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地掰开他的手,站起身,公事公办地说:“我叫司机等在楼下,让他送你回机关休息吧。”
“深更半夜的,我就不回去了吧。”他望着她的眼睛,征询道。
“你是即将要调到县城的人,何必让人捏到疼,嚼舌头说闲话呢?”她开导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再说,老子把大半生献给林丰这个最偏远的乡镇,做了八九年党委书记,资格最老,调到县城当个局长说破天理也不会受啥影响。”他犟着头,居功自傲地说。
“大家都传你当县水务局局长,可水务局是县里最好的科局之一,好多双眼睛盯着呢。”她慎重提醒说。
她的话让他产生了警觉,联想到前几天有几个政界好友到党校去看他,向他透露政府常务副秘书长和一个做了六年党委书记的同僚都在觊觎水务局局长的职位。当时他并没多在意,总认为自己资格老、资历深,又在湖区水乡工作,熟谙防汛业务,应该是水务局局长的不二人选。但听到她再次提及这件事,他便感到了一些不寻常。传言能够流进她的耳里,说明那几个竞争对手已经暗中行动并且“功课”做得很深了。而自己却稳坐钓鱼台似的不急不慌,真好像水务局局长非己莫属一样。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划过一缕不安。
“月底就要调整到位,这段时间不能出丁点差错,所以今晚你必须回到机关休息。防汛期间,千万别让人拿这说事。”她沉着建议道,拿手指捋顺他硬茬似的头发。
看来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得比自己更加理性,更加稳健。
心里喟叹过后,他赶紧下床,趿上凉鞋,夺门而去。
2
白灵峰出生在武夷山边的一个小村庄,在他的记忆之中,不是嶙峋怪状的山石,便是花果飘香的山林。过了29个生日,何曾见过大洪大水?
从县上传来消息,汉江和东顺河沿线即将进入主汛期,他的心里一惊,吃过晚饭,便独自来到东顺河大堤上。看到汹涌澎湃的洪水,奔腾而来,直泻而下,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他站在水尺边,看到水位只有30.6米,按照水情预报,最高水位将达到超历史的32.7米,整个东顺河将是满满当当惊涛拍岸,那是何等壮观、何等恐怖的画面。东顺河大堤能够阻挡住这奔如野马的滔滔洪水吗?
汛期到来之前,白灵峰一直以为自己是超幸运的。小学毕业作为第一名被选送到镇重点初中,初中毕业作为优等生被省城重点高中免费招录,高考又以高出重点线二十多分被省城一重点大学录取,四年后保送研究生,之后被省委组织部选调到基层工作。从镇长助理到镇委副书记到团县委书记再到镇长,他只用了六年时间。虽然镇长也是一把手,但只是行政一把手,真正的一把手是镇委书记。实际上他离真正一把手的距离很近很近,几乎伸手可摘。上个月县里已经对乡镇班子进行了换届前的全面考查,书记宋水生做了八年多一把手,理应调到县里当局长,据传当水务局局长,便派他到省委党校进修,既是在给外边“放风”,为自己“造势”,也是县里对自己进行“任前预演”。一切的一切都十分顺利,离月底任命就那么十几二十天的工夫了。然而,突如其来的汛期让他猝不及防,超越历史的洪峰使他紧张不安。白灵峰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宋水生打电话,请这位“老防汛”回镇坐镇指挥抗击洪水。宋水生胆大心细,明察秋毫,预判准确,威信甚高,在林丰工作三十多年,风里雨里大汛小水,啥都经历过。凭他的胆识、经验和威望,再大的汛再猛的水何愁抵御不住?白灵峰掏出手机,正要拨号出去,但转而一想,觉得打电话有失稳妥。宋水生由县委派到省委党校离职培训,要打电话让他回来也只能是县委办公室打,自己怎么能贸然打这个电话呢?再说,自己现在是代理一把手,再难的活只能自己干,再险的事只能自己担。如果给宋水生打电话请他回来,势必会在他的心目之中留下一种“遇事推诿、不敢担当“的印象。镇委书记职务还没被任命,就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今后还有继续仕进的空间么?
如果不打电话让宋水生回镇指挥防汛,今年的水位超历史,万一沿线大堤出现闪失怎么办?尤其是洪口民垸大堤像刮引多次的女人的子宫,形成了习惯性流产,几乎是逢大水就溃口。在仕进的关键时刻,自己何苦要担这个责呢?旁人议论起来,说某某任内防汛时出现过倒堤垮坝的溃口事件,那可是很不光彩的事呀!自己还很年轻,是干大事的料,怎么能够栽在这种事情上呢?
