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背着小红走到路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红说,小马哥,我不想死,我还得还同学红夹克,还想回家看我爷爷。小马说,不会,你不会死。哥不让你死。咱穷,但命硬。
跟小马一起出来的小不点和另一个男孩拦下了一辆白色轿车。开车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摇下窗户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还没等他说话,小马就把小红塞进车里,自己也钻了上去,大叔,快,快点送我妹妹去医院。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没问,一踩油门发动了车。
你们是外地的吧,在北京做什么?中年男子问。
小马没回答。他示意小不点和另一个男孩也不要搭话。小红很懂事,哎哟哎哟叫得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中年男子没再问,加快了车速。
北沙滩附近就有几家医院。那个中年男子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刚停稳,小马背上小红就朝急诊室跑。那个中年男子拉住了小不点,小马也没敢耽误。他想,假如他让付车费,小不点自有办法对付。在北京混了两年,连这也对付不了,还能干熊?
医生值班室里有十几个人在排队等候。排在最前边的是位白发老奶奶。小马顾不上礼貌,直接钻到老奶奶前边。老奶奶刚拉下脸,一看是个男孩背着个女孩,又换了副笑脸,说,孩子,别着急。
医生问小马:你挂号了吗?
小马摇摇头,老实地回答,我没带钱。
医生皱着眉头,说,你没挂号没带钱,我没法给你看。
小马一急,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他眼睛四下张望,想找个顺手的工具。医生显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指着他说,你不要胡来。老奶奶一直在观察小马和小红,目光从充满疑问,渐渐变得有些怜悯。她说,医生你先给孩子看吧,就用我的号。我再去挂一个不就解决了。她说着站起来,身子晃悠了几下,赶忙用手扶着墙。小红双膝一弯跪在老奶奶面前,抱着老奶奶的腿哭出声,奶奶,您比我亲奶奶还好。我谢谢您了。老奶奶想拉小红,弯了几次腰也没弯下去,就摸着她的头说,人这一辈子,谁能没有个遇到难处的时候。奶奶大忙帮不上你,这小忙还不是人之常情。哪天要是奶奶病了倒在大街上,你见了能不给奶奶口水喝?
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掉了泪。医生擦了擦眼睛,把小红抱到台子上。
经过检查,小红只是患了急性肠道炎,没有什么大病。小马长长地出了口气。
取药的时候,“大牙”在表姐的陪同下来了。老奶奶盯着“大牙”看了一会儿,问:你不是北沙滩那个美容美发店小姑娘的表哥吗?
“大牙”说,阿姨你认错人了,我在北京没亲没故。说着就扭过脸,用目光示意小马扶小红赶快走。
老奶奶绕到“大牙”面前,仔细看着他,惊讶地说,没错啊。我眼睛虽说花了,你这张脸还认得出来。又指着已经到门口的小马和小红,问“大牙”:这几个孩子是你什么人?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表姐拉着老奶奶的胳膊,说,那俩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闺女,喊他叫大舅,都在北京上学。她拉老奶奶的胳膊,是让“大牙”赶快脱身。“大牙”趁机溜了。老奶奶似信非信,对表姐说,我是这片社区的居委会主任,有啥事需要帮忙找我,啊!表姐走后,她又对急诊室的几个病号说,看看,生了那么多孩子有什么好处,累!一个病号接上说,这些个人在北京没人管,老家太远又管不着,日子长了是社会的麻烦!我看刚才那个男人根本不像当爹的,倒是像个什么头儿。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牙”一到小马他们的住处就大发雷霆,小马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小红往医院送。
小马说,不往医院送往哪儿送?
“大牙”说,往哪儿送,往哪儿送?反正不能往正规的大医院送。正规大医院要登记姓名、住址,是孩子的还得登记大人的名字、联系方式,万一被查出来你们是要饭的,一个电话喊来人就把你们送收容站,再遣送回原籍,你愿意啊?
小马吭哧了一会儿,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砍我的头,我也得让小红先看好病。
小红不知是怕“大牙”,还是被小马的话感动,嗯啊嗯啊地哭出了声。表姐在一旁劝“大牙”说,兄弟你也别生气了。孩子们心里知道你为他们好,让他们以后注意点儿就是了。“大牙”借表姐给的台阶,骂骂咧咧地走了。到了门口,他又折回身,给小马两张10元的票子,严厉地说,你去给小红买点补品让她吃了好好补补身子!
