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净明子

2018-04-17 作者: 那仁
第6章 净明子

日色渐沉,裴氏回府时天光已被夜幕笼罩了一半,彼时卫妤仍在卫清韫房中,天南海北聊了许久,大抵是问些京中风土,在京中生活可还惯常。末了又提及一句,“长姊在京中可还安好?”

卫清韫眼眶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她微偏过头不看向卫妤,语气如常道,“京中璧人佳话,自然是好的。”

自古以来这样的佳话向来流传度甚广,因此即使是在离栾京城百里之外的汋州也偶能耳闻,当今肃王殿下与王妃是何等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卫妤心思一向是细的,她方回府便听府中各处的丫头婆子议论,什么“京上回来的贵女是何等身份,自然是不必有好脸色给我们这些乡下人了!咱们奴婢身份卑贱的也就罢了,对侯爷和夫人也是不冷不热的……”诸如此类,大约都是在抱怨这个小郡主年岁不大但架子实在太大,对谁都冷冷淡淡的,骄矜傲慢的不像话。

从方才的那句话中卫妤虽听出了如众人所说的那一股子冷淡劲,就像是说的不是自己的嫡亲长姊更像是个陌路人一般,但除此之外还有些本不易察觉的凄凉来。

卫妤想罢又凄然一笑,小妹这等年岁又何曾晓得何为凄凉?想必是自己心有所感,故而才会如此吧!于是也不再多想。

卫清韫自然晓得卫妤此次前来与她空谈这许多必是有事,但显然不是她现在所说的这些事。究竟是何事……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却又不能十分肯定,只待品兰回了方能知晓一二。

两人各怀心思,这时只闻得外间有侍女来报称“夫人回了”。

卫清韫的跪坐姿势已换了不下十数种,但仍然抵不住这长时间如此,现下只觉双腿又痛又麻,恨不能立即不顾一切伸直了腿躺在榻上伸个懒腰。

但即便卫清韫为人再冷淡,也不至为了换个舒服的坐姿就把人轰出去,更何况比之于卫府他人的态度,这个头次谋面的二姐让她稍稍生出些亲近之感。

卫妤执着手中的锦帕压了压面上的泪痕,这才道,“母亲回府,小妹可要与我一道前往请安?”

这话虽是问话,但显然向长辈请安本就是晚辈分内之事,卫妤并没想到这个问题还有第二种回答,于是边问了一句,边在原处等着卫清韫一同出门。

却不料卫清韫仍旧跪坐于小几前一动未动摇了摇头,“二姐去便是,我现下……有些不方便。”

卫妤蹙眉,显然不解。

两人原本是相对而坐,卫清韫总不能明言跪麻了腿,只见卫妤起身,似乎方才长时间的跪坐对她全无影响,心中称奇。

卫妤犹疑了片刻,这才转身而去。

因品兰尚未归,卫清韫便独自在房中,好容易有了这清闲自在,便找了个攒金花暗缕缎子的软枕靠着,摊平了身子伸了伸腿,这才觉得畅快许多。

她不去倒也不全是因为她的腿实在麻痛的厉害,而是她想着卫妤久未回来,裴氏必定有许多话要与她说,自己去了反倒是多余的那个,又何必去讨这个嫌?

不出多时,卫清韫闻得外间传来不小的动静,有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隐约传来,像是朝着明镜堂的方向,于是她起身掀开了一丝门缝往外看。

明镜堂外悬着的灯笼被尽数点燃,只映得本已昏暗的天亮如白昼,已有不少侍女婆子步履匆匆的走进走出,手中端着脸盆、托盘、巾帕等一应常用之物。

只看了大概卫清韫便掩了门,还未及细想便又有急促的叩门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焦急的女声在外喊道,“婢采霜求见郡主!”

卫清韫允了采霜入内,明明是春日里的凉爽天气,采霜却是一头细汗,脸也涨的通红,到了卫清韫面前早已没了方才循规蹈矩的功夫,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泣道,“郡主,夫人……夫人不好了!”

卫清韫心中一凛,眸子一垂低眉只做无意状问道,“她……她回府时尚好,怎会如今突然便不好了?”

采霜又急又怕,此时更是慌了神,连连摇头,”婢……婢也不晓得!婢只是方才随二娘子到夫人处请安,只见夫人脸色煞白,才没说上几句话便昏了过去!请郡主速速移步明镜堂!”

卫清韫未及多想,这便跟着采霜出了房门。

她所居的飞珠轩与明镜堂同院,位于居正中的明镜堂西侧,故而距离不算很远,步行便可。

采霜引路穿过一径花墙,又远远见两三扇朱漆拱形角门,上以青瓦严丝合缝的契成一排整齐的檐顶,如黑鳞一般。

卫清韫越往前走,心下便越别扭起来,一张如珠如玉的小脸便更冷了几分,心想道,你难熬时不见有人来关切一句,到了人家还没见得出了什么事,你就要急火火的赶去了!

