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豆的春天(4)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2章 一豆的春天(4)

憨厚的大破,粗粝的手,搓着衣服角。师母是一台时光机,即刻把他变回从前。香老师给他买画笔、颜料、宣纸,每次把画作交给香老师时,都垂头丧气,做错事的样子。买颜料和纸的钱,是一豆提鸡蛋换回来的,要是画得不好,一豆就叉着腰在坡上骂他是土阄鸡。

雪竹太激动,差点儿没站住,仿佛眼前的大破,血管里奔涌着香哥的血液,甚至,她闻得了香哥的气味,从大破身上散发的,淳朴和善良的芬芳。雪竹流泪,大破就搓着衣角再搓手指头,嚅嚅着,“对不起呀,师母!”

原来,自从香哥被狼吃掉后,虽然新校舍很快盖起来,却还是没有新老师来。江福叔要一豆带大家读书,把一年级至五年级的所有课本,都读得滚瓜烂熟了,才等来了一个叫吴清的天津志愿者。一年后,吴清回家结婚,没有回头,学校就散了。那27个孩子,一半辍学,一半进城找父母,还有一小半转到别的小学。喜欢画竹的大破,跟爸爸妈妈去了北京,可惜,他不是去上学的,是去吃饭的,吃饱了就睡,等着长大,长大了,干活,他画的还是十年前的那根竹子。

雪竹说,“我看见你的竹,在……”雪竹咽下客栈两个字,那是揭,他们自己心头的伤疤。

大破一如十年前,老老实实抠着手指头说话,“那是我们的学校,死都不能丢。花多少钱都要把老师的竹子挂出来。”

原来那些竹子画,是学生们凑钱给乡长送了礼,老板娘才让挂的。

大破绞着手指头,“师母,我觉得,我们不该盖那个新学校。

要是不盖新学校,香老师就不会去化钢材,就不会遇到狼,就不会死。我觉得,香老师比房子重要一百倍。那两个月,一豆带我们读书,大家都骂她,就是她写的作文害死了香老师,就是她要楼房。我们打她,全校人都打她,把她的脸打肿了,牙也打掉了。”

雪竹急忙问,“在哪里,一豆!她在哪里?”

大破摇头,“多年前还见过她,在集市上卖鸡蛋。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我、大旗、有财、谷面,我们发过誓,见她一回打一回。”

雪竹的泪珠子拍地摔碎了,“不行,那不是她的错。”

大破说,“长大后才知道。我们说好了,谁要是见到一豆,就给她买糖吃。”

除了一豆,雪竹心里面,是想着春春的,她其实最想知道,春春为什么要这么做?雪竹欲言又止,大破就掏心窝子说了,“师母,你记得那件事吧?就是,香老师叫你来,给女生们说的一句话,记得吧?”

雪竹点头。大破说,“那句话没让我说三十遍,但是我记得,不让男人摸。就是这句话。”雪竹又点头。大破说,“这句话,我们男生都记住了。大旗,师母你记得他吧?”雪竹茫然。大破说,“他爸爸包工程,他当富二代了,他从来不乱搞,他说香老师说的那句话,另一个意思就是,不许摸女人。对吧,可以这样理解吧?”

雪竹的泪水不由自主流出来,真没有想到。大破说,“我们都做到了。不过,那个死女子没有做到。”

雪竹料想,说的是春春。

大破说,“师母你记得她吧?长得又矮又瘦,头上黄毛稀稀的,最听一豆的话。”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雪竹眼里滚出来。春春,香哥的宝!她心痛死了。大破说,“叫小欢,朱小欢。”

雪竹像被雷打了。小欢,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瞬间跳进记忆。是的,有一个小欢,黄毛婴子丫头,她那一年刚满八岁,喜欢模仿一豆。一豆扎丫丫辫,她也扎;一豆披头散发,她也披。雪竹突然想起来,原本,轮到小欢来说三十遍那句话时,香哥出事了,她,没对小欢说,因为过于悲伤,她忘了。

雪竹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大破,大破显得更加难以启齿,但在师母面前,任何隐瞒都是背叛。他吞吞吐吐,“朱小欢在……竹林客栈做……导游,剃了一个平头,不男不女。我亲眼看到,有男人……摸她,给她钱。她专给男人摸,把……香老师的脸都丢尽了。”

雪竹眼前浮现出夜里见到春春的情景,春春身边的,矮个子,理板寸头的女孩,难道是小欢?原来,不仅仅有春春,还有小欢,她们俩在卖淫。

“怎么可能?”雪竹是在安慰自己,大破说,“师母,你记得果子吧?果子知道这事后,叫了我、大旗、有财、菊香,把小欢揪到香老师的坟前,就是这里。那天香老师的坟上开满了地菜花,白花花一片。果子扇她的嘴巴,小欢说她根本不知道那句话,把我们气死了。果子逼她把那句话重新说了三十遍。我们那天把小欢打得不成人样,小欢死脸了,没有流一滴眼泪,最后倒是,果子哭了。”

雪竹坐在坟边,五个手指头已抠进泥里。大破很傻,还坚持说了一句,“别跟她计较,我们都当小欢死了!”

