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来了倒春寒。水幕子的倒春寒,跟三九天一样寒冷。细雪,已经落了整整一夜,初发的绿芽儿,埋了;鲜草儿,也埋了。虽然水幕子峡谷听过了滚滚春雷,细雪下起来依然顽强,山里的春天,跟懦夫一样。
香哥咬着嘴唇,穿了蓑衣,一头扎进细雪里。
下山,下山去!
雪,沙沙沙;竹海,沙沙沙。放眼一望,原野茫茫。路过豆架的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香哥顺手抄了一把砍柴刀。
天色,已越来越晚,再晚,就赶不上最后进城的班车。香哥在竹林里疯跑,雪,竹叶上歇息的静静的雪,碰下来、翻下来、撞下来,香哥眼里竟然再没有怜香惜竹之情,只管冲撞、践踏,连雪竹,他的最爱。
香哥赶到县城,天已黑透,山下竟然没有下雪,只是冷飕飕的。到了果子说的,卖了二十元画,门口有棵大樟树的店子,香哥把砍刀提在手上。他没有想法,见那男人,砍一刀就回。
可是,香哥没能如愿,他看见店里面放了几个大花圈,袅袅青烟里,供着一个男人的照片。是的,就是果子描述的戴格子围巾的男人。他死了,车祸。
香哥将砍刀揣好,趁着夜色回山。路上,他先后扒了两辆运蔬菜的三轮车,在水幕子峡谷下了车。雪,细雪,下得很轻,偷偷摸摸地洒几粒儿,像知道香哥生气似的。
等到香哥走进竹海,雪,完完全全住了。竹林里的雪,层层叠叠,一轮清月高挂半空。山里雪后的月亮,银盘似的脸,温柔宁静。香哥走得很吃力,鞋子早就湿透,浑身冒着热气。月亮伴着香哥,映照一片美丽的竹海,是人间奇观。月亮,肯定是想安慰香哥的,叫醒几只鸟儿,从雪竹里飞出,在清辉里起舞。
香哥却没有看见。他一直黑着脸,像抹了锅巴烟子,牙齿也是,不由自主地咬出咯咯响声。竹林的静夜,太静了。都说山里有狼,香哥却把这事早忘了。竹笋儿正在春雪下剥剥地生长,他听见了,竹笋破土的呢喃。小心翼翼地踏脚,他仍然踩到一根小竹笋,断了。他心痛,剧痛,狠狠地咳一声,吐出的,竟然是一口鲜血。他吐了一口又一口,都是鲜血,在雪地里。
走了一夜,整整一夜,把月亮从半空走到西边。迷路了,香哥。
天亮时,香哥才找到方向。等他赶回学校时,孩子们都来了,齐齐地站在门口,呆呆望着远方。香哥突然热泪奔涌,爆发一样大声喊,“一豆!”
孩子们听见了,大声回答,“在的,老师!”
27个孩子从高高的山坡上冲下来,小小的蝗虫一样,把香哥吞噬。只有一豆显得心事重重,眉目间有几丝忧伤,“老师,干什么去了呀?”
香哥说,大声说,开心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老板答应送我们20吨水泥啊!”孩子们欢呼起来。香哥举起右手,“同志们,冲啊!”
春芽小学全体师生又冲上山坡,香哥是一只领头羊。
放学时,只有一豆没有走。香哥在炉膛煮面,一豆蹭进来,“老师,你没去化水泥。”
香哥愣了一下,瞒了,“化水泥了。”
一豆低下头,两只手儿绞着衣服角,“你……还拿了砍刀。”
面条煮开,水潽出来。香哥揭开盖子,热气腾腾,隔住了他和一豆。很好,香哥正在为难,不知道要怎么说这件事。一豆愤然,“果子说出去的,撕她的嘴!”
面条锅的水蒸气,蒸住香哥的屋子,像山里的雾,漫了。香哥把面盛出来,忘了放盐,煮得稀烂。“带砍刀,是怕遇到狼。”一豆答非所问,“从此,就是,坏女人了吧?”又补了半句,“是的吧,老师?”
香哥顿了一下,一豆原本就是一张白纸,此时,她心里的白纸就要撕碎了。而香哥,是那守护白纸的人,只是那张白纸,被他不小心撕破了。一豆热切地望着香哥,想找老师要回她的白纸;而香哥,真的,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还她的白纸。香哥几乎脱口而出,“没关系啊,他是一个……长辈。”
这也是当初,一豆和果子的理由。一豆果然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露出羞涩又灿烂的笑容,“老师,明天能向全校同学宣布吗?”
香哥摸了一豆的头,脑袋后的辫子,光滑似水,他的一豆,是天养的宝贝,得从零开始。香哥说,“能的。”
当晚,香哥给远在北京的雪竹写了一封信,要她马上来,耽搁一分钟,立即分手。
请假有些困难,郑雪竹便辞了工作,坐飞机赶来了。雪竹来的那一天,水幕子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滋润着竹林里新生的笋子,一片连着一片,到处都是毕毕剥剥破土而出的声音。香哥站在讲台上,化雪的天气很冷,香哥说,得开空调了。孩子们一齐跺脚,一齐拍手,一齐跟着一豆大声诵读,春天!春天!春天!
