,说,小马哥你太有才了!

过了一会儿,小马把刚才蘸过矿泉水的手指放嘴里漱了漱,对小红说,没事,喝吧。慢点儿,别呛着就行。

小红情不自禁地踮起脚,伸着脖子,在小马脸上亲了一口。

小马和小红亲昵的动作,全都让“大牙”收在眼底。其实,“大牙”并不是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猫着,至少两小时上一趟路。他早就在路边邮政局的二楼选择了一个瞭望台。向西可以看到桥下,向东可以望见两个红绿灯路口,这是他的整个地盘,也就是说他手下那些人的举动他完全可以观察到。“大仙”在桥西也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过“大仙”称其为监督岗。“大牙”不喜欢这个词,什么他妈的监督,还岗,你把自己混为站岗的了?没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行,谁讨了多少就无法掌控。当然,他手下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时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做事。

“大牙”心里清楚,硬是把小马和小红拆开很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苦命的孩子一旦认同了对方,恐怕不是一般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妈的,那就想个法儿,让小马弄出点儿事使小红伤残,然后嫁祸给小马。小红残了,会恨小马,小马待就待,不待就滚蛋!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得意,扑哧笑出了声,惹得旁边一位趴在桌子上写信封的老头一脸不高兴,嘛呢?有病!

没想到小红夜里真的病了,发烧,呕吐,喊着肚子疼。京京很懂事地趴在她身边,拿毛巾给她擦汗,还不时地劝她,姐姐别哭,姐姐别哭。我妈说你死不了。一个男孩在一旁气愤地说,不病死也得憋死累死。妈的,到现在也不给发工资,不干了!小马已经围着小红转了几个圈圈,急得大汗淋漓。他说你别吵吵好不?看不见这乱哄哄的。然后问表姐小红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表姐一开始就没把小红的病当回事儿,低着头在玩游戏机,冷淡地说,我又不是医生也不是她妈,我咋知道她得的什么病!你天天和她绑一块儿,还不清楚?

小马火了,两个眼珠子变得像两只喷着烈焰的火球。他扬起脚把表姐手里的游戏机踢飞,哐当一声落在墙壁上,撞得七零八落,指着表姐骂道:你也是当妈妈的人。世上有你这种狠心的女人吗?表姐当然不吃小马的窝囊气,忽地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扑上前,一手向上薅着小马的头发,一手向下握住小马下身那个家伙。你妈个B的少给老娘横。信不信老娘把你的家伙薅掉,让你这辈子不知女人啥滋味!她轻轻一用力,小马疼得哎哟哎哟地叫,声音都变得又尖又细。

小红突然坐了起来,指着表姐说,你,你松手!说着,一只胳膊搂住京京的脖子,在京京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京京冲表姐挥动着两只小手,妈,妈快放了小马叔叔。表姐只好松开了小马。小马说,我没工夫理你,回头再和你算账。然后,让另一个男孩帮着把小红扶到他背上。小不点问:去哪里?小马说,医院!小不点说:咱没钱呀!小马说,医院要是不给治,我点把火把医院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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