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溃口(4)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4章 溃口(4)

走回指挥部时,他在脑子里思虑着隔会儿的讲话要点。坐进办公室,他拿起笔在本子上画出了讲话提纲。

11点钟,他沉郁着脸、紧锁眉头走进会议室,霎时会场显得很庄严,气氛格外肃穆。这是他特意营造的氛围。防汛、抗洪工作需要这种紧张来突显其庄重和严肃。人只有收住了心、绷紧了弦,才会对这项工作引起重视。副书记黄江波通报了汛情、水位,安排了防守段面以及需要上堤的防守劳力。他从统一认识讲到多措并举再讲到加强领导,自始至终讲得短促而紧凑,没有拖泥带水。尤其是讲到责任追究时,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语句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刀砍斧劈好似随时有人头落地一样。当看到坐在台下的村支书一个个洗耳恭听、潜心聆教的恭顺样子,他真正领略到了当一把手的那种君临天下的风光和一言九鼎的权威。

会议开了半小时便结束。他吸取上次教训,没有安排会上讨论,避免相互间冗长的争论。略去表态发言,让村支书们没有讲客观、摆难度的机会。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一个声音”和绝对服从,一丝杂音都会影响防汛抗洪的全面展开、深入推进。

中午,接到未婚妻文倩的电话,告知他已经顺利回到省城,她想利用这次休假一星期的机会,让双方老人聚到一块儿吃顿饭,把婚礼办了。他支支吾吾未敢表态,怕伤未婚妻的心。两人领证快一年了,婚礼因他一拖再拖。

下午两点半,他推出自行车,在机关大楼门前喊道:“汤主任,咱们骑车巡堤去。”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想达到母鸡下蛋后“咯嗒咯嗒”引起主人注意的效果。其实,午休时,为巡堤是骑自行车还是坐小车,他纠结了好一阵子。骑上自行车一边骑行一边巡察和督导,跑完百余公里的堤段,少说也得两三天,费时不说,也很累人。从本心上讲,他愿意坐着小车去巡堤,既节省时间,更显得轻松。但是,宋水生下村进组都是骑自行车,自己得和一把手保持一致,不然,机关干部和村干部以及老百姓就会在背地里戳你的背脊说你作风不好。所以,即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也得做做样子。

和小汤主任骑着自行车来到水管所,准备邀上王土城一同去巡堤。王土城从一台破“长风”车上下来,说:“白镇长,您的作风也太扎实了吧。今天下午把全部防守段面跑一遍,两百多里路,您吃得这个苦,我们可受不了这种累呀!我们单位这车破是破了点儿,您就委屈一下吧,多少它可以让您在每个村的防守段面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检查和指导。”

“哎呀,还是王所长想得周到呀!”小汤主任赶紧应和道。

王土城强行从他手里夺过自行车,将自行车推进办公室。

他装作有些不情不愿地坐进副驾位置。破“长风”牛吼马喘般地行进在东顺河大堤上。

东顺河大堤列入国家长江流域的整治范畴,曾经被整险加固过,堤面加高,堤脚加宽,堤身加厚,可谓固若金汤。尽管这样,各村在动员会后立马行动,在各自防守段面插起红旗,竖起责任牌,搭起临时指挥棚。二十多公里的段面,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心里极为踏实。

小车正要从红庙渡口乘船过河,王土城接到县防总电话,让他上报防汛有关数据。白灵峰说:“你先回去,跟我把数字报好。”王土成心领神会,离开之前,对白灵峰说:“白镇长,洪口民垸堤有一百多里,但险段只有两处:殷家咀和刘家垸闸。您只要在这两个地方重点督办一下就行了。”白灵峰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车开上驳船过了河,驶上民垸堤,宛如从高速公路走到羊肠小道。民垸堤蜿蜒曲折,坡陡身薄,就像一个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的羸弱的孩童。按上级规定,民垸在防汛紧急时刻属行洪蓄水之垸,大堤不宜加固,垸内不宜耕作,不能居住。但因前些年汛事渐少,民垸内田广地肥,普种博收,老百姓画地为牢、抢种抢收已成惯常。民垸堤不在国家大江大河整治之列,所以逢特大水汛,民垸堤基本不保。殷家咀段曾连续溃口几次,成为民垸大堤的险中之险。

“长风”车停在殷家咀经常溃口的地段,白灵峰下车后,和候在路边的村支书王大有握手打招呼。看到堤坡上近百名劳力手持铁锹躬身铲除杂草,他欣喜地赞扬道:“很好,王书记!”王大有听到镇长表扬,脸上露出喜色,龇着两颗龅牙,说:“堤是我们的堤,田是我们的田,领导一声令下要严防死守,我们当然义不容辞!”王大有的回答照录了他上午动员会上的原话,此时听来特别顺耳、特别熨帖,让他又一次感受到当领导、当“一号”的权威和荣耀。他拍拍王大有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