小欢没死,她不仅自己卖笑,还把春春带来给男人摸,竹林客栈的生意都是她们俩闹来的。半夜三更,走道里传来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就知道是小欢或者春春接客来了。雪竹两只手抓着床单,牙齿死咬着被褥,就像孕妇生产一样痛苦,她生出的都是血泪;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春春或者小欢正在为男欢女爱讨价还价。

雪竹接连偷偷哭了两个晚上,这两夜,是为了等到果子,等果子是为了找到一豆。大破去找果子了,还没有消息。这两夜,隔壁的门,和隔壁又隔壁的门,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是小欢或者春春在客人房间出入。雪竹瞪着眼睛,望天花板,听竹海风,爬起来又睡下,浑身血液山洪样倾泻。如果不亲口对春春和小欢说点什么,怕是会死去。想来想去,终于总结出一句话,还记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师吗?一定要说。

天终于亮了。水幕子峡谷的亮,一如十年前,亮。竹海,太亮,越发望不到边。亮了,游客坐着大客车,来了。

雪竹听到有人拿着喇叭喊,“游客们,这个景点,由我来做讲解员,请大家跟上。”念竹也听见了,愤愤然,“好过分,他们又来欣赏贫穷了。”

雪竹在窗前看清,拿着喇叭的讲解员正是小欢,于是她飞奔下楼,混进游客队伍里。今天,此时,她想了两天两夜的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说给小欢听。

小欢带着游客,与雪竹打了照面,不认得。小欢白天做导游,晚上做妓女,脸上抹了厚厚的粉,疲倦还是从眼睛里漏出来,无精打采。她先讲了窝头小学,有个导游词,是事先背好的,背过无数次,讲得流畅又清楚。话音未落下,游客已经不满,有说,“这有什么看头?”有说,“哎,导游,你们穷疯了吧?这也叫景!”小欢急了,“你们千里迢迢地来,不看这个景,真是白来了水幕子,里面的故事,听了能断肠。”

小欢的劝说,换来哄笑。有说,“肠子早就断了,再断就成粉了。”又有说,“正好,就嫌肠不断。”小欢带着一群“嫌肠子没断的”进去了,雪竹在其中,她是为这个断肠的故事,来质问小欢的。

雪竹与小欢隔了半个肩的距离,她屏了气息,要问,要问,一定要问,你还记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师吗?要问得庄重,像棒槌一样简短有力。雪竹还没说出口,小欢的喇叭对着嘴,只管继续讲,“后来,从上海来了一个大学生,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给学校改名叫春芽小学。墙上春天两个字,是空调。”

有打邪,“什么什么?豆芽小学?”

有打趣,“切,秋天也可以做空调。”

果真,本应断肠的故事,因为气氛热烈没能让游客们断肠。小欢就绝然推出断肠的结局,“北京来的香老师,狼,把他吃掉了。”有说,“鬼信!”又有撇嘴,“编个悲惨故事,骗我们捐款,这叫雁过拔毛。”有说,“爱心款都从工资里扣了,你们,去找政府要吧!”

小欢仿佛没听到这些话,或者她听得太多了,她嘴巴依然固执,坚持讲着香老师,“他真的是被狼吃掉了,那时,我就在这所学校上学,我八岁。从此,我们就没有老师了,我们都辍学了。”游客们的大笑合唱一样,游客说,“导游,你想钱想疯了。”有游客又说,“你辍学了还能当导游呢!”小欢很倔,很纯,一点儿不像晚上出入客房的卖淫女,还要争个赢,“是真的,我们的班长叫一豆,那边的楼房就是她设计的……要是说了假话,我……我就不得好死!”

游客们一定听过无数毒誓,嗤嗤笑,半点儿也不信。小欢又软软地说,“真的,我们香老师会画竹子。”

可能这句话,太像真的,游客们再没吭声。一个年轻妇女,掏出一枚硬币给孩子,“快,去捐给香老师。”

此时,雪竹正站在捐款箱边上,箱子底下的课桌是香哥用过的,垮过,用铁钉钉着,绳子绑着。小朋友肉乎乎的小手举着一枚硬币,踮起脚尖,巴心巴肝要塞进箱子里。香哥是为施舍的钢材死去的,这施舍,会不会又痛了香哥的灵魂?于是,雪竹拿起捐款箱,不知道她是想拒绝,还是要接受,箱子却是锁在墙上的,动不了。雪竹的泪珠儿就滴在箱子上。

