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接过钱,低着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十五张一元的票子好像在她手里点不清楚。“大牙”心里暗想,这孩子到底是偏远的山沟里出来的,纯!他问小红,叔对你怎么样?小红说,好。他又问:咋个好法?小红冲他笑笑,说,叔疼我。“大牙”心里笑了。他不失时机地编了个诺,假惺惺地揉着眼睛,难过地说,不瞒你说,叔在老家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闺女,长得也和你一样喜人。她三岁的时候生了场病,狗日的大夫给拿错了药,吃了几天耳朵聋了,嘴巴也不能说话了。我气得把那个大夫砍了一刀。要不是给闺女治病,我才不会千里迢迢跑北京来要饭……
小红早就听小马说过,“大牙”曾经编过故事骗他和小不点,说的是他老娘早上起床去猪圈喂猪,被一头发了疯的猪给咬伤了。所以,她压根儿就没把“大牙”的话往心里放。“大牙”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这妮子咋就没点同情心呢?又想,女孩子没有同情心,做事能下狠心,可以利用,可以利用。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红把“大牙”给她十五元钱的事给小马和小不点说了。小不点一听就来了气,咬牙切齿地骂“大牙”偏心眼。他说,小红你得注意点儿,这孙子啥事都干得出来,别打你的坏主意。小马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别放屁!他是想收买小红给他当鹰,鹰什么来着……小不点说,那叫鹰犬。小马说,反正就让她看着咱俩。小红乐了,小马哥那太好了。我表面上听他的,背地里听你的,让他摸不着咱仨啥想法。
小不点也咯咯笑了。笑声惊动了京京。京京对表姐说,妈,妈,我听见爸爸的笑声了。表姐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死人!
京京不敢哭了。屋子里一下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何况小红还是个孩子。她翻了个身,脑海里出现了家乡那个大雪覆盖的村庄,一缕缕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群群瘦弱的牛羊悠悠游荡,一排排高矮的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突然,一个老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迎着一个穿红夹克的女孩张开双臂,喊着,孙女,我的大孙女回来了。
小红叫了一声爷爷,吭哧吭哧地哭了。
其实小马也没睡着。他听见小红在哭,隔着另一个女孩拍了拍小红,示意小红出去。然后,他又推了一下小不点,在他耳边说,起来。
三个孩子到了门外,小红还在抹眼泪。小不点抱怨地说,半夜三更你哭个啥?小红说,我想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小不点说,你早干啥了?他还要往下说,小马踢了他一脚制止了他。小马向小不点伸出手,小不点问:啥?小马没回答,只是晃了晃手,把手放在耳朵边。小不点明白了,鬼鬼祟祟地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转身对着墙解开了裤腰带。小马问,你弄啥呢?小不点掏出手机,递给小马,说,我怕老板和表姐看见,拴在裤裆里边了。小马笑出了声。小红也破涕为笑。
那部手机非常小巧,放在手心里一握拳就看不见了。小马打开手机,发现没有信号。他问小不点,是不是地下室没有信号?小不点低着头没回答。小马拔腿就朝上走。地下二层到了夜间12点电梯就关闭,只能爬楼梯。小红和小不点也跟着他往上走。
到了地面,小马见手机上显示的是让插卡,他问小不点,咋回事?小不点才软绵绵地说,我没买卡。小马问:为啥?小不点说,我家你家小红家都没电话,更没人用手机,咱跟谁通话呀?
小红沮丧地说,是呀,咱要手机有啥用?
小马啥话没说,愣怔地站着,一脸无奈的笑、悲凉的笑。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小不点说,明天把它卖了,给小红一百,咱俩一人五十。我把这五十寄给我弟弟的学校食堂,让他们买猪肉。
小不点说,咦唏,我在小报上看猪肉涨价了,五十元钱能买多少?小马说,一人吃一块够了吧。小红说,小马哥,那把我一百元也给你用吧。小马拍拍小红的肩膀,你再熬上个把月,就攒够买红夹克的钱了。小红难过地揉着眼睛说,我都出来三个多月,100多天了,不还红夹克我不敢回家!
三个人又沉默了。这时,不远处传来轻飘飘的音乐声。他们不懂音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悠闲自在、轻松活泼的旋律也让他们得到些许享受。小不点突然拍了下脑袋瓜子,紧张不安地说,坏了,咱仨出来这么久,表姐肯定会告诉老板。老板要是审咱,咱怎么说?小红一听也急了,拉着小马说,小马哥,快回去吧!小马没动。他朝音乐声响的地方努了努嘴,说,那是大排档。咱过去要几个钱,明天就给老板说是出来要钱,哪怕交他十元八元,他也准乐得屁颠屁颠。说着,他带头朝大排档那边走。小红紧紧尾随他身旁,由衷地说,小马哥你太厉害了。小马说,都是逼的!
