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豆的春天(3)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1章 一豆的春天(3)

念竹并不知,这是父亲的生死场,她与狼结有天仇,兴奋地丢开母亲的手,张开双臂,在竹海里飞翔。竹,迎风而舞,漾出念竹咯咯的笑声,那月光,斑驳映在头上、身上,像母亲的手抚摸疼爱的孩子。十年前的竹海,十年前的月光,狼正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吃掉了月光下,飞翔的香哥。

雪竹不让女儿看见眼泪,父亲长眠的地方,美。

来到一座两层小楼前,天已黑下来。暗夜里的小楼,灯影绰绰,没有读书声,没有孩子们的打闹声。门楣上的红灯笼,照着一个牌子,上写“竹林客栈”。而雪竹记得很清楚,学校门前有一道坡,有两道坎,还有一棵树,树上挂有铁钟,都有。不用猜,这小楼,正是一豆的楼房,刻在心里五百年也不会丝毫闪失的学校。

念竹早就跑远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就在那里面,写字,或者批改作业。父亲有扔下她的道理,他是老师,他有学生。念竹奔回来,果然激动不已,“是文军小学,在那边,有牌子。”

雪竹速速跑到“那边”,竟是香哥从前的旧校舍,没有拆,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几近废墟。那正是,孩子们齐声念诵春天的学校。小小的,文军小学的牌匾,挂在坍塌的墙柱上,晃荡,像一条风干的咸鱼。这没有关系,香哥的气息,已春天一般,扑面而来。

记得很清楚,香哥的屋子靠北边,冬天的寒风才会吹冻他的瓦钵。那面小窗,望得见教室的角落,一豆每天从窗里递进来,学生们的考勤表。一豆不许迟到。走进香哥的屋子,床,还在,已不是香哥睡过的。床边挂着一个牌子,牌子黄了,字迹淡了,草草地写着:山村贫困学校展览。

展览用的床,破旧不堪,黑烂心的被褥凌乱地铺在稻草上,蛛网一个连一个,像兜肚,兜满干死的小虫。床边摆着桌子,摇摇晃晃,红墨水、毛笔,还有一只缺口的瓦钵和掉瓷的茶缸,都是贫穷的有力证据。沿泥巴墙,用铁钉紧铆一个捐款箱,几个没有扔进去的零钱,滚在四周,已落满灰尘。山村学校的贫穷,也是一景,桌上的灰尘写了几行字,某某到此一游。

女儿好奇地问,“我爸爸,也是……游客?”

母亲认真地答,“是的。不过,他不是来欣赏贫穷的。”

雪竹心疼地擦掉那些字,擦去尘埃,拂出香哥的幸福岁月。在这里,她曾对女孩子们一个个说,说了三十遍,“不让男人摸”。孩子们咯咯笑成一团,尤其是刚满六岁的春春,以为是一个游戏,说完就钻进床底嬉闹,“快来摸我呀!”那娇嫩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也是在这里,雪竹铺了北京带来的,印满鲜红玫瑰花的床单,相亲相爱,他们有了念竹,亲爱的念竹;还是在这里,孩子们背书,作题,给爸爸妈妈写信,这是亲情的驿站啊,半点儿也不贫穷。

女儿念竹已点燃火把,教室如同白昼。破烂的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雪竹一个个摆好,一排排走过,印着香哥的足迹。一豆、果子、小欢、春春,大破、豆架还有李友财,那27个学生栩栩如生的脸,浮现在火光里,看得见,摸不着。雪竹定住,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失声痛哭了。而,念竹一直很兴奋,“爸爸呢?在哪儿,在哪儿?”

雪竹哽咽,“你爸爸,在砖里、瓦里、水泥缝里、黑板里、课桌里,在……春天里。”

念竹一个劲摇头,她根本不信。

事实就是不容反驳。香哥的学校,一豆的楼房,已经变成竹林客栈,变成一只捐款箱,一个学生也没有了。

郑雪竹领着女儿投宿竹林客栈时,已经掌灯了。

并不是雪竹设想的,酒店那样地张狂。客栈,小小的,在竹海里,在许多浮华气派的度假山庄里,它隐秘、幽静。只有两层,小两层,是一豆的作文写到的,楼上和楼下。楼下的服务台,吧台大小,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她正专心致志地做十字绣。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你们住宿吗?有空房。这里最便宜、最安全,身份证也可以不用。”

是香哥用生命换回的楼房,雪竹太有资格走进来。果然,跃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一幅墨竹图,白的纸,黑的竹,是,李夫人创下的墨竹,香哥最爱的墨竹。九岁念竹的嘴来得很快,“跟爸爸的墨竹一模一样,是仿画。”

昂首看,墨竹没有题款,画,技法笨拙。这,定是香哥的学生画的,一个叫大破的男孩,拖着鼻涕,爱哭,他爱画竹,画得像竹。雪竹松了一口气。毋庸置疑,这还是香哥的学校。服务员拿了钥匙,一小串,“这画,是峡谷那边山坳村的人画的,客栈的竹子,都是他画的。听说画这玩意儿,还能赚钱。”