表姐从小马手里抢过那两张票子,说,男孩子懂得买啥补品,还是我去吧。
“大牙”一出门,小马就跟了出去。“大牙”吃惊地问:你有事?小马问:啥时候发钱?“大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圆了,紧紧盯着小马的脸,什么钱?小马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工钱!桥西那边的老板八月十五前就给发工钱了。“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是吗,发多少?小马说,我听说一人一百。“大牙”转身往外走,小马尾随在他身后。他们是在地下二层,上了电梯后,小马低着头没看“大牙”。“大牙”听见小马的喘气声很粗也很重,就像乡下烧锅做饭时拉的风箱,呼哧呼哧的。他又冷笑了一声。
出了地下室,“大牙”才冲小马大声吼道:你听错了!那边不是一人发一百,是一千、一万!
小马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说,反正人家发工钱了。你也说过干够半年给工钱。
“大牙”围着小马绕了半圈,手哆嗦着指着小马的额头,怒气冲冲地说,你个狗日的记这挺上心。我问你,你半年给我挣了多少钱你记得不?
小马说,记得,小两万吧!
“大牙”说,就算小两万。你花了我多少你知道不?饭钱、房钱、水钱、电钱、物业费钱,就连你屙屎尿尿都得要卫生费钱……
小马说,那你算个账呗,反正账能算清。
“大牙”跺了跺脚,说,算清你妈个B。你以为就这些钱啊?我还得交场子钱、份子钱、上贡的钱,要不谁保护你,早把你赶滚蛋了,弄不好还关起来。七七八八算下来,老子不倒贴钱就不错了。节前我买那幅画送人,知道多少钱不?小一万呢!
小马是第一次听“大牙”说出要饭还得那么高的成本。不过,他有点儿不相信,心想:我的爷哎,这是北京,全中国的大官都在北京,还有人敢收要饭的这钱那钱,让要饭的上贡?骗孙子去吧你!
“大牙”见小马不吱声,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这时他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个女声说,你有短信息。他看了一眼短信,慌慌张张地要走,又指着小马说,你狗日的不老实我弄死你!
小马冲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还你妈的不知谁弄死谁呢!说完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沉思起来。忽然有人踢他的屁股,他惊地站起身,发现是小不点。小不点的个子比小马矮半头,实际年龄却比小马大七八岁,地地道道一成年人。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装作个孩子。在“大牙”这帮子人中,只有小马知道他真实年龄,但从来没向外说过。他也佩服小马讲义气,对小马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小马哥。他掏出一支烟,折成两半,一半夹在嘴角,一半递给小马。小马说,我不抽烟。小不点又把那一半也夹在嘴角,同时点着了,再递给小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活得有啥滋味?抽吧,抽烟真能解闷。小马接过抽了一口,呛得咳了几声,扔在地上,正要用脚去踩,小不点伸手给挡住了,接着弯腰捡起来,吹了吹浮土,夹在耳朵上。
小马问:你有事?
小不点四下看了一眼,把小马拉到马路边停着的两辆车空隙中,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在小马眼前晃了晃。小马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咧了咧嘴,问:哪儿弄来的?小不点说,你猜。小马说,我没那熊工夫,你爱说不说。小不点这才告诉他,这两百元钱是送他们去医院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给的。他说,你背小红下车后,那个眼镜拉住我,给了我这两百元钱。小马哼了一声,骗孙子吧?他没向你要钱就不错了,还给你钱?小不点说,骗你才是孙子。他问我你们是做什么的?我说饭店服务员。他笑了笑说,那女孩我好像在马路上见过。接着就掏出钱,让抓紧去给小红看病。我下车要走时,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有事给他打电话。
小马接过小不点手中的名片,走到路灯下看了一眼,上边写着名字叫二月,职业是作家,还有手机电话。小马惊讶地叫出了声,唏,骗人的吧,还有姓二的?小不点夺过名片,左看看右看看,也犯起嘀咕,他妈的就是,光听骂人说老二老二的,这家伙怎么会姓二呢?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
小不点说,咱先不说老二了。你说这钱咋弄?