虽说是夜深时刻,大排档却几乎座无虚席。客人有来自附近奥运场馆建设工地的农民工,有给工地运送材料的卡车司机、装运工,还有没归家的年轻情侣;有些刚从附近歌厅出来、玩兴未尽,带着坐台小姐换地方继续潇洒的,也有老板模样的。从路边停放的各种各样的车辆,也可以看出来大排档的人很杂。小不点刚走到大排档一个圆桌前,突然轻声叫起来,小马,有情况。等小马和小红围过来,他眼睛朝下,点点头,说,我踩着了个东西,软软的,像……
像什么?小红问。
小马很机灵。他见四边桌子上的客人中有人在看他们,就装作愤怒的样子,用胳膊夹住小不点的脖子,一使劲把他摔倒地上。小不点趁势捡起刚才被他踩在脚下的东西,撒开腿就跑,边跑边骂,有种你过来揍我!小马丝毫也没犹豫地追了过去。小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干吗干吗呢,你俩?说着也去追了。旁边桌子上有人感慨地说,这些个外地来的孩子不管怎么行呢!
小不点一直跑到离大排档几百米远的地方才停下,弯着腰直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小马比小红早到一步,也累得气喘吁吁。他等小红到了,才让小不点把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只棕色钱包,打开一看,里边有1200元现金,还有一张信用卡、一张身份证。小马看了一眼身份证,惊奇地叫出了上边的名字,二月,哎呀,怎么会是他呢?
小红问:你认识?
小不点抢着回答,就是上次你闹急性肠道炎,咱拦他的车,末了还给你留200元钱的那个作家。小红夺过身份证,看了看上边的照片,说,这是好人。小不点兴奋不已,把钱包里的现金全都拿了出来又数了一遍,一边数着一边说,咱发财了。小马、小红,你俩说这钱咋分?
小马说,不能分,咱得还人家。
小不点一下子板起了面孔,虎视眈眈地看着小马,说,凭啥?你想学雷锋,还是怕钱咬手?小马坚定不移地说,我说不能分就不能分。小红也听明白了,表示支持小马。
小不点气得跺着脚,说,这钱包是我捡到的,得我说了算。你俩要是不愿分钱我也不怪。让我还给他,没门。
小马二话没说,上前又用胳膊勒住小不点的脖子,可能这次用力太大,勒得小不点直喊疼,两条腿左踢一下右踢一下,想从小马的胳膊中挣开。小马问:你还不还?小不点说,你勒死我,我也不还!小马说,你敢不还我真勒死你。你狗日的知道不,那人帮过小红帮过咱,同情咱。小不点喘着粗气说,他同情咱能让咱在北京住下不?能让我找个媳妇不?
小红去拉小马的胳膊,让他松开。她说,小马哥你让他喘口气再说话。小马松开了勒着小不点脖子的胳膊,却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不点我告诉你,人家丢了钱包丢了身份证,肯定会报警。北京的警察厉害得很,一查准查到咱。
小不点不服气地说,警察查着我也不怕,我又不是偷他的钱包。
小红感觉小不点的话有问题,却一时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就顺着小马的话说,你偷没偷警察叔叔信吗?
小不点被小马和小红的话给唬住了。他踌躇片刻,说,那咱得把现钱留下来。小马说,那不行。小不点急得哭了,一千元钱呀,咱仨天天偷点藏点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攒这么多……我不跟你们玩了!他把钱包朝地上一扔,哭着回地下室去了。
小红看着小不点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入口,心里打了个寒战,不安地问小马,小马哥,小不点会不会向老板告状,说咱偷着藏钱?小马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会。老板不喜欢他。再说,他一张嘴能说过咱两张嘴?
接着,他俩商量怎么找到二月还钱包,怎么对付“大牙”。商量好以后,小马又把钱包藏好,才回了地下室。
第二天一大早,小马还没从梦中醒来,觉着胳膊和手疼痛,醒来才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不用说,只有“大牙”才敢对他这样。他挣扎了一会儿,只是翻了个身,没能站起来。翻过身一看,小不点蹲在门口,含在嘴唇边的烟头瑟瑟发抖,眼睛也看着鞋尖,不敢正面看他。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没看见小红,表姐他们也都不在。他大吼一声,小不点!小不点哎地应了一声,像触电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指着他说,你,你干吗?捆着了还不老实。
小马问:他把小红弄哪儿去了?