雪竹激动得想哭。

服务员高兴地带她们去房间。月光照,轻风拂。曾经的、一豆的楼房,还有着学校的模样。一豆蒸馒头的食堂,是餐厅;一豆的教室,是活动室,可以KTV;一豆的宿舍,男女分开,有六间,都在;一豆的楼梯间、过道里,都挂着画,竹子。风中的,雨中的,雪中的,梅中的。雪竹认得那些竹子,香哥的竹子。泪水涌出来,她拼命咽下去。因为九岁的念竹,正好生诧异,在一幅幅竹子面前,流淌出成年人才能流出的泪水。她知道父亲早就死了,可是,在这小小的客栈里又亲眼见到,父亲,活了过来。

黑暗掩盖了雪竹和念竹,这对母女的悲伤,无人知晓。没人说话,服务员就絮叨,“原先这里是学校,撤了。现在的学生都到镇上读书,那里有老师,有宿舍,有食堂,有电话,有电脑。水幕子过去很穷啊,旅游开发后,几年就富了。把这间学校改成客栈,还打过老架。老村长把乡长打了,打了两个耳光子。老村长,就是江福叔,坐了半个月的牢房。从牢里放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这客栈是斗争得来的咧!”

原来江福叔是为香哥死的。雪竹更牵挂香老师的孩子们,问,“学生娃娃呢?有个女孩叫一豆。”

服务员回过头,笑得很骄傲,“我不认得。我只认得乡长,他是我表弟。”

再没人说话。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在楼房的最顶端。这间房,看得见竹海。门,大敞开,乡长的表姐望了两眼,嘴里嘟哝,“谁家祖坟犯忌,养了这么个懒东西!”又大喊,“服务员,服务员!”再回头微笑,“我其实是客栈的老板娘。”

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谁,也不想知道。雪竹进去,说声谢谢,便掩上了门。

念竹的眼睛还是红的,她一直在哭。墙上的又一幅雪竹图,铺陈着九岁孩子的悲伤。她问,毫不客气,“我爸爸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

雪竹不敢说,先摇头,后点头。念竹便追问,小脸十分庄严,“你告诉我,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雪竹两腿打战,不由自主退到门后,抵住了,再也无法退后,才说,“病。他想我,他把我想死了。”

低下了头。念竹说,“都一样。他把我想死了,我把他想死了。”

坐了一天车,累。念竹很快睡着了。等念竹睡沉,雪竹就翻身起床,打开门,走到过道里。一豆设计的过道,是用来晒衣服的,长长的,宽宽的,正好作个观景台。竹海,迎面而来。一望无际的竹海,生机勃勃的竹海,那些十年前就存在的竹子啊,都认得彼此。雪竹对认得的竹子们,暗暗地说,“我来哭香哥的!”

雪竹的眼泪,蓄了十年,那是,思念与忧伤配兑的水库,苦的、咸的。开闸了,苦咸的泪尽情奔腾。在北京,遇到多少挫折,她没哭过,哭不出来。现在哭,是该没完没了。

直到,她听到说话声、嬉笑声,方才控制了情绪,是香哥的学校,她才会有聆听的兴致。她听见一个女的说,“这个价只能摸猪獾子。”

声音有点沙哑,但充满甜蜜的磁性,年轻、性感、陌生。男的说:“哦,你真有意思。”

女的又说,“没意思的是你,开这个价,不要脸。”

男的又说:“哟,你给人摸,倒说我不要脸。我加价,一百块钱。”

女的又说,“呸!加一处,加一百。”

男的没吭声。没有谈拢。

郑雪竹听到这番谈话时,隔壁又隔壁的房门打开了,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女孩。高的留长发,披肩;矮的留短发,板寸。月光正从竹海升起来,把过道照亮,只是不如白天的亮,模模糊糊。两个女孩也看见了雪竹,视而不见。雪竹在高个女孩甩头发的瞬间,看见了她的脸。宽宽的,下巴有点尖,大眼睛,薄嘴唇,这眉眼儿一下子就翻开了雪竹的记忆。那年,她把六岁的春春叫来香哥房里,之前,雪竹问过香哥,这话,连六岁的春春也要说三十遍吗?她可是什么都不懂。香哥的回答,雪竹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香哥说,“一遍也不能少。因为,她会很快长大。”

这句话是——不许男人摸。

是的,是春春,长大的春春,虽然她的记忆里全然没了雪竹,但雪竹记得她,春芽小学最小的女生,香哥是如此地宠爱。画在黑板上的学校,校园操场上放风筝的女孩,就是她。

可是,雪竹马上否定了。不可能是春春,春春到今天才有十六岁,她应该在学校读书。镇上的学校什么都有了,食堂、老师、电话、电脑,她应该记得她自己曾经重复了三十遍的一句话——不许男人摸。就算为了香老师,她也该记得。就算她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果子,还有一豆,她们在山村,她们会见面,她们会提起那句话。一豆、果子一定记得,因为她们会记得香老师。至少一豆,会永远记得。于是,雪竹必须澄清,她不是春春。

正好,过道上装了声控路灯,是给旅客照亮的。雪竹急中生智拍了一个巴掌,很响,路灯亮了。两个女孩回过头。雪竹再一次看见她,是的,春春,她长大了,超短裙,长丝袜,粉色的亮丽唇彩,眼神,顾盼生辉。她不敢相信,又拍了一个巴掌,比上次更响,路灯又亮了。这一次回头的只有春春,她嘀咕,“有病啊?”