小车卷起一路灰雾,驶向刘家垸闸。

刘家垸处在“葫芦垸”顶部位置,靠西有一座排水闸,取名刘家垸闸,20世纪70年代所建,年久失修,成为“病闸”。每到大汛来临,这里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由于闸体老化,闸面水泥斑落,大水侵袭时有些摇摇欲坠,镇里虽然派重兵把守,但总是让人心惊胆战、惴惴不安。

刘家垸闸已被洪水淹没大半,唯有一根螺旋杆耸立在空中。白灵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视察一通后,望着那根螺旋杆,仿佛看到一位不会游泳的垂垂老者落水后直往下沉,只有几绺稀发在水面上漂移。他的心紧了起来,除了这座“病闸”带给他紧张外,更让他不安的是,没有看到村干部,也没有看到村里上一个劳力在闸边作汛前准备。他急切地问:“刘大成呢?”小汤掏出手机,立马给刘大成打电话。

一会儿,小汤给他报告,说刘大成正在村上一农户家喝酒打牌。他急愤地说:“刘大成的胆儿也太大了,防汛时期居然还敢喝酒打牌?必须严肃处理!”小汤冷笑道:“您还敢处理?他早就想跛子拜年——顺势一歪了。刘家垸前几年一年换几任书记,没一个人能超过半年。大前年,宋书记带着村里的十几个老党员到省城火车站,把做票贩子生意的刘大成请回来,村里这两年才安稳一些。镇上让他入党,他不干,说做票贩子一年可赚几十万,保不准哪天丢掉这副乱摊子去重操旧业。所以,您千万别发火,就当哺咪劝小姑一样,顺着他一点儿。”

“防汛责任大于天,顺着他,谁来负这个责任?”白灵峰越听越气,大声质问道。

小汤连忙劝慰道:“白镇长您息怒,我是怕您批评他把他惹毛了,他撂下担子不干了,村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挑头领责的人,那时会更被动。”

“死了张屠夫,就吃有毛猪?走了刘大成,没人来掌门?我告诉你,共产党内最最不缺的是干部。他刘大成寅时走,我卯时找人顶上!”白灵峰发狠似地大声嚷道。

刘大成搭乘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他走到白灵峰面前,轻言轻语道:“白政府,我是被大伙请回来的,答应干三年。我肯定要走的,但不是现在,我得把这次大汛防完。做人要地道,不给后任留下任何麻烦。”

“你这种态度能防好汛?鬼才信咧。”白灵峰有些蔑视地望了刘大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喝酒、打牌?”

“白政府。”刘大成叫道,眨了眨那双狡黠的眼睛,说,“村上好不容易考出去一个重点大学生,人家一个多月前择了日子选好期定在今天请客,我是村主任,好歹得到场恭喜道贺吧。何况,利用村民们在一块儿喝酒打牌、乐呵乐呵的机会,我也顺便传达了上午的会议精神和你的讲话要求。这么好的战前动员和誓师大会,没什么不妥呀。”

“你不要在这儿歪嚼!”白灵峰拉下脸,严厉批评道,“我上午在会上明确要求,下午必须行动,必须上足劳力,你们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渎职!”

刘大成摸摸他光光的脑袋,不紧不慢地说:“你别拿大帽子扣人。我告诉你,劳力现在还不能上。”

白灵峰一愣,急问:“为什么?”

“因为还没到上劳力的水位。”刘大成镇定自若、轻言慢语地说,“我们村上的人从卵子一粟大就开始防汛,眼睛亮堂着咧。目前离上劳力,水位至少相差20厘米。我们村穷,搁不住瞎折腾。同时,我最反对去做那些无用功。”

白灵峰怎么也料想不到一个连村支书都不是的代理村主任能够如此蔑视领导、口吐狂言。他的脸气得扭曲得变了形,声音也变了调,吼叫道:“刘大成,你听好了,我按上级要求指挥防汛,不是瞎折腾。为了打有准备之仗,我们提前做好防汛各项准备,以便快速进入临战状态,更不是在做无用功!”

“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下去,因为你根本不懂水性,不了解防汛。”刘大成不屑一顾,态度傲慢。隔了一会儿,他低沉着声音说:“刘家垸是我的家乡,我比你对它更有感情。我晓得如何来守护我的家园。”说完,扭头扬长而去。

“他这个人就是这副德行,人不伤人嘴伤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小汤在一旁劝慰道。

望着刘大成匆匆远去的背影以及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青光的脑壳,白灵峰恨得牙咬得咯咯直响,内心汹涌澎湃,回荡着一句话:

“不得好死的东西,看我将来怎么收拾你!”

