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英说:“是的孙主任,自打我父亲诊断出得了……得了这个病,您不知道我和我们一家有多担心!我们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病本身,因为谁都知道得了这个病……最终治好的希望是很小的。我们只希望通过您的手术和治疗,能够尽可能延长父亲的生命。所以,我们最担心的是父亲万一得知自己的病情,还不得绝望,甚至被吓死?要真是那样,他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一家只希望,给他找最好的医生,尽全力提供最好条件,让他配合医生治疗。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真实病情。所以,最初找到您为父亲做手术的时候,我就请求过您替我们保密。可现在父亲面临第二次手术,他却提出要看自己的病历,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想到请您再帮忙建立个假病历。您看行吗?”郭秀英说这番话的时候,言辞恳切,近乎恳求。
孙树德听罢,说:“哎,你真是个孝女!”说完,他转动着眼珠,皱了皱眉,又问:“你想怎么隐瞒你父亲呢?”
郭秀英说:“还是早先我同您说过的一样,肝囊肿,就在病历中写成肝囊肿吧!治疗方案,程序和药物什么的都跟真病历一样就行。反正我父亲又看不懂。”
孙树德注视着她,说:“跟你说实话,我当了几十年医生,可从来未做过这种事,按说欺骗病人,有损医生的职业道德,这绝对是不允许的。看在你这位孝女的份上,我就违一次规,帮助你建立个假档案吧。不过,我只给你写出假病历,不可能给你盖章,你看如何?”
郭秀英千恩万谢,连声说:“孙主任,那就太感谢您啦!不盖章没关系的,只要有医院的正式病历本,有您写的病历内容,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父亲不懂,也不可能那么细心。”说着,他连忙从包里摸出父亲的真病历,递给孙树德。
孙树德接过真病历,又从抽屉拿出一本空白病历,对照着写出了一份假病历。不到十分钟,他就将那份假病历交给了郭秀英。
郭秀英接过假病历,像过去的大臣接到皇上的圣旨,她有些激动,连连道谢。
郭秀英回到病房,将假病历递给了父亲。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在儿子郭英俊的帮助下,艰难地撑起身子,靠着病床床头坐了起来。郭秀英赶忙给他将枕头竖起来,垫到父亲的后背上,然后帮助父亲将病历打开,说:“爸,您看好了,这是我刚刚从主治医生孙树德主任那儿取回来的病……”她先是指着第一页市第二人民医院病历的印刷体和郭丁昌的名字,又指着病情诊断及检查结果“囊肿”两个字,最后指着孙树德的签名,一一给父亲看,“怎么样,这回您该相信了吧?”
郭老汉捧着病历,睁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从前往后,翻了又翻,不置可否。
郭秀英问:“爸,这回看清楚没?”
郭老汉紧锁眉头,既不点头,又不摇头。一会儿才说:“既然是囊肿,为啥还那么难治呢?你们不是说,囊肿跟……感冒一样,很常见吗,怎么……怎么那么难……”他开始咳嗽,一边还捂着疼痛的肝部。
郭英俊赶忙端过水杯,一边让父亲喝,一边对父亲说:“爸,您甭再说了,这回您亲眼看了病历,甭再胡思乱想了。您就按孙大夫说的配合治疗吧,不然时间再拖下去,耽误了治疗,可更不好。”
郭老汉喝完水,嘟哝着说:“你们都说是囊肿,还说这囊肿,跟……跟感冒一样常见,可为啥那么难治。”
郭秀英说:“哎呀爸,医生不是说了吗?囊肿摘除手术反复多次,这种情况很常见,因为肝部囊肿所在部位血脉丰富,营养充足,囊肿容易复发。您就别再固执,听大夫的吧,再做一次手术,我们都是为了您好,为了您尽快治好康复!”郭秀英说这番话时,坐在父亲的病床边,言辞恳切,眼睛都闪着泪花。
郭英俊也说:“爸,我姐说的都是实话。自打您得病以来,您不知道我们有多着急,有多操心。特别是我姐,不惜代价一直跑前跑后的,既要四处找人帮助联系为您找最好的医生治疗,又要照顾我妈,真不容易。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好,为了您身体能够尽快康复。您就听……”
郭老汉打断儿子,说:“我知道你们的孝心,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只是……只是想,这病要真是那么难治,你们……你们就别费心了!这种手术,太……太遭罪,又……又费钱,再说也治不好。”
“哎呀爸,您看您怎么还这么固执!”郭秀英只感觉父亲的话像针扎一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
郭英俊见状,焦急起来,以拳击掌说:“哎呀爸,您看您……您就别再固执了,听大夫的,听我姐的吧!”