站在窗外的雪竹,头上裹着大红围巾,幸福得泪流满面。
27个孩子看见老师的第五根竹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香哥在雪竹的注视下给孩子们发白纸,“告诉老师,你们想画什么?”
果子说,“我画鸡蛋。”
李大旗说,“我画天安门。”
万友财说,“我画香港。”
大破说,“我画竹子,老师教过的。”
谷面说,“我画、我画一百块钱,红票子。”
六岁的春春站起来,涨红着脸,尖声喊:“我也要画钱,我妈妈在深圳讨饭,她专门讨钱。”
豆架说,“你妈妈不要脸!”
春春一点不示弱,“我妈妈是瞎子,江福叔说我妈妈该讨的!”
香哥敲桌子,响亮地问:“一豆,你要画什么?”
阳光正从破窗漏进来,照得一豆的皮肤透出细密的桃红,像用针线挑过的精致五官,玲珑有致。如果她是香瓜,那隐隐的香味,便已透了出来,是淡淡的女孩子香,天香。甜甜的嘴角微翘,那真是一只美人的翘嘴巴,“老师,我画太阳,太阳好温暖,好灿烂。”
雪竹这时知道,香哥宣布的那个结果,重新颁发了一张白纸给一豆。可在香哥心里,他弄丢了一张白纸,愧疚不能释怀。
那以后,一豆就把摸胸的事情忘记了,又恢复大呼小叫的功能,重占领头羊的地位。小女生们一如从前,跟在一豆后面效仿。果子、小欢,还有春春,是一豆最铁心的粉丝。一豆彻底忘了。一豆还是一张白纸。香哥这才放心。
香哥照例把孩子们拉到竹林里,画竹。一豆的模样,一天天出落,像竹笋,把美人的坯子展露在春色里。热时,孩子们脱了衣服,在竹林疯跑。只有一豆犹犹豫豫,香哥就微笑着点头,鼓励一豆脱下来,在阳光下。香哥眼里,他的一豆是一张白纸,纯洁无瑕。一豆脱了衣服,露出她小小的铁锈红秋衣,袖口和领口都掉着白线。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一豆扮演着鸡妈妈。小鸡们一串串,将一豆的红秋衣扯出漂亮的线条。香哥看见了,一豆的小胸脯,长大了,长大了,是掌心里的宝。于是,香哥把每月按时给父母打电话的任务,交给了男生李大旗和万友财。香哥出去化水泥、化钢材,也只是一个人,不管风里来,雨里去。
终于有一天夜里,香哥找一个企业捐助了钢材,20吨。拿了提货单回来时,是一个月光暗淡的夜晚。
水幕子峡谷的夜晚,风啸啸,紧密的丛林里,抬头望不见天。
若是走大路,进水幕子要走几十里山路,是碎石子铺起的路。没有车,也没有扒到车,香哥走了小路,丛林之路。
异常美丽的峡谷,即使在夜晚,无月,也美丽。画竹的香哥打着火把。火把的光,在风里忽闪,像要被吹灭的样子。森林、竹海,映在火光里,整个水幕子峡谷都睡了,睡死过去了。香哥,揣着虔诚的、漂亮的心,在森林里愉快地穿行。他一定想起了李夫人,倚在床前,望月下窗映竹影的情景,便情不自禁走进竹海。竹林里的月光,从叶缝里漏进来,斑斓、灵动,那是千年再现的、李夫人的墨竹啊!呼吸,这墨竹便吸进肺腑,香哥的竹子,在心里长出一节又一节,恨不得,听见竹子拔节的声响。香哥醉了,忘了,火把熄灭了。照见他的,是淡淡的月牙儿。
香哥不知道,有一群野狼,正在山里觅食。水幕子峡谷的狼,长得矫健硕壮,威武不屈的身影,成群结队在峡谷里出没。竹海也是它们的天堂。暗夜里,狼的眼睛,像闪烁的绿光,像宝石,像梦幻,把竹海装饰得像万花筒。孩子们抢着看过的万花筒,雪竹从北京寄来的,有三个。
饥饿的狼,遇到了香哥。
不得而知,香哥是否经历过惨烈的搏斗,总之,那无边无际的竹海,是他投奔天堂的走廊。他的孩子们找到的香老师,有一条腿,香哥修长而健壮的腿,被狼,啃得稀烂;有一只手,是完完整整的,香哥才华横溢,画竹的手,攥着,一把翠绿的竹叶捏碎了,叶汁,染绿了手心;还有他的小皮包,掉在竹林里,那张钢材提货单,在,一个字都不模糊。
雪竹那时正在水幕子,替香哥管教女孩子,教她们用卫生巾,教她们洗澡,教她们,拒绝。香哥严肃地下过死命令,“郑雪竹,你要对每个女生都说到,不少于三十遍,五个字,不许男人摸。”
香哥的丧事,是江福叔代表村里操办的。下葬时,乡亲们把香哥的坟,堆得圆润而庞大。又是秋天,竹海里的竹,莽莽苍苍。秋雪,比往年来得更早,迫不及待地把青翠的竹林,变成漫山的雪竹。雪,下,一直下。一豆,披麻戴孝跪在坟前,在雪地里,像一盏香炉。江福叔问,“其他娃娃呢?”一豆咬牙切齿,“去打那群吃了老师的狼。”
十年,日子如烟如霞。
鄂西北的水幕子峡谷是这样过了十年,她,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从前的树叶儿,落了,又长出新的;从前的鸟儿,飞了,又生出小鸟;从前的竹林,老了,又生出新笋;从前的溪流,干了,又流出新的小溪。不能回来的,只有画竹子的香哥。
那一年,郑雪竹把香哥留在水幕子峡谷的竹海,她离开的时候,坟上的黄土,才刚刚翻出来的新鲜黄土,已长出几颗地菜,贴着香哥的坟,像淡绿色的菊花挽扣。是个晴天,一豆送她下山,分别时,痴痴目送的一豆,突然挥手大喊,“春天开野花,每个坟头都有,紫色的,漂亮的!”
