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终止在那年夏天,那年爷爷84岁,他身体非常好,白夕月清楚地记得他拎着凳子、光着膀子,跑着过马路的情景。后来爷爷死活要回老家,因为他说73、84是两道坎,他觉得自己活不过84岁,他要回老家入土为安。父亲拗不过他,就送他回去,在火车上爷爷染上了急性黄疸性肝炎,回家就病倒了。老人认为是他的命数,他拒绝吃饭,没几天就死了。爷爷走后,另一位老人的身影也在胡同里消失了,白夕月记忆里没有再留下任何关于他的印象。长大以后再想起爷爷,白夕月总会想到那位老人,她问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老头,无论白夕月怎么启发,他们都想不起来了。白夕月总会想起他们,他们肯定是彼此一生中的最后一位朋友了吧?让白夕月觉得可惜的是,老肥爷爷送给她的雕刻作品都被她丢失在成长的路上了,她不能向母亲他们证明老肥爷爷确有其人。
你总钉着问这个干吗呢?母亲说。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
肯定死了呗。那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下落?
是啊。人的最终结果总不过是死啊。
人死了还剩下什么呢?
这是儿子的问题,白夕月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也许像儿子这么大时她也常为此困惑?
人死后还留下什么呢?
他们做过的事儿和他们的孩子。白夕月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让儿子满意。
提到死,白夕月会常常想到爷爷,想到爷爷的朋友老肥爷爷,进而想起少年老肥以及他的恶作剧。
白夕月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第一个实行注射死刑的犯人是老肥。
白夕月被选为业务骨干参加第一次实际注射死刑,可能是男人学习注射比女人困难吧,4个警官中有3个是女的。
白夕月是最后一位执行人,她像往常一样让自己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因为是近距离执行,他们都戴着口罩,白夕月找到血管,试图将针头扎进去时,她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姐,我是老肥。
白夕月抬起眼来,看到了长大了的老肥,他又胖了不少,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白夕月觉得以前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老肥的眼睛,光记得他鼻涕邋遢的样子了。老肥的眼睛因认出白夕月而闪闪发光:
谢谢姐送我。
老肥用极小的声音说,白夕月几乎没有看到他嘴动。
有什么问题?
后面的刑警问。
老肥看着白夕月,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恳求地看着白夕月。
没事儿,犯人可能有点儿紧张。
白夕月没有回头,她看着老肥的手臂,用食指按了按他的血管。人的血本来是蓝色的,只有遇到氧气之后,才变成红色的了。白夕月把针扎到老肥的血管里,慢慢推进去。
一滴泪珠滴在老肥的手上,老肥松开了紧攥的手,闭上眼睛。
白夕月看着心里那条细缝猛地崩裂开了,就好像一个人站在铁轨中间看着列车扑面而来,她本来是可以躲开的,不是吗?她可以根本就不在铁轨中间站着,不是吗?她为什么不离开呢?
邱红英说,白夕月的崩溃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好,所以身体特别不好。邱红英到处散布白夕月休假是要去做引产。5个月后白夕月再回来上班时,看到每个人都非常怜悯地看着她,看得她也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恨不得揪住一个肩膀,扑上去大哭一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白夕月心里知道自己最终的崩溃是由老肥之死引发的,她昏厥倒地的那一刻,清楚地看到老肥的影像。在医院清醒过来之后,她搞不清她脑子里的那些事情是从判决书上读来的,还是老肥的灵魂向她诉说的。
判决书上的说法是情杀。那个女的比老肥大8岁,和白夕月同岁。
老肥一直以为她对他是真的,没承想她和原来的男人合伙欺骗他。老肥说他去找那个女的,只是想要回以前给过她的那十几万块钱,并没有要杀她。
老肥被那女的扑倒在地掐住脖子的时候,也没有想杀她,他快要窒息了,随手抓到了一个哑铃,朝女人后脑砸去。女人掐在老肥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老肥看到一个讽刺的笑留在女人嘴角,他似乎听见那女人还在不停地说:也不瞅瞅你那肥样儿,谁真看得上你啊?
一下又一下,老肥举起哑铃狠狠地砸在那个笑上面。血流淌出来,是鲜红色的,然后变成褐色。老肥不明白为什么血在人的身体里会是蓝色的。
那些夜里,白夕月总是梦见一只疯狂的哑铃砸向自己。
医生说,那是脑供血不足造成的。
后来,有一夜白夕月看见老肥站到她的面前,老肥说:姐,谢谢你,我能有这样的死法也是造化。托姐的福。那以后老肥再没有出现过。
医生建议白夕月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学习画画儿,丈夫赶紧买来了全套的油画工具。白夕月把颜料挤到画布上,用力刮开,疯狂的色彩在画布上跳跃旋转,宣泄着她内心的狂乱和恐惧。白夕月画画儿时的状态让丈夫看着心里害怕,他从没见过白夕月这样,医生说她这样没事儿,只有发泄出来她才可能会好。果然,几次绘画之后,白夕月看上去平静了许多。
单位里盛传白夕月疯了,鞠红林逢人便说:
丫早就疯了,你想啊,丫要是一正常人,会把哥们儿从楼上踹下来吗?
