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说,又要整治咱了。接着,把在医院里碰上社区干部,社区干部到路边店打听他的情况,给“大仙”讲了一遍。“大仙”眯着眼,边听边琢磨,等“大牙”说完停下来后,问:完了?“大牙”说,完了。“大仙”又问:就这屁大的事?“大牙”快要哭了,说,这还是小事啊?关系咱的活路。
“大仙”没有马上说话。他摁灭了烟头,从床头的一只旧桌子抽屉里拿出几颗带壳的花生,剥去皮,又拿出二两装的二锅头,喝一口酒扔嘴里一颗花生,上下牙齿咀嚼得吧嗒吧嗒响。“大牙”又气又急,但是又不敢发火,只有站在一旁等着看着。“大仙”喝了几口酒,吃完了那几颗花生,才抹了抹嘴,说,我给你说不会天塌地陷。你要是愿意撤,我也不拦你。
“大牙”小心地问:真没事?
“大仙”说,我没那样说。
“大牙”问:那你是啥意思吗?
“大仙”穿戴好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到外边说话。外边天高地大,你就不会那么小心眼了。
二人到了马路边。马路上正是车多的时候,而且大多是拉货的大车,不知是最前边哪辆车抛了锚还是在工地卸货耽搁,造成后边的车辆排成了长龙。一时间,汽车喇叭声此伏彼起,颇为壮观。“大牙”有点不解:狗日的“大仙”带我来这儿闻汽车尾气味啊?他没有催着问“大仙”。他与“大仙”从大打出手到握手言和,从“大仙”那儿渐渐地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大仙”处变不惊的风格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大仙”说话了。他说不管一个人职务多高,权力多大,最终都要退出历史舞台。何况咱们这些叫花子呢?
“大牙”没明白“大仙”话中的含义。他也不可能明白。毕竟“大仙”年长他一半,经历过大大小小多次政治运动。过去那些政治运动并没有绕开农村和农民,所以“大仙”这样的农民也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在运动中成长成熟起来。“大仙”最拿手的是背毛主席语录,不光当年全国印发的红本本《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可以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甚至哪句话在第几页都讲得一字不差。“大牙”耐心地等候“大仙”往下说,而他偏偏说了两句就停下了,低着头在马路边捡起烟头。“大仙”无奈,只好跟着帮他捡烟头。“大仙”把捡来的烟头逐一剥去皮,扔掉烟屁股,用报纸的纸条卷成喇叭状,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短时间看,没人管咱。
短时间是多长时间?“大牙”迫不及待地问。
“大仙”说,奥运会前吧。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知己知彼,百战不台(他把殆读成台)。你想想,这全中国都在支持北京开奥运会,北京有多少干部有时间管咱叫花子?我现在替你担心的是内部,内部千千万、万万千不能出事。毛主席哼哼(他又把谆谆读成哼哼)教导我们,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你管教好你那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别让他们惹是生非,我保你不会出事。
“大牙”说,明白。
其实,“大牙”最近些日子的确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恰如“大仙”所说来自内部。与“大仙”分手后,他一边往住处溜达,一边思考着怎样落实自己让小红致残的计划。
让他们晚上也出来干活。晚上有夜色掩护好做手脚。他想。
第二天晚饭后,“大牙”郑重其事地让小马几个人站在他面前。这是他的规矩,还是从“大仙”那儿学来的,叫军事化管理。虽然咱是叫花子,毕竟有领导、有分工,那就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样想干啥干啥。他说,我这几天晚上没睡觉,观察了一下,场馆工地建设加班加点,车来车往也多,桥西边那伙子可抓住了机会,分班干活,一个晚上的收入比白天还多。
小马嘟囔着说,那还不是老板越来越有钱,干活的人有个越来越有钱的老板。
“大牙”瞪了小马一眼。按他的脾气本来会接着发火,骂小马一通或打他一顿。可是今天他没有,反而笑嘻嘻地说,小马你的意见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打算让表姐帮着扒拉一下账,月底给你们发钱。
小马的眼睛一亮,看了小红一眼。小红虽然病还没好透,“大牙”今天白天就已经让她干活了。小红对小马说,快该穿夹克了,我得赶快买了给我同学寄回去,省得她家人又到我家去骂。他给小红算过账,即使老板每人发他们两百元钱,他和小红两个人的工钱加起来就是四百元,再向小不点借一百,够买一件小红同学一模一样的红夹克了。中午的时候,他拉小红偷着跑到附近一家商场看了看,和小红同学同样牌子同样红色的夹克卖498元钱一件。也有便宜的,最低的只有几十元,小红不干。她说弄坏啥样赔啥样。
小不点更激动,竟然流下眼泪,哽咽地说,老板,你待我们太好了。我们以后死心塌地跟你干。你走哪里我们跟哪里。你千万别把我们给蹬了!