这样,小欢和雪竹,两人一眼对望,都噙了泪水。只是,小欢依然没有认出雪竹,对流泪的雪竹,眼神充满虔诚与感激。使得雪竹想问的话,冲到嘴边,被逼回去。她是,千真万确记得的,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却不能阻止她卖淫。

小欢吐出两个字:“谢谢。”

等过了三天,大破传来消息,香哥的几个学生几经周折找到了果子。

果子赶来时,已是晚上。聚会,在大破的家里。雪竹事先设想过,见到学生们的许多场面,动人的,或者悲伤的。自从见到春春,她再也不敢想了。所以,果子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抬眼看,没有勇气看果子一眼。果子,却是畏首畏尾地挪到雪竹身边,先把雪竹抱住了,从背后抱住的,什么都没说,身子骨暖暖的,两只胳膊温柔敦厚,尤其是贴在雪竹背后的乳房,青涩的,硬的,然而是成熟的。良久,良久,才说,“我是,香老师的,果子。”

果子伏在雪竹背上,嘤嘤地哭。自从学校解散后,果子就跟父母进了城,跟着父母的建筑队,换了好多个城市,进了几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最终,她读完高中,考取了大学。

雪竹好激动,果子的结局,上好,太好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只叫,“果子!”果子就“嗯”,应一声;雪竹又叫一声,“果子”,果子又“嗯”,应一声。反反复复。再无语,雪竹就在果子身上摸,从头发摸到肩,从肩摸到背,又摸到果子的腰和屁股。她这样摸过九岁的果子,瘦弱的果子,真的像,没有晒过太阳的青橘子,又酸又小。现在,果子已经十九岁了,大二学生,像一条河,流动的、生机的河流,春天来了,河水涨满春池,喷着女儿香。香哥的果子,身姿婀娜,胸前突起的少女乳房,是两座生机盎然的青峰,从没开采过的青峰,就是这样,骄傲得像梅花鹿。果子,露着九岁孩童的笑容,像跟一豆去集市换了鸡蛋回来,玩得很尽兴。

晚餐很丰盛,大破身怀六甲的妻子做的,大旗、友财他们都提了酒菜来。雪竹不知道吃了什么,锅巴粥,香;灶柴菜,香;竹米饭,香。师母吃一口,他们就吃一口,眼巴巴望着,等待师母的筷子,像一群傻孩子。雪竹把碗里堆得满满的,使劲地吃,其实她根本咽不下去,但这没有关系,她要吃给孩子们看。

分手的时候,繁星点点,已是深夜。接果子的车,就等在门外,是果子的男朋友,长得很帅。果子临走,把一个信封交给雪竹,果子说,“这上面有一豆的地址。”

雪竹展开,一豆居然在北京。果子说,“香老师走后,我特恨一豆,她写来的信,我也没回。后来,我想找她,却没有消息了,连她爸爸妈妈也没了消息。但愿,他们在北京有个安稳的家了!”

雪竹牵着果子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感觉果子的手心里,有香哥的气味,有香哥的力量。上车前,竹海正沐浴在月光里,长大的果子,成熟动人。她放眼一望,突然说,“每每看到月光下的竹海,就要想起香老师,他说的,创造了墨竹的女人叫李夫人,香老师总是这样叫我,叫我果夫人。”

果子的眼泪默默流到嘴角,她舔了,咽了,“读大学后,我才知道,夫人,是多么高贵的称谓。香老师,把我看得像天上的星星,那般明亮、高洁,只能搭着云梯才能采摘。我知道,我这一生都要做夫人,无论权势与金钱,我都不会低头。”

雪竹拼命点头,香老师不仅有叫人伤心的春春和小欢,他还有果子,令人骄傲的果子。果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又说,“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不许男人摸,当时,我就明白了,一豆被人摸过了。那是一件很大的事,很严重的事,所以香老师才会带砍刀下山,他要杀人。后来,香老师说没事,他其实是怕一豆受伤害,怕她从此变坏了。学校关门后,爸爸妈妈带着我到处打工,换住址,换学校,他们本不想让我读书,可我偏要读书,我坚持读书。在很困难、很困苦的时候,我就想一豆,想香老师,我要做男人不敢摸的女人。”

悄悄透口气,终于,雪竹可以透口气了。

大早,雪竹母女离开了水幕子。春雨潇潇,大旗开着帕萨特送她们。车过了一座座山峰,一道道峡谷,一块块坟地。清明刚过的坟地,隐在山林间、田野里,望得见的,是坟头的紫色花朵,七彩纸幡。那紫色花朵,成片开放,这景象,一豆是最熟悉的、最把稳的,她知道,香老师睡在紫色花丛里,最美。只有一豆,从无感觉香老师永远走了,走就是死。从头至尾,她都在坚守,无论,香老师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墓穴长眠。

火车进站,大旗突然拿出一个包裹,低头说,“师母,这是同学们给一豆带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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