3

早上五点半钟,宋水生就起床了。无论睡多迟,宋水生都会在这个时候醒来。生物钟已经把他的起床时间分秒不差地刻在这个时段,让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从窗口望出去,林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叫不停,把人的心唱醉了。

漱洗完毕,宋水生来到机关食堂准备吃早餐。大师傅说,您太早了,稀饭还没熬好咧。他便从蒸笼格里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往口里塞一边走向操场。馒头吃完,转了几圈,刚在操场中央立定,白灵峰径直走了过来,向他汇报了防汛备汛情况。末了,便直言不讳地表述了他的担忧:“刘家垸闸属最险段面,昨天上午动员会后,村主任刘大成和乡亲们居然聚在一块儿喝酒打牌。我去督办,他不仅不承认错误,反而大放厥词、攻击领导。形势这么紧张,汛事这么急迫,刘大成自以为是、目无领导、按兵不动,我建议立即撤换!”宋水生从白灵峰的表情上和言语中已经猜到他昨日受了刘大成的气,并且气得不轻。不了解刘大成的人,谁也受不了他不加修饰的直不隆咚和近乎伤害的人身攻击。镇长提出此事,是希望书记给他撑腰,好比小弟弟在外受了欺负,希望大哥为他出面打抱不平一样。这个时刻,不论白灵峰和刘大成孰对孰错、谁是谁非,他都必须站在白灵峰的立场上,最起码在言语上给他一些安慰。他顺着白灵峰的意思,愤愤地说:“狗日的刘大成,目中无人,狂傲不羁,口无遮拦,伤害他人,早就该撤换了。”

白灵峰直勾勾地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面对镇长紧逼过来的目光,宋水生感到躲是躲不过的,他灵机一动,问:“撤换刘大成,有合适的顶替人选吗?”

白灵峰摇摇头。

“把刘大成接回来当村主任,他也不安心,按住鸡母孵不出鸡娃。其实我早就想撤换他,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

白灵峰的眼里流露出些许失望,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大汛在即,最忌战前换帅。既然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只能将就了。”

“你的考虑是对的。”宋水生顺水推舟地说,“等会儿我到刘家垸巡堤,狠狠地批批他,一方面让他承认错误给你赔礼,另一方面让他守好险段戴罪立功。”

“听您的安排。”白灵峰露牙一笑,说。

“今天我们就分头到各村的防守段面走一走,查一查,你负责东顺河大堤这一路,我走一走民垸堤这一段。晚上咱们在防汛指挥部会合碰碰情况。”宋水生布置道。

“好的。”白灵峰答应过后,到机关食堂吃早餐去了。

宋水生快步走到东顺河边,来到大堤上,但见滚滚洪水直泻而下,像蛟龙似地顺着河床飞冲而去。水势来得真猛呀!昨晚刚到设防水位,今早就跳过设防,超越警戒水位了。他的心里闪过一缕不安。

他拿出手机给王土城打电话,让他叫上两台“摩的”,迅速赶到堤上。他不想坐小车巡堤。小车卷起的腾腾尘雾经风一吹,会扑到堤边参加防汛的村民身上,呛得他们遮眼掩鼻,继而会骂娘骂爹。他不想做让老百姓看到不高兴、不舒服的事。本想骑自行车的,但时间紧迫、路途较远,难以跑完,所以他选择坐“摩的”,方便、快捷,老百姓能接受。

不大一会儿工夫,王土城领着两台摩托来到堤上。王土城递给他一顶草帽,说:“两名车手是我从所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车技应该没有问题,您放心坐好了。”

三年前坐摩托,他曾摔折过胳膊,至今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情况特殊,打死他也不会坐这种玩意儿。他玩笑道:“我当然放心,上次摔断了左胳膊,大不了这次奉献右胳膀,左右平衡呗。”

两位车手立直腰杆挺挺胸膛,几乎异口同声:“不会的,宋书记,即便我们摔伤,也要保证您毫发无损。”

“行了,行了,我放心坐。”宋水生爽朗地笑道。

两位年轻人小心翼翼,中速驾驭,驮着他和王土城并排行进在东顺河大堤上。

“王土城,听说你最近又收集了几个新段子,讲来听听。”宋水生说。

“讲了您可别骂我呀。”王土城润润嗓子,讲道:“镇机关里,一少妇给儿子喂奶,小孩饿极了,一顿狂吃猛吸,少妇见状,动情地说:‘这孩子,比我们镇委书记还厉害!好兆头啊,今后长大了肯定是个大领导!’”

“哈哈!”宋水生笑道,“看来你编笑话真还有点儿水平,只是拜托你以后别再编派咱们乡镇党委书记,咱们容易吗?”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