小马想也没想,回答道:人家给小红的,就给小红呗。
小不点说,我不是不想给她。我怕给了她,让表姐或者老板看见,怀疑小红偷偷留下的,会让小红下一次油锅。两百块呢,等于拿刀子剜老板的心头肉。
小马这回才认真思谋起来。想了好大会儿,头都有点发胀了,也没想出个办法。小不点抬头看了一眼公交站牌上的广告,一拍脑袋瓜子,兴奋地说,我有个好主意,买部手机。
小马说,去球吧,老板看见还不给收走。他不让咱用手机,不让咱打电话,怕咱和外界联系……
小不点说,咱为啥让他看见?这手机就你、我、小红咱三个人用,想家的时候给家里人说说话。说完,不等小马发表意见,又说,就这么着。小马一时没想到好办法,也就没再反对。
两人回到地下室,表姐早已回来了。她打开塑料袋让小马看,说,现在吃的喝的一天一涨价,猪鸡巴长点的火腿肠,都涨到两块五一根了。你看看,二十元钱就买这点儿东西。
小马没看。不是他没心思看,也不是他相信表姐,他只想着小红睡得踏实不踏实,还发不发烧。他在小红的额头上摸了一把,感觉烧退了些,才舒了一口气。他刚要躺下,听见小红在翻身,嘴里冒出一句:我还你的红夹克。他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
5
“大牙”收到的信息是美容美发店一个叫小花的小姐发来的。自从奥运场馆建设工程序幕拉开,不仅一下子冒出“大牙”“大仙”这样的乞讨队伍,还冒出了一个个小美容美发店。大多数美容美发店是冲着农民工开的,价格便宜,服务正规。也有的美容美发店,同样是针对农民工,但既没理发工具也没有理发师傅,就几个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专门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开门迎客。那几个小姐通常站在马路边上,见有男人走过,低声说一句:快炮。要是那个男人板起脸,生气地训斥,小姐就会皮笑肉不笑地说,俺是跟你开玩笑,让你快点儿跑,你媳妇在家等你呢!如果那个男人接上话茬,小姐就贴到他身上,悄悄地说,打快炮,二十!然后半推半扯地把那个男人拉进店里。
当地的派出所、联防队曾多次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进行检查,严厉打击这种卖淫嫖娼行为。但是,这类路边店犹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几天又悄然出现。作家二月曾写过一篇短文评价这种现象,文中说,数以万计抛妻别子的农民工的性生活不能忽视……受到不少人的攻击甚至于辱骂,有的指责他给农民工脸上抹黑,有的骂他为社会丑恶现象辩护。二月感叹地说,社会上出现的“护短”现象令人可怕。秃子头上虱子明明摆在那里,有人非得说是金子般的阳光。
实际上,这的确是一种供需问题。有的官员包养情妇,有的富人包养二奶,不就是他们有豪华的房子豪华的床?难道只有他们这些男人才有性欲?就拿“大牙”来说,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没有老婆,除非他是性无能,否则怎么会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大牙”在路边店被查封的日子里,就曾在“大仙”面前发过牢骚,说,就有本事治俺这些人,有能耐去那些贪官、富豪被窝里抓几个光腚女人。
“大牙”赶到他经常光顾的路边店时,小花已在路边等他。他刚要上前抱小花,小花闪开了,开门见山地问:你惹什么麻烦了吗?
“大牙”愣了愣神,不解地问:你,你啥意思啊?
小花说,刚才有个说自己是社区居委会的老太太来这儿打听你,问你是干啥子的。“大牙”马上想到在医院见到那个白头发的老奶奶,心一阵颤抖,紧张得牙齿直打架,你,你告诉她了?
小花说,什么,我才不那么傻B呢。我说我怎么问客人干啥事挣多少钱?他是我表哥。
“大牙”嘿嘿笑着说,这就对了。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说,我倒无所谓,你要是露了馅,麻烦就大了,少说也得进劳教所。
小花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说,那你快点儿走吧。大花姐让我转告你,俺挣点儿钱不容易,往后你也别来俺这店了。说着,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还把灯灭了。
“大牙”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桥西,哐哐地去敲“大仙”的门。“大仙”在屋里骂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半夜三更报丧呢!“大牙”说,是我,大牙。给你说点儿事。“大仙”问:急吗?你又没有媳妇急着生孩子,明天再说吧。我躺下了。“大牙”急了,手脚并用,一边哐哐地敲,一边当当地踢,嘴里还念叨着,比你妈生孩子还急,急死人了。
门开了,一个女人一边扣着衣扣一边低头往外走。“大牙”看了一眼,认出是“大仙”这边新来的老妈子。他进屋后关上门。“大仙”光着身子披着张破了十几个洞的破毛毯,嘴里含着刚点着的烟,不高兴地说,我好不容易摆弄硬,你小子一敲门把它又吓软了。这得害我半年不能再折腾那事。又问:啥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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