雪竹回过头去,一豆挥着手,好像,正信心满满地召唤春天。雪竹看了一眼,那些紫色的坟头花,忽然开放在心头,一朵又一朵,将香哥的坟,掩埋。走了很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群山里的一豆依然倔强地挥手,她,还在征召春天。
雪竹和一豆留下的,如果说情义也有一个载体,那就是香哥的坟,会开紫色花朵的坟。
就是这样了,结局。
雪竹一个人回到北京。不久,从前三姨妈买给她的羽绒被,捂住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叫晓磊。又过了一年,雪竹提着羽绒被,背着孩子念竹,离开了。因为念竹,是香哥的女儿。
北京城好大好大,男人好多好多,渴望有家的雪竹尽心尽力地寻找,高楼大厦里却长不出一根竹子。只是她的念竹,眉眼儿越长越像香哥。她睡着时,雪竹便偷偷地吻她,仿佛就是她的香哥。北京城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下得干枯枯,一点儿没姿色。女儿念竹趴在窗台,为雪花雀跃。而母亲雪竹,总是听见香哥在雪中声嘶力竭地喊她,雪竹!雪竹!竟是十年如一日。
香哥,是孤单的。该是,到了让念竹见到父亲的时候了。
这一年的郑雪竹,已经整整四十岁了。
选了一个日子,四月,清明,想是漂亮的紫花正开遍香哥的坟头,想是念竹也这样想着,父亲的长眠,很美。买了去水幕子的车票。九岁的念竹扎着丫丫辫,那是香哥生前喜欢的野丫头的模样儿,像一豆。她总是昂着头,笑,掩饰不住欣喜。
土地开发大潮,像一把无情的刀,把山窝窝的城,刻出了另一个面容。城,已不是当年的城,酒楼、饭店、酒店,张扬着,开放着。城里的樟树已经被砍掉,换上紫荆树。四月的紫荆,灿烂绽放,整条街上,都是红粉。念竹好奇地张望,嘴里一直哼着歌儿。最后,她看到了水幕子峡谷的广告,惊喜交集,“妈妈,原来水幕子是个风景区啊!是这么好玩的地方!”
是的,那里的竹林,海一样辽阔,谁说不是呢!
果然,已成风景名胜区的水幕子修通了柏油马路,看竹,是水幕子峡谷的主打旅游项目。沿途的旅游车,载满了游客,他们兴致勃勃地奔向竹海。
春天的晚霞,涂得水幕子峡谷一片金黄,似一幅油画。当年上山的丛林小路,已修通马路,把香哥的足印掩埋。郑雪竹先到水幕子村找江福叔。江福叔家幽暗的电灯,在黑黑的屋顶,在春风里摇曳。堂屋里的江福叔,已是满头白发,镶嵌在遗像里。
去了,都去了。
江福叔的儿媳妇小莲送她们出村口。她说道,那一年,香哥被狼吃掉的消息,从村里传到乡里,乡里传到镇上,镇里传到县城,几乎一夜之间,爱心人士涌进春芽小学,他们请来最好的设计师设计了图纸,最后被一豆否决。一豆拿出作文本,一锤定音,“我们香老师要盖这样的楼房。”
两个月后,学校就按一豆作文的设计建起来了。当时的梁县长走了十里山路来挂牌,江福叔涕泪横流要给学校改名,最后县长拍板,叫文军小学。
黄昏的余晖,把水幕子峡谷染成金色,山涧里层层叠叠地长满金黄的油菜花,一排排农家山庄,正开门接客,热闹非凡。门口的招牌菜都是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连山上的野草也入了菜名。游客像鱼,一群群游来游去,就算再凶猛的狼群也不敢来犯了。
母女俩背着行李赶往文军小学,那是凝固在她们血液里的学校,心中的圣地。远远地,雪竹已望见月光下的竹海。春天的月光,月牙儿倒挂。群星,把天幕拉到跟前,恨不得伸手便摘下串串星星。竹海的风,沙沙沙,是刚刚长成的嫩竹儿吹起来的,喊出来的。那一望无际的竹海啊,香哥,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在这里,丢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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