纠结过后,白灵峰决定请宋水生回镇主持防汛。宋水生虽然名义上走了,如果不出现防汛,他就再也不会回镇上工作。但他党委书记职务未免,还是林丰镇的一号,重大汛期和突发灾害时他必须回来履职。自己充其量是个代理一号,在这种随时可能出现灾难的紧急时刻,为什么要伸头为别人接一砖头呢?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宋水生正是那棵可供自己乘荫纳凉的大树呀,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电话必须要打,但又不能自己打。思虑再三,白灵峰决定求助于在县委督办室任副主任的同学黄钢。晚上回到镇机关,他打通黄钢的电话,把意图一说,黄钢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说明天先请示一下秘书长,再通知宋水生回来。放下电话,他一个鲤鱼翻身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为自己想出这么绝妙的点子而拍案叫绝欣喜不已。
第二天早上,打开电视收看《朝闻天下》。从新闻之中,他了解到丹江口水库水位逼近峰值,已经增开闸孔泄洪缓压。汉江上游之水如大兵压境,作为中游最大支流的东顺河难逃洪灾。虽然黄钢答应给宋水生打电话通知他回来,凭他对宋水生的了解,宋水生应该会屁颠屁颠地往镇里赶。但是在无法确保宋水生回来之前,自己是代理一把手,必须保证代理期间不出差错,所以得提前介入事先准备。吃完早餐后,他便拉上政府办主任小汤来到水管所。王土城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油饼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注水的猪脬脬,见到他俩,边嚼边说:“白镇长来了,我正要去镇里向您汇报咧。”白灵峰笑道:“您是‘防汛通’,应该是我们来向您请教。”王土城咽下最后一口,翻着白眼道:“您这是折煞我呀!只不过是痴长几岁,多经历几场大水而已。”政府办小汤主任插进来说:“您老就别谦虚了,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您是没授衔的‘防汛专家’?”王土城谦逊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白灵峰说:“听说您儿子也是学水利的,千万别让您的这身技艺失传了。”王土城说:“儿子水利专科学校毕业两年多了,不肯外出打工,一直待在家里,找了宋书记几次,他说没编制就一直搁着。”白灵峰说:“不急不急,会解决的。”说完,望着王土城点头一笑,似乎给他传递着某种信息。
几个人说说笑笑来到东顺河大堤上。白灵峰一看河水比昨日晚间又涨了几分,他问:“现在水位多少?”王土城看了看河坡和水位,说:“应该在31.1米上下。”小汤主任走下台阶凑近水尺一看,惊呼道:“神了,水位正在31.1米的刻度上咧。”
望着王土城,白灵峰的心里很是钦佩,同时整个人仿佛找到了依傍一样,感觉踏实多了。对防汛这项工作不能说是一窍不通,但至多只能算是“学前班”水平。在下属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无知,必须装模作样地“指示”几句。于是他想到了开会。因为共产党的每项工作都是工作开始前开动员会,工作进行之中开推进会,工作遇到困难开督办会,工作完成之后开总结会。他装出很内行的样子问:“防汛动员大会什么时候召开为宜?”王土城说:“会当然早开为好,早开可以早点搭起闹台。现在村里对待防汛就像城墙上的麻雀,胆儿忒大了,都成老油条了。今天开会,拖到明天上人;明天开会,挨到后天上人。反正他们要慢一个节拍迟一天时辰,有时把人急得只想跳河。”
不用王土城说,白灵峰也清楚村组干部拖时延日的德行,即便火烧眉毛、虎追屁股,他们也像老牛拉破车一样,不紧不慢缓缓而进。既然秉性难改、惰性难变,何不从水位上做点手脚,打个时间差呢?他指着水尺说:“王所长,水尺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王土城望着水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白灵峰不急不慌地启迪道:“这水尺是白色底黑刻度红油漆写的数字,如果按照这种模式去做一张喷绘往水尺上一贴,在原有基础上提升20厘米——?”