“大牙”说,怎么会呢?我现在把你们都当亲兄弟姐妹了,哪能干出那种绝情的事。这样吧,晚上挣十提一,就是十元钱给你们一元,当场兑现!说完,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问:今晚谁干活?
我!小马第一个举手。
我!小红、小不点抢着回答。京京站在最前边,但是话说得慢了,急得哭着往表姐怀里钻,妈,我要干活。
“大牙”高兴得眉飞色舞,鼓着掌说,好好,让桥西那帮老家伙看看,还是咱的战斗力强。
小马他们出去后,表姐准备换衣服也出去。她平时换衣服都是在小马他们出去以后,没想到刚脱光上身,“大牙”又回来了。他是想回来嘱咐表姐几句什么话,嘴巴张开了却啊啊地没说出来,眼睛也睁大了,盯着表姐胸前两只像装着沙子的口袋一样的乳房。他第一回见生过孩子的女人的乳房,又软又长,不像小花那样的女孩子跟个馒头样一把抓,还有的女孩胸很平。表姐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在乎,只用褂子挡住肚皮,冲“大牙”笑笑。“大牙”上前一步抓住表姐的乳房揉了几揉,刚要去亲表姐,大腿被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叫了几声。这才想起忽略了京京。京京骂他,流氓,那是我的!“大牙”沮丧地松开了手。表姐怕“大牙”生气,悄悄在他耳边说,等孩子睡了吧!“大牙”说,去你妈的,老子才不喝涮锅水呢!说着,却又摸了一下表姐的下身,怏怏地往外走。
表姐问:老板你是不是有话对俺说?“大牙”头也没回,说,你帮我盯紧小马那孙子。天黑了,我一双眼睛忙不过来。
“大牙”对小马的担心并不多余。小马确实在打着私下藏点儿钱的主意,或者叫截留给“大牙”上交的钱。自从小红告诉他,她是为一件红夹克离家出走,打算挣够钱买一件红夹克赔给同学的心事后,他就在想着怎样帮小红攒钱。“大牙”的心太黑,他领教过了。狗日的还天天骂这不公平那不合理,说人家富人心黑,岂不知你自己也黑心。跟你半年多了的这几个小兄弟,你给谁发过一分钱?再这样老老实实跟你往下干,恐怕永远挣不够买回家的车票钱。他准备把讨来的钱一分为二,给“大牙”一半,留下一半。他知道“大牙”每天三番五次地检查,有时候还会对他们突然搜身,所以他要先找到一个藏钱的地方,必须是“大牙”找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出门走了不远,小不点摔倒了,是被马路牙子上一块砖头绊倒的。小红把他拉起来,讥讽他说,你不读书不看报,眼睛咋会近视呢?小不点踢了那块砖头一脚,骂道:妈的,又豆腐渣工程。小马看了看砖头留下的坑,心里高兴地笑了。这不就是藏钱的好地方?狗日的“大牙”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我把钱藏砖头底下!
主意定下来后,小马干活时积极性也高涨了。他现在不光是给老板挣钱,也在给自己挣钱。尽管夜间给工地运料的司机比较抠门,脾气也大,十辆八辆车能遇上一个给一元两元的,他到收工的时候手里还是讨到了四十多元钱。这四十多元钱全是一元两元一张的,摞起来厚厚一沓。他挑了十张两元的,在地上捡了张撕成两半的报纸包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口哨,慢腾腾地朝那个砖头洞方向走,眼睛却四下瞟,既怕看见熟人,也怕熟人看见他。到了那个地方,他先装作很累的样子,用手扶着地慢慢地坐下,然后拿起那块砖头,敲打几下砖头洞。一方面让人看见了会以为这个男孩在玩耍,一方面他想把砖头洞底夯实夯平。他做完这些,又站起来走了几圈,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才重又坐下,快速地把包着二十元钱的纸包放在砖头洞里,把砖头压上,然后又在周边地上刮了些土把砖头四边的空隙填满。
就在他拍着手上的土,准备站起来时,小不点和小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小不点和小红一组是“大牙”安排的。小红的病还没好透,扮生病的病人不用假装,只是病情说重点儿,绝症。小不点装作小红的哥哥,哥哥为给妹妹治病乞讨总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小红一屁股坐在小马旁边,喊着,渴死我了。小不点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会儿,用疑问的口气问小马:你咋坐这儿?