雪竹怔了,要不要叫她一声,春春!香哥一直这样叫的,说她才六岁,得像父亲一样,叫她的乳名。她是,雪竹十年后见到的香哥的学生,第一个。千言万语涌进喉咙,无论她是谁。雪竹追着她们,赶了几步。两人并不知,依然往前走。就要下楼了,雪竹再也不能等待,张口要叫,突然背后的门哗啦拉开,男人粗门大嗓地喊:“哎,妹子,依你的。”

春春回过头,短发女孩子嘻嘻一笑,推她一把,走了。春春,满心欢喜地转过身,与雪竹打了照面。那声控灯,是被男人喊亮的。雪竹站在灯下,把自己张扬地亮给春春看。春春迎着雪竹走来。孩子啊,香哥的宝,就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雪竹的目光,热切地说着,一遍又一遍,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春春没听见,也没看见,交错时,擦肩而过。

门关上了。

雪竹站着没动,也不知如何才好。里面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男的说,“真是很肉,饱满,像北方大馍,就是太贵了。摸两个乳,就要两百块。”女的,就是春春。春春说,“你都四十岁了,我才十六岁,收你两百块,便宜你了。”

雪竹的眼泪,断线的珠子样滚下来。声控灯灭了。在黑暗里,在月光下,连老竹林也不知所措。

天亮了。郑雪竹收拾行李,要走。念竹拉住行李包,“刚来,为什么要走?这是我爸爸的,地方。”

雪竹说,“去给你爸爸上坟。”

念竹说,“那不用带行李。我不走。”又说,“不是说还要找一豆吗?不还没去找吗?这只是一豆的楼房,你骗不了我。”

念竹的脸紧绷着,到水幕子扫墓,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她太坚定。

雪竹无奈,放下行李。

去扫墓,去扫墓!这是雪竹离别香哥后的第一次。不是她不来,是不敢来,心里的悲痛,是纸糊的,一捅就破,悲伤逆流成河。

香哥的坟,在竹林深处,是江福叔生前请风水先生选定的,靠山、靠水、靠竹。香哥下葬时,十八个山民抬着他的棺材,绕着海一样的竹林,走了整整一圈,惊动了十里八寨。雪竹和念竹,拿了香、黄表纸,还有冥币。念竹说,“妈妈,这多山,这多沟,你能记起爸爸埋在哪里吗?”

雪竹把泪水咽了,“忘不了。”

真是忘不了。这条通往香哥坟地的路,是雪竹死死记住的。那时,她就想过,也许,会改变,这路、这山、这崖。

两人穿竹林。过竹林的念竹,总是无比快乐,她不知,这是父亲的黄泉路。雪竹总想抓住念竹的手,念竹,就是要挣脱。念竹的手,跟香哥一样,能画最美的竹子,在很多绘画比赛里,她画的竹子总是胜出,再胜出。竹,是她的贵人。

到了。竹林的最深处,背后,是崖壁;壁上,也长满青翠的竹子。香哥的坟,出乎意料,除了开满紫色的花,还开满了红的、绿的、黄的,乡亲们插的,也许是学生。纸花,还有灯,贡灯。香哥的坟,花花绿绿。

起先,雪竹是失望的,不,是绝望,因为春春。她以为,香哥的坟,寂寞,长满杂草,风吹雨淋,山洪冲刷,只剩下一点小土包,或者,连这点土包也没有了。因为一豆告诉过她,坟上会有紫色花,那一定是唯一的花,大自然给的,只有大自然心痛香哥。一豆早就预料到了。其实不是。雪竹为这失声痛哭。

念竹跪着,给父亲烧纸,她下的结论,“最最最伟大的爸爸。”

这时,默默地,走来了一个路过的乡亲,男的,戴草帽,背砍刀,手指粗的绳子,绕过蓝色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看样子是打柴的山民。雪竹一心一意地哭,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山民走到她跟前,站了好久,看了好久,才说:“师母,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大破啊!李大破啊!”

就像听到天堂的福音,雪竹立即止住哭,使劲看了一眼,已经找不到少年李大破的任何痕迹,他长了满脸胡子,眉毛又浓又黑,而头发却少年白了。

“大破,真的是你吗?你,会画竹子。”雪竹惊呆了。

“是我,师母。我都已经结婚了,你肯定认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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