郭老汉像做错了事一样,满脸惶然:“行行行,我……我听你们的……”说着又咳嗽起来。郭秀英和郭英俊赶紧扶着父亲,帮助他躺下……
12
就在郭秀英找孙树德主任商定郭丁昌老汉做第二次肝部肿瘤介入手术的第二天,郭秀英的妹妹郭秀梅突然从大洋彼岸的美国飞回家乡,而且还带来了那位高鼻梁蓝眼睛的美国丈夫皮特·约翰逊,约翰逊是郭秀梅的博士生导师、美国著名的牙科医生,他比郭秀梅大十五岁。郭秀梅考上他的博士生没多久,约翰逊这位本已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美国佬一下子就爱上郭秀梅这位漂亮、聪慧且勤奋好学的中国女孩,并不顾一切地对郭秀梅展开一轮又一轮攻势。比如,周末的时候他以外出考察为由诱骗郭秀梅,一个人开车拉着郭秀梅到风景秀丽的海边兜风。又比如,郭秀梅感冒发烧的时候,约翰逊再忙也会放下自己手头的工作,开车带着郭秀梅到医院,忙前跑后地帮助她挂号看医生。再比如,每逢郭秀梅生日,约翰逊总不忘为郭秀梅预订花篮,并且早早地将花篮送到郭秀梅的宿舍。刚开始的时候,心性高傲的郭秀梅总是想方设法回避着约翰逊的追逐与殷勤,但约翰逊毕竟是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像她自己的影子一样很难甩掉。何况,约翰逊对她的追求与殷勤一如他对待专业那样孜孜不倦,坚定而又执着,温情而又浪漫。更何况,郭秀梅对自己这位导师的学识与才华也打心眼里敬佩。最终,郭秀梅的情感防线就像被汹涌海浪不断冲刷剥蚀的沙丘,一点点溶化,日积月累,最终被溶入约翰逊情感的大海。
当初,郭秀梅将自己与约翰逊恋爱的事告知姐姐郭秀英的时候,遭到了姐姐的强烈反对。郭秀英说你找个洋人,生活习惯和文化背景都不同,以后能过到一块去吗?再说这洋人是二婚又有两个孩子,那么重的负累以后许多事都扯不清,你们的小日子能过得安稳吗?得知小女儿要嫁给美国佬,父亲郭丁昌更是暴跳如雷,他抓起郭秀梅打来的越洋电话声如洪钟地嚷嚷,美国鬼子那么坏,老欺负咱们中国,你偏偏找个美国鬼子当丈夫,你自个不怕受欺负,我这个中国父亲还怕丢人呢!郭老汉并不知道约翰逊是二婚,还是两个孩子父亲,这些郭秀梅都不敢告诉父母,只告诉了姐姐郭秀英。如果郭老汉知道这些,那还不得气出病来!
对于姐姐和父亲的反对,郭秀梅开始的时候也犯嘀咕,觉着姐姐和父亲的反对并非没有道理,并且也有意回避并减少与约翰逊的见面。但约翰逊对郭秀梅的爱情攻势一如既往,百般呵护,锲而不舍,持续不断,一浪高过一浪,让郭秀梅内心防线土崩瓦解。甚至从内心深处,她也开始慢慢接受这个温存浪漫、固执专一的美国男人,郭秀梅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没多久,郭秀梅背着姐姐和家人,稍稍与约翰逊住到了一起,也稍稍地办理了结婚手续。对于这个既定的婚姻现实,郭秀梅后来给姐姐和父母亲的说法是自己最近大病一场,如果没有约翰逊的悉心照料精心呵护,恐怕命都保不住。当然,这是郭秀梅挖空心思为自己编造的一个理由,为的是好对家人有个交代。对于这么个理由,无论是姐姐郭秀英还是父母亲,听了都无话可说。毕竟说一千道一万,郭秀梅的健康和生命安全是他们最最挂心和关心的,只要能为郭秀梅的健康和安全提供呵护与保护,无论是美国鬼子还是日本鬼子做郭秀梅的丈夫,都已经无关紧要。毕竟郭秀梅孤身一人远渡重洋,有人照顾是多么重要!沉默即默认。对于家人的这种反馈,郭秀梅喜出望外,她回报家人的第一个举动便是当即寄了一万美金给自己的父母,特意说这是约翰逊孝敬岳父岳母的,同时还寄来了自己与约翰逊的结婚照片……
郭秀梅夫妇的突然到来,让郭秀英既高兴又感觉困惑。高兴的是妹妹已经几年没回来了,父亲病重她能不远万里带美国丈夫回国看望,证明妹妹也有着拳拳孝心,父亲住院手术的照料无疑也增添了强援。郭秀英感觉困惑的是,妹妹事先没有打电话给她,甚至也没有通知姐姐到机场接机,直到飞机落地的时候妹妹才给她打了电话告知。郭秀英接到妹妹电话的时候,开始还以为是妹妹在跟她开玩笑。妹妹说咱爸重病我急都快急死了哪还有心情开玩笑?郭秀英埋怨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我好安排到机场接你啊。妹妹说你为父亲都忙成那样,我哪忍心给你添乱,一会儿我们打个出租车就到家了。