小不点眨眨眼,重又蹲在地上,抽了一口烟,说,你别管。老板带她出去了。又说,是老板捆的你,让我看着你,与我没关系。
小马说,放你妈狗屁!老板这叫非法拘禁我,懂不?你看着我就是帮着干违法的事,知道不?没你的事,哼,说得轻松。我要告诉警察,老板判十年,你最少也得判八年半。
他这一说,小不点害怕了,我又没打你没骂你。再说,我也会给警察说,老板让我干事我能不干,不干你们管我饭?
两个人正在拌嘴,“大牙”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同时点了四支烟,并排放着,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小马,钱包呢?小马按照昨晚和小红商量好的说法,睁大眼睛看着“大牙”,回答说: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大牙”阴险地笑了笑,好,好,我看你是听不懂还是装他妈的蒜!说着,一手拿着一支烟头,在小马左右脸颊上烫了一下。小马疼得大叫一声。“大牙”问:现在知道了吧?小马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大牙”向小不点招招手,示意小不点把另两支点着的烟给他。小不点犹豫了一下,“大牙”破口大骂,老子还没给你算账呢,你给我老实点。小不点这才拿起烟,小心地递给“大牙”。“大牙”没接,指了指小马的光脚板。小不点吓得脸色苍白,丢下烟就要跑。“大牙”一伸腿把他挡住了,说,怎么着,还同命相怜?你今天不照我说的做,我让你吞下去。
小不点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眼泪也流了下来。“大牙”又踢了他一脚,他才捡起烟,浑身上下哆嗦不停,几次也没接触到小马的脚板。“大牙”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烟头才在小马的脚上烫了一下。小马一边喊着疼,一边对小不点说,你狗日的该咋做就咋做,哥们儿不会怪你恨你。
小马的话显然感动了小不点。他把烟扔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大牙”恼羞成怒,挥起竹尺左右开弓,噼啪打小不点一下,又噼啪打小马一下,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胳膊发酸才停下。小不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小马却始终咬着牙没叫一声。
“大牙”一边抽烟,一边骂小马和小不点,看那架势,小马今天如果不说出钱包的去向,他和小马就没完没了。这时,表姐匆匆忙忙回来了。她趴在“大牙”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大牙”大惊失色,拉着表姐走到门口。小马从门缝看见“大牙”神情紧张,马上想到小红的安全,忍着疼问小不点:小红呢?小红现在在哪里?小不点摇头。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像只剩下摇头的力气。小马火了,你狗日的听好,小红哪怕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我都剥你的皮!
过了一会儿,“大牙”反身回来,又骂了小马和小不点几句,让小不点给小马松绑,说,你两个小子记住了,从今儿个算起,每人每月给我交三千,少一元我剁一根手指头。
“大牙”走后,小不点对小马说,我给你解开了,你不能打我!
小马心里惦记着小红的下落,又问:他把小红弄哪儿去了?
小不点气急败坏地说,我真不知道。老板把她带走的。
小马说,你快给我解开绳子,我得去找小红。他怕小不点害怕,又说,老子才没工夫跟你磨蹭呢。
到了下午小马才从表姐嘴里知道,原来是“大仙”那边有人反水,卷走了“大仙”所有的现金,还给“大仙”留了个纸条,警告他不要惹火烧身:你做的坏事自己清楚,不杀头也得蹲到死!那个反水、卷走他钱的就是陪“大仙”睡觉的老妈子。“大仙”一气之下喝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他手下有几个人见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十分恼怒,把“大仙”狠狠揍了一顿后溜之大吉。“大仙”身边只剩下一个瞎老头,一个瘸老太太。他捎话让“大牙”过去,商量和“大牙”兼并重组成一个团队。“大牙”一听表姐说这个消息,受了很大打击。“大仙”控制那么牢的团队都作鸟兽散了,他不能不考虑自己团队的下场。所以,他才放了小马一马,匆忙去赴“大仙”之约。
小马说,这叫啥?这叫为人别做亏心事。老板以为别人真怕他,实际不是那回事。你吃你的大鱼大肉,我吃我的山芋稀粥,我不眼红你,你也别打烂我的饭碗。你让我连稀粥都喝不上,我还能白白看着你吃大鱼大肉!
小不点说,小马你这话从哪儿学来的,真他妈够深厚的!
那不叫深厚,叫深奥!小红突然冒出来说,又拍拍小马的肩膀,夸赞:小马哥你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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