小马说,累了。
小不点问:你弄了多少?
小马说,不多,二十多元。又轻轻打了小不点一拳头,干吗,老板让你当监工啊?
小红很兴奋,说,我和小不点两人弄了快一百呢。说着说着噘起了嘴巴,就是他见人就说我绝症,咒我!小不点忙说,是老板让我说的。反正我不能说老板绝症,他真绝症了,谁养咱们?小马生气地骂了一句放屁!他养咱还是咱养他?小红抢着回答,是咱养他。小不点挠了挠头皮,挤巴几下眼皮,说,也对。
小不点催小马和小红回去。小马站起身后,又把小红拉起来。不过他没有动,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问小不点,咱回去实打实交吗?小不点一个愣神,反问:咋的,你过去藏着掖着呢?你不怕老板知道挑断你的大腿?
北京秋天的深夜已经很冷,他们三人都还穿着单衣,身子在冷风中微微发抖。小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听了小不点的话害怕,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发出敲击电报似的哒哒哒哒的声音。她说,小不点你,你别瞎说,小,小马哥不是那,那种人。小马说,我过去不是那种人,现在想做那种人。小不点你他妈的年纪比我大,就不动脑子想一想。咱这样给“大牙”挣钱,他越攒钱越多,咱呢?你就不想想后路?小不点见小马很真诚也很认真,才带着哭腔说,我能不想吗?可我敢想吗?老板个狗杂种心狠手辣,让他逮着了能有个好?说着说着真的哭出了声,我都二十了,长得残疾说不上媳妇。我爸我妈赶我出门时说,你挣了钱才有女人跟你。我,我做梦都想着挣钱……
小马和小红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心里也一阵阵发酸。最后,还是小马先开了口。他说,咱仨今天说好了。从今儿个起,咱挣的钱一分为二,给老板一自己留一。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们收着藏着。老板要是发现了,也我一个人担着。我小马绝不做孬种连累你们。不过……小不点抢着说,小马你别说不过,我和小红向老天爷保证不会出卖你。出卖你对俺俩有啥好!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6
月底到了,“大牙”没有兑现发工钱的承诺,让他感到惊异、不解的是小马、小红、小不点等没有一个提起这件事,只有表姐念叨过几句,他一瞪眼又马上打住了。难道这些孩子得了健忘症,抑或害怕他的权威?他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就开始加倍防范,“大牙”这回用了“大仙”的办法。“大仙”曾经告诉过他,你手下这些人越是乖巧的时候你越得盯紧点,给他们来个警钟长鸣。他虽然不懂什么叫警钟长鸣,但是他信“大仙”的话。表面上,他同“大仙”谁也不服谁,说话你压我,我压你,就连喝酒也较劲,你少喝一口,我得少喝一杯。但从内心里他服气“大仙”。他问过“大仙”用什么办法盯得那么紧?“大仙”笑笑,说,这和吃饭一个样,这道菜是什么味你得用舌尖去感觉。
你他妈的不告诉我,我也能摸索出来!“大牙”决定进一步加大对小红的进攻火力。这天,小红收工交钱的时候,他给小红留下十元钱,让她买件衣服。他说,从这儿往东一直走,半里地的光景,路北就有摆摊卖衣服的,全都是从城里人那里收来的大人和小孩换下的衣服,有的只穿过几水。说着,他拉着小红的手,让小红摸摸他身上的毛衣,看看,纯羊毛的,要是在商场买,打完折也得三四百元。
小红把手抽回来,惊慌地说,我听说那里还卖死了的人穿过的衣服呢!
“大牙”说,又听小马那狗日孩子胡说八道吧?他身上那条牛仔裤还不是在那儿买的。再说了,死人的东西又怎么了,每年那么多人冒死盗古墓里的东西,不就是因为古墓里陪葬的东西值大价钱。你小孩子家可能没听说过金缕玉衣,那是皇帝他老娘死的时候穿的,就一片都值半个北京城的钱。
小红说,不会吧?半个北京城老大了!
“大牙”说,人说价值连城,连着的城不比半个城大?他可能觉得自己讲不清楚,就说,不说这个了。我再给你加五元,你爱哪儿买哪儿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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