有一次鞠红林正说得起劲,让邱红英碰上了,她大声说:
鞠红林,你小子别瞎忽悠了,你一大老爷们儿,人家小白干吗要踹你啊?我是没看到,早听人家传,我就没相信过,为什么呀?人家踹你。
见鞠红林说不出话来,邱红英接着说:
我看小白挺文静个女孩子,是不会打你的。你也别疯疯癫癫地到处说了。
那以后,邱红英到处替白夕月散布她怀孕了要去做引产的消息,并且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所以白夕月心情特别不好,身体也不好。
邱红英去看白夕月,并告诉她这一切,邱红英说:
看,我把你名声毁了,我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
你说的是事实。
我不能让他们把你说成疯子,我不能让这些话毁了你。
我觉得自己已经毁了。
你不能疯。
白夕月淡然地笑了一下,说:
疯了好啊,我觉得疯的这阵子是我活得最轻松、最简单的时光。
疯一会儿得了,也痛快了,可不能再疯了。
我跟他们都说你休假要做引产,我还是那句话,做不做,你自己定。我替你瞒着,瞒到哪天算哪天。
说完邱红英就去看白夕月画的画儿,邱红英说:
这些画。我看得懂。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些颜色。就是这样。
可我们不能疯了,我们是妈妈。
想想孩子们。
白夕月不说话,听着,她第一次看见邱红英哭了。
邱红英走后,白夕月和丈夫谈起她小时候住过的胡同、胡同里的人,还有少年老肥。
白夕月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打开心里最深的那扇门,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我一共杀过16个人,算上老肥17个。
白夕月语气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她不看丈夫的眼睛,她不知道他听到这样的话的反应。她只是把这些话说出来。
白夕月后来想,是老肥打开了她和丈夫之间的通道,让她能够把一些话说给他听,并接受不再能和他一起生活这个事实。
我同意离婚。
你去玩吧。
白夕月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丈夫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说:
我觉得你在讽刺我。
没有。你该有你的自由。
丈夫离开了,他没有和白夕月去办理离婚手续,他只是离开了。
女儿出生时他没有在场,直到这个孩子死了,他这个被动的父亲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女儿满月的时候,白夕月给她断了奶,准备把孩子送到大舅妈那里去寄养,大舅妈亲自过来接孩子。
临走前孩子病了。
送去医院的路上,她烧得都抽了,所有人都吓坏了。
你们都别慌,小孩能感觉得到的。必须让她保持平静。
白夕月对着一车人说这话的时候,还觉得局面是她能够控制的。
白夕月迅速解开她的衣服,同时让大舅妈打开水瓶沾湿小毛巾,白夕月接过毛巾为女儿擦着前胸,孩子的小脸呈现出非常紧张害怕的样子。
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
白夕月一边给女儿做物理降温一边看着她说了上面的话,她以为自己可以救她。
白夕月看着怀里的孩子渐渐地不那么抽搐了,她面部肌肉松弛下来,她平静下来,她甚至看着白夕月微笑了一下。看到她那谜一样的微笑,白夕月一下子害怕了,她知道她留不住这个孩子了,孩子眼睛仿佛变成了一大片水,里面的光渐渐浮出水面,连同她那神秘的微笑一起漂远,消逝了。
她死了。
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报上户口的婴儿死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没有看见她的父亲一眼,就死了。
白夕月不愿打掉的小女婴死了,她选择了离开,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在白夕月心里留下谜一样的微笑。
怎么和另一个小孩子解释这样的死亡呢?
妈妈,你以后别给我看这个动画片了,我怕那个变大的老鼠。黑暗中,儿子躺在被窝里说。
你是怕它呀?白夕月撑起头,看着儿子。
它在我脑子里不走。
我帮你把它哄走。白夕月使劲吹了一口气。
它走了吗?
走了。儿子笑了,他快要沉入梦乡了,但还努力睁着眼睛。白夕月想哭,她翻转过身去。
我不想睡觉。儿子说。
我也不想睡。白夕月没有动。
那你转过脸来。
白夕月转过脸来看他。
它又来了。儿子轻微地说,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白夕月又撑起头来,说:
别怕。我看着,不让它回来。
儿子摸到白夕月的手,紧紧地抓住,然后微笑着睡去。
白夕月想起女儿临死前那谜一样的微笑。
白夕月看不清儿子的脸了,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头亲吻着他的小脸。
他的肌肤又香又甜。
大舅妈告诉白夕月:
主说,生命是件礼物,哪怕生命短暂。
我不知道主是不是这么说过,我不知道这句话能给失去孩子的母亲多少安慰,时间都会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永恒的只有时间。
对此我真是无话可说。
时间在黑夜飞快地跑走,有人无法安眠。
我在白纸上第一次写下白夕月名字的时候,想起当初去她在郊外的大画室看到的情景,那时候她已经辞职当律师很久了,挣了一些钱买下这个大画室。
白夕月的画室里供着17个灵台,每个灵台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白色蜡烛,烛光柔弱安静地燃烧着,白色的绸子悬挂在两侧,没有一个字。周围凌乱地放着巨幅的画,看久了,那些诡异的颜色会爬出来缠住你。
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
几个月过去,她从这些文字中站起来,并将准备远去。即使我大声喊她——白夕月,她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欣喜。
另外,可以补充的是,邱红英非常赞同白夕月辞职,她希望白夕月开始另样的生活,但她本人不打算这么做。邱红英是我所见过的最有使命感的那种人,她觉得她是那些女犯临终前与这个世界相连的唯一道路。她不愿这条路上微弱的光亮被鞠红林那样的人的背影全部挡住,她要默默地留下来。
白夕月是在重又回去上班的路上决定辞职的。
走在上班的路上,白夕月看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一袭黑衣,打着黑色绑腿,骑着自行车飞也似地从白夕月眼前一闪而过,白夕月一惊:爷爷!白夕月定睛去看,只看到一个黑衣人骑车的背影,凭着他健硕的背影,白夕月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老人。
恍惚如在梦里,但白夕月觉得明明是看到了爷爷,他那经典的有些上翘的白胡子。
黑衣人彻底不见了。
白夕月呆立在那里,泪流满面。
那一刻白夕月决定改变。
作者简介
古宇,女,1994年起在《青春》《中国作家》《十月》《当代小说》等杂志上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双月》《流年》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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