采霜只以为是郡主担忧夫人病势才会如此,便劝慰道,“郡主莫急,方才婢来时已见黄管事遣人去了府衙通报侯爷,兼有小厮去请了医士,想必也快到了。”

卫清韫心中冷嗤一声,默然未言。

很快就到了明镜堂前,一众忙碌的侍女婆子见了她纷纷俯身行礼。采霜一路领着她进了内堂。

明镜堂的内堂她还是头次来,只见悬五色珠帘,白玉钩带。再往里走,只见一张四方的偌大床榻,蜀锦床帐半钩半悬,屋内白梅银炉鼎中冒着的幽幽熏香,和着清苦的药气扑面而来。

四周围侍数十名丫头婆子,卫妤正坐于榻边替裴氏拭汗,见卫清韫来了忙起身道,“小妹快来!”

其余人等自是伏地一片。

卫清韫被卫妤拉着手走到了床榻近处,只见裴氏披头散发,面如素色,双眼紧闭,竟仿佛比卫清韫上次在凌冢那次相见老去了十数岁,隐约可见白发。

裴氏仍昏迷着,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口中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之间,裴氏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起来,大叫道,“莫要来找我!莫要来找我!只怪你命薄……”

卫妤满面忧容,低声与卫清韫道,“母亲这情状怎的好似中邪一般……”

还未等裴氏的呓语讲完,只见黄氏已扑了上来打断了裴氏的呓语,哭天抢地的嚷道,“夫人!夫人向来笃信佛,宅心仁厚,怎会遭此恶报!绝不至于此,绝不至于此啊……”

看黄氏涕泪涟涟,瞧神情像是又惊厄且犹疑,只叫嚷了几句便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床脚处,微胖的身子被包裹在缎料的青黑色衣裳里瑟瑟着,由着几名侍女给搀扶着才算好了几分。

经这一闹,已见小厮引着一名白须老者到了堂内,那老者观之已近古稀之年,但双目炯炯,面孔生的瘦削而精明,身着一身道袍,手柄拂尘,竟一派道家装扮。

那老道人切脉察看一番后只道是,夫人这乃是急症,由急火攻心加之惊悸过度所致,只需服几贴安神静思的汤剂便可。

原这老道人道号“净明子”,乃是得道之人。汋州南国风土,入了夏天便潮热异常,加之兵戈之事常起,素有饿殍遍地,于是疫症横行也是常事。

这净明子初到汋州之时正遇一场来势凶猛的时疫,几乎波及整座城池,死病者无数,其中更有垂髫幼童,死状之惨,令人不忍直视。

为官者自然早已携家眷到了邻县避难,不必受此害,百姓能逃则逃,无力逃者便在这城中等死,偌大一座汋州城宛如空寂死城。

传闻这净明子此时并未出逃,而是在城中地心之处打坐九九八十一天,以天为盖地为炉炼得仙丹,服用者皆奇迹般痊愈,自此被奉为仙尊道人。有这传言,故而侯府中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卫妤仍坐在榻前替裴氏拭汗,又在一旁由丫头托着的脸盆中浣洗了巾帕搭在裴氏的额上,转身又握住了裴氏的手,神色恹恹,显然忧心太过,无暇他顾。

黄氏一向有眼见,听罢忙道多谢,便跟着净明子到外间拿方子。

卫清韫瞧着这眼前一幕,恍然觉得自己竟像个丝毫插不进足的外人。这些事她原也是会做的,只是在这个名义上是她的家的地方,在这个自己生身母亲躺着的房中,这一切就变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萧瑟的凄凉冷意,默然转身出了明镜堂。

明镜堂的西侧门外转弯连廊处有一耳房,原本是拨了给近身侍奉卫觐与裴氏的丫头守夜住的,但后来裴氏少用侍婢,于是这西耳房就空下来了,整个西耳房的小院也冷清的很,鲜少人至。

此时卫清韫完全是误打误撞到了这儿,原本以为只是个废弃院子刚想走原路返回去,便听见耳房中似乎有交谈声,听上去隐约是一男一女,窃窃低语,听不真切。

卫清韫向来不是个爱多事的人,加之已到了傍晚时刻又是男女共处,她虽未经人事,但到底在宫中多年,有关男女之事多少有几分知道,于是更加快了脚步要离去。

然而已晚,卫清韫刚向着反方向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的耳房门“吱呀”一声,她心中一急,只见几步之遥处有一株枝干粗壮的老树,连忙躲于树后。

门开,只见从里头先走出一个着青黑衣裳、身形微胖的妇人来,紧接着走出的是一个白须老者,一身道袍,手柄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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