郭秀英接到妹妹电话那会儿,她正从孙树德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她刚刚与孙主任商定为父亲做第二次肝部介入手术,时间是两天之后的星期三。与妹妹通完电话,郭秀英来到父亲病房,将手术的时间告诉弟弟郭英俊和父亲,同时将妹妹郭秀梅夫妇从美国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父亲和郭英俊听了也既高兴又意外。郭秀英让郭英俊陪着父亲,自己要回家迎接妹妹夫妇,打算订一餐馆雅间,晚上安排一家人团聚,并说争取跟大夫通融将父亲也接到餐馆一块吃饭。
离开病房前,郭秀英打算先与护士长和孙树德主任说一声,申请晚饭时接父亲到餐馆吃饭。不料前脚刚走出病房,郭英俊就从后面追出来大声说:“姐,咱爸又嚷嚷痛,出去吃饭恐怕不行。”一句话如槌击心鼓,郭秀英只感觉内心怦怦直跳。她跟着郭英俊回到病房,发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神情痛苦,脸色苍白。她一边说爸您怎么啦,一边揭开父亲被窝,发现父亲的一只手紧紧按着肝部。这样子,郭秀英感觉接父亲出去与全家团聚是不大现实。遂改变主意说:“这样吧,晚上我安排给咱爸送饭,让你姐夫来陪咱爸。你们一家子都到餐馆来一块吃饭,地点等我订好了通知你。”又俯身对父亲说,“爸,您甭焦急,再忍一忍,我这就去跟孙主任说,请他来看看您。”
郭秀英来到孙树德诊室,发现等待孙树德看病的患者还很多,根本不可能离开去病房去看望她父亲。只好瞅机会将父亲伤口疼痛的事同孙主任说了。孙主任听罢,抓过空白药方开了消炎药,让郭秀英回病房交给护士,让护士给打吊针。
安排完这一切,郭秀英才动身离开医院。她一边打手机联系订晚上吃饭的餐馆,一边开车直奔父母的家。
刚进母亲家门,郭秀英就与妹妹郭秀梅夫妇撞了个满怀,郭秀梅带着约翰逊正要出门去医院看望父亲。郭秀梅娇小纤弱,约翰逊人高马大。郭秀梅面带倦意,约翰逊笑容可掬。他们夫妇俩在郭秀英面前构成了一道独特风景,让疲惫的郭秀英精神忽然为之一振。
郭秀梅笑呵呵地上来搂住姐姐,连声说:“姐,这些日子你受累了。”紧接着挽着丈夫向姐姐介绍:“呶,这就是约翰逊。”
郭秀英审视着约翰逊,礼貌地笑着:“欢迎你跟秀梅一块来中国!”
约翰逊耸了耸肩,狡黠地笑着,用夹生的中文说:“秀梅是我的妻子,我是中国的女婿,我要跟秀梅回家看看岳父。”一番话,将郭家姐妹都逗笑了。
郭秀英说:“你们刚下飞机,旅途劳累,先歇口气吧,晚上再安排去看咱爸。”
郭秀梅说:“不,我们现在就得去看看咱爸!”
郭秀英见拗不过,便说:“那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吧。”
郭秀梅说:“姐,不用了,我们自己叫出租车,你告诉我们咱爸的病房号吧。你在家歇一会儿,也陪陪咱妈。”
郭秀英伸手看表,时间已是下午五点。便说:“也行。我安排订今晚吃饭的地方,回头到医院接你们,晚上除了你姐夫在医院陪咱爸,咱们全家聚一聚,我让英俊他们一家也来。”
13
这天晚上,郭家的聚餐除了住院的郭老汉和陪护的女婿唐建设,其他人都悉数到齐。郭老太,郭秀英和儿子唐诗,郭秀梅和约翰逊,郭英俊一家三口。这也是郭秀梅第一次带约翰逊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按说,这样的团聚应当喜气洋洋。然而,由于郭老汉重病住院,团聚原本应有的喜气荡然无存,代之以淡淡的焦虑与忧郁,郭家的大人们都有些沉默寡言。郭秀英精心安排的丰盛菜肴,也没有消除郭家大人们心头的焦虑与忧郁。他们只是默默吃饭,礼节性地说话,但大都是无关痛痒的,内容大都是郭秀梅和约翰逊旅途中的情况,颇像一场公事公办的外事工作餐。只有约翰逊夹生的中文和他那丰富并且多少有些滑稽的表情,才时不时给郭家这顿特殊的聚餐注入些许难得的轻松与笑声。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不但没有一丝笑意,甚至是愁眉不展,那就是郭老太。
由于母亲郭老太在场,有关父亲郭老汉治病的话题,郭家的大人们都有意回避、压抑着不提。直到晚饭快结束的时候,郭秀梅提议由弟弟郭英俊先送母亲、弟妹和两个孩子回家休息,自己和约翰逊与姐姐暂时留下。这一提议很快得到大家赞同,郭秀英也满口支持,毕竟与妹妹两年不见,父亲第二次手术的事又迫在眉睫,她有太多的话要与妹妹说。
郭英俊离开之前,郭秀英不忘嘱咐他,让他送完之后回到餐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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