王土城顿时恍然大悟,思索片刻,连忙打破道:“这可使不得,现在提高20厘米不打紧,但到了警戒水位和保证水位,那得按要求投工投劳,而有很多投的是冤枉工无效劳。再说,久居东顺河边的人,眼睛里有把尺度,他们看水位比水尺还准,只怕糊弄不过他们。”
白灵峰拉下脸,严肃地说:“防汛大于天,多投工投劳有啥不好?人多力量大呀!万一出现险情,人多抢起来更有把握。”
王土城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瞪眼望着河面。
白灵峰用教训的口吻说:“王所长,要善于变通,要学会搞巧,工作起来才得心应手。”
王土城还想张口申辩,被白灵峰打断,“别说了,王所长,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去办吧。”说完,眼睛热热地望着王土城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别有蕴意。
王土城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埋头而去。
望着王土城走下堤坡慢慢独行的背影,白灵峰感觉到这位“老防汛”心头的疙瘩没全解开,有那么一点儿不情不愿。人称“老顽固”的王土城用经验主义和本本主义死死捍卫着他在防汛抗洪上的权威,殊不知防汛抗洪也要推陈出新,方能与时俱进。如果照搬照套墨守成规,防汛抗洪工作只会越来越难,看来得找时间给这位“老防汛”洗洗脑子、换换思想。
社会上的人说,在林丰镇,王土城只信服一个人——宋水生,对于镇上其他人,不说听你的,也许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但是,自己仅用短短半小时工夫,就不费吹灰之力乖乖地收服了他。他到底是佩服自己的高招妙着,还是臣服于自己暗示给他的那个许愿呢?白灵峰不能确切地分辨开来。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权力的魔力主宰着这场征服。
当一把手真好!白灵峰在心里喟叹过后,对月底就要履新党委书记,当真正一把手而充满期待、憧憬和渴望。他浑身来了劲儿,给站在身旁的小汤主任发令道:“让党办下通知,上午11点在镇防汛指挥部召开支部书记会,动员防汛抗洪工作。”
小汤立马打电话作安排去了。
他选择在上午下班前半小时开会,是有考虑的,吸取上次开会的教训。三个月前的一场持续暴雨,林丰镇塘满堰满,白茫茫一片。恰巧宋水生陪县委书记参加海南一个招商活动,他第一次主持召开村支部书记会议,安排部署排涝抗灾工作。分管农业农村工作的副书记黄江波主持会议,他主讲,也就讲了一刻钟工夫。讲完以后,他似乎嫌会议开得太短,没有达到某种收效,便让村支部书记表态发言。谁知道他们憋了一肚子火气,噼里啪啦地一发而不可收,会场像炸开了锅一样。有几个村支书为关闸和开闸纠缠不清、争吵不绝,恨不得操戈动武、大打出手。他压不住那个阵势,只好把黄江波拉到一边商量对策。黄副书记想了想,说我有法子。来到会场后,黄江波把桌子一擂,麦克风从搁架上震落下来,发出刺耳的尖叫,会场这才安静下来。黄海波唬着脸,怒气冲冲地说:“都水漫村落了,还在这儿扯皮拉筋。白镇长作的安排,是宋书记授意的。我刚才给宋书记打了电话,他让你们不讲条件地去落实、去执行,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抢排出农田,抢排出鱼池。”会场里瞬时鸦雀无声。“宋书记”的名字就像雷公老爷,不曾谋面但让人震撼和叹服。他原以为这是一个一把手的自然权威,自己如果能够当上一把手,也会顺理成章地具备这种权威。但是,从很多事例来看,并不尽然。宋水生鲜少穿皮鞋,夏秋一双凉鞋,冬春一双解放球鞋。他说脚上的泥土有多深,和老百姓的感情就有多深。同时,宋水生下村到组,很少坐小汽车,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应该说,自行车在当今的机关算是稀罕物件了。他说,小车跑得快,不是和老百姓越走越近,而是渐行渐远。最让人难以理喻的是,他能在村支书家里和他们掰着脚趾头唠嗑闲扯,也能和他们光着膀开怀豪饮,还能和他们打草连铺同住同宿,掏心掏肝地一聊就是半夜的家常。
宋水生的做法似乎有些返璞归真,又似乎在追寻一种与众不同和不同凡响,努力地发扬本该保持却被我们逐渐抛弃的那种作风;但是,却有些不合时宜,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为此,白灵峰想过多次,起先对宋水生有的只是一种景仰和敬佩,继而又是羡慕和嫉妒,最后竟然演变成一种恨意了。因为他很想效仿宋水生的做法,但是,不仅仅存在一种境界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坚持的问题。他始终拉不下那个架舍不下那个脸,做着做着,感觉自己在“作秀”、在“装点门面”、在“东施效颦”,连自己都感到好笑。宋水生为什么能做得那么自然、那么顺溜、那么让人信服呢?他仔细琢磨后,最后得出结论:宋水生从参加工作以来就没有丢弃这种好的传统,一直保持着这种贴近群众、亲近百姓的作风。而自己现在好比一个从军多年的军人回家去拜见高堂,不知是该走展示军人雄姿的正步,还是该走儿时惯走的常步?他从心底里责怨宋水生让自己变